螺蛳壳里的小小螺蛳 晚上十点钟不到,大家都躲到床上去了———把挂在床前的花布帘子一拉, 三面围合起来,就成了一间私密的小房间。躲在里面,再捻亮夹在铁床柱子上的 小台灯,就可以美美地看书、听音乐、换衣服了。 今天下午,爸爸帮小雨把托运的行李搬进寝室时,阿圆她们已经把小雨的床 位腾出来了。爸爸就和小雨一起擦洗桌椅床板,铺床单。又在靠床的墙面上糊上 白纸,钉上一个简易小书架。然后,把带来的衣服从旅行箱里一件一件拿出来, 挂到壁橱里去……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安顿下来了。 现在,小雨歪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床头宁馨的橘黄灯光里,看着她 自己的小窝———床单是粉红色的纯棉布,上面绘着翩翩飘飞的洁白的小鹤,很 清雅,很空灵。小书橱里,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 《宋词三百首》、《枕草子》、《林中水滴》、《飘》、《陈子奋白描花卉册》 ……都是她最钟爱的书,一刻也不能离的,还有那些班得瑞的CD,还有《神秘园 》。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石膏头像,就是那个美丽的卡蜜儿·克劳岱———罗 丹的情人———低头沉思的头像,暑假里买的,练习画素描来着。小雨太喜欢卡 蜜儿了,本来爸爸说石膏像很容易碎的,可是小雨一定要,于是裹在毛毯里带了 来。属于她的那一层搁物架里,放着她的黑色粗陶碗,那是爸爸在小雨收到录取 通知书的那一天奖励给她的。她想要这样一只大碗已经想了很久了———纯黑的 底子里,洒满了闪闪烁烁细细小小的七色星粒,碎水晶一样散发出神秘幻美的光。 碗底里还有一张焦黄的树叶,油亮而且鲜活。如果碗里盛上水,你就会感觉那树 叶仿佛从碗底里直飘上来,飘到了水面上,悠悠忽忽、晃晃荡荡的,很神奇—— —可那树叶并不是画上去的,爸爸说,那是一张真的树叶,放在挂好釉的碗里, 火烧之后,树叶的轮廓、叶脉,以及叶面上的小孔,就那么幻影似的细细密密留 在碗底里了……小雨太爱这只碗了。今天傍晚,她就是拿着这只碗,和阿圆她们 一起在食堂里吃的晚饭。这碗实在太美丽太独特了,引得周围的人全都张大了眼 睛迷惑地看。小雨就告诉阿圆,这只碗是活物,它会呼吸———会呼吸的碗,总 是能让食物保持新鲜。 小雨就这么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小窝出神———这真是一个舒适温暖 的小窝。“哎呀———爸爸,”她想起下午和爸爸说过的话,“我觉得我现在变 成螺蛳壳里的一只小小螺蛳了。”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是我的!”茗华钻出布帘来,光着脚趿拉着拖鞋跑 到门边,一把抓住了听筒:“喂?……就知道是你,干吗现在才打来?……” 茗华在电话里讲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似 的……小雨看见阿圆和小婵床帘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捻灭了,她也想睡 了。就也关了灯,盖好毛毯。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茗华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清 晰地穿行。阿圆她们也许早已习惯了,这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小雨不 行,小雨本来就睡得很浅。以前,在家里,有自己一间安静的卧室,倘且常常失 眠。如今,打电话的人就近在咫尺———说着,笑着,可让她怎么睡得着呢?于 是,她不禁忧伤地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就只好在毛 毯里默默地盼望茗华早点结束了。可是,茗华连一点结束的意思也没有,说着说 着似乎没话说了,“哎呀”地一声又想起了一点什么,永远那么兴奋,永远那么 没有尽头似的…… 小雨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弄得“咯吱咯吱”直响,心里巴望茗华能够分 一下心,注意到有人被她吵得睡不着觉呢! 可是,小雨又哪里晓得茗华的心事呢?她和电话那边的他,两个人你一句我 一句地兜圈子,心里想着同一件事,却总也不说那顶要紧的话。那顶要紧的话, 今晚如果不听见,是怎么也不会甘心的。再说下去,茗华忽然之间脸红了,挑了 眉,怔怔地立了半晌,听着那边的他说话……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握着听 筒走到了外面走廊里,把门关上了,但关不严,那电话线就那么硌在门缝里,很 可怜的样子。茗华立在走廊里,默默地听着那边支支吾吾的话,心里很急,就把 头靠在了墙上,又不知过了多久,站得很累了,就慢慢地依了墙,滑下身子去, 蹲在那里,依旧很不舍……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小雨却还圆睁着眼睛。毛毯太薄了,她觉得很冷。 原来,初秋的杭州,温差这样大,太阳一落,气温就骤然下降十几度。到了后半 夜,这间朝北的寝室就越发阴冷了。小雨哆哆嗦嗦地蜷在毛毯里,手脚冰冷,只 是一味地想,明天要去买被子……对了,明天还要去买两个热水瓶,不然,老是 用阿圆的开水,多不好意思。还有,别忘了买一排不锈钢的挂衣钩,钉在床头的 木条上,一下子可以挂七八件的那一种……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天地间正下着苍茫的雪,她看见一个女 孩,走在有白海鸥栏杆的楼梯上,一个男孩走在她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 …就走在她的身边……咦?小雨恍惚在想,那个女孩不是我吗?就是我啊……可 是,那个男孩是谁?是林吗?…… 睡梦中,她忽然一脚踏空,直直地,从楼梯上坠落下来……这一落,她不由 浑身一抖,就醒了。醒过来,却发现天还是黑的。很久很久,她怔在那里…… 她晓得那是林,她总也忘不了林……可是,林现在在哪里呢?林也会梦见她 吗?她拼命地想再睡着,想再接续上刚才的那个梦,可是,没有,没有,没有, 哪里也没有林…… 远走高飞的蒲公英 “嘟———嘟———嘟———”第二天一早,寝室里的呼机蓦地响起的时候, 小雨还蜷在毛毯里,正睡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的,泪水还糊在脸上……“嘟—— —嘟———嘟———”呼机的声音尖利且刺耳,小雨猜,那准是爸爸。 昨天说好的,今天六点半就起床,然后,和爸爸在外面玩一天,傍晚,爸爸 就要坐火车回福州去了。想着,小雨再也不敢恋床,一下子坐起身来,跳着脚跑 到呼机跟前,拿起听筒,生怕影响了别人休息,小小声地:“喂?……好的,爸 ———我就来了……” 等小雨梳洗完毕,穿好了衣服走下楼来,爸爸已经立在楼下的黑板报前看了 半个多小时了。“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爸爸看看小雨,见她眼圈黑黑、一脸 倦容,不禁心疼地问。 “还好啊,我挺习惯的。”小雨笑笑,不愿爸爸担心。 “晚上好冷啊,”爸爸指了指小黑板上的天气预报,原来,昨天的气温是摄 氏12到29度,怪不得呢,“我在招待所里都冻醒了。你怎么样?” “我么,我梦见下雪了……”小雨咬了下唇,刹那间,想起了那个梦…… 大多数夜里做过的梦,醒过来就忘记了,只有那些正在做着的梦忽然间被惊 醒,才会记得清晰吧———特别是那些有关林的梦…… 父女两个一路闲闲地说着话,从15舍走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红红的, 圆圆的,就含在冷杉树的树枝上,那么温和,那么沉静。好喜欢这时节的阳光, 新鲜的干净的橙红色,有着红酒流溢的质感,却没有那样浓酽得要将人袭倒的力 度———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哎,满口都是香茗的清凉与隽永…… “爸爸,我带你去一食堂吃早餐吧。”小雨说,她忽然记起昨天早晨的事来 ———那个女人!哎———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凶?想想就觉得委屈,哼!大不 了,她再也不踏进二食堂了。想着,小雨就挽起爸爸的手臂,很逞能似的,走上 上山的石板小路,好像她早已走惯了一样。石板小路两边,尽是青翠的小树林, 树色森森的,很阴凉。路面上,满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小红果子,一地很鲜艳的红 色,点点绣在青灰的路面上,那种青与红的映衬,色调美丽无比。 “瞧!爸爸,这张就是饭卡了!”小雨说着,两只细长手指夹着一张卡片, 在爸爸眼前晃了晃,那是一张深蓝色描着金色龙纹的卡片,“这个———是镭射 卡,放在钱包里不用拿出来也能用呢,很神奇吧?”说时,将那张卡片在刷卡机 上一搁,电子显示器立刻就跳出余额:300.00,正是昨天刚存进去的数目。 小雨要这个,要那个,就怕出去玩会饿,所以要了一堆点心。临了,服务员 手指飞舞,按了个8.5 ,显示器上的余额就成了291.50了。“瞧!这多方便多卫 生啊!”小雨很兴奋地向爸爸炫耀着,她今天是第一次使用饭卡,所以觉得特别 新鲜,“爸爸回家要跟妈妈好好描述哦……” 西湖边的星期天早晨,人们悠哉游哉。有人在晨跑,有人在压腿,有人穿着 旱冰鞋,从你身后来,与你擦肩而过,“飕———”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还 有人在放风筝,是那种小小的彩蝶风筝,比真蝴蝶只大一点点,闪闪烁烁地,一 簇一簇地,在蓝天里飘飘地飞…… “哎呀,爸爸,你快看———”小雨和爸爸还没走在白堤上时,远远地就看 见路面上好像写有字,斗大的草字———有的还很湿,有的半干了,有的被路人 的脚印踏损了……可是还认得出这个是“风”字,那个是“江”字……抬起眼来 看时,这样的草字密密麻麻,铺满路面,竟绵延出去好远……奇怪,怎么会有字 呢?小雨和爸爸就顺着那些字好奇地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才看见一个老人,一 手握着一管一米多长的巨大毛笔,一手拎着一只小水桶,那桶里盛的就是这西湖 之水吧?毛笔蘸了西湖水,然后在这白堤上写诗,一路走,一路写———呀,气 魄真大呀!那些新写上去的字,湿淋淋水汪汪的,在早晨的阳光里,亮晶晶地闪 烁,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风干了…… “这个锻炼的办法好!”爸爸忍不住羡慕说,“又练笔力又炼体力,又省纸 又省墨,啊……我一定要拍一张!等过两年退休了,也要试一试。” “干吗要等退休?”小雨就说,“福州不是也有西湖吗?咱们家离西湖又近, 爸爸每天早晨都可以去西湖边练书法呀……” 说着话,就走到了游船码头。正好,船来了。小雨和爸爸就跟着人们登船, 是一条很大很高的木船。不喜欢坐在船舱里,就站在船尾,迎了风,趴在栏杆上, 看船尾翻翻滚滚涌起的白色浪花…… “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妈妈一前一后地在白堤上走……那时候,我 就像一个十足的傻小子,手忙脚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又不敢看她, 手心里全是汗……哎,那感觉就像是昨天……”爸爸回忆起往事,不由自嘲地笑 了笑,可是那笑容里却有些忧伤和凄凉的味道了,“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爸爸妈 妈怎么能不老呢?小雨都这么大了,要离开爸爸妈妈了。” “不!爸爸,我不要长大,我不要离开你们!”小雨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急 得差一点哭出来,“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我想回家了,我想妈妈了,哦,我 不要留在这里,我想永远陪在爸妈身边。” “小孩子气!”爸爸不由温和地笑了,这会子,父女两个正走在陡斜的山间 小径上。小径两边开满花的草丛里,秋蒲公英的绒球那么洁白,毛茸茸的,浸在 金灿灿的阳光里,仿佛烫了一圈绒绒的金边……一阵微风吹来,一朵一朵的茸毛 小伞,忽然地就顶着金边飞开去了,漫天漫地地飞……那么洁白,那么轻盈地飞 ……小雨不禁惊讶地旋转身体,看着那些茸毛小伞飞啊飞,她伸出手,想要捉住 一个,却是枉然…… “瞧———”爸爸说,“这些蒲公英的种子终有一天是要飞走的,你也一样, 终有一天是要远走高飞的。”说着,爸爸弯下身来,凝望着草丛里一朵最大最圆 最完满的绒球:“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天傍晚,我带着你,在公园的草地上吹 蒲公英玩,你吹了一朵还要吹,没完没了,直吹到天都黑下来了还是不肯回家。 那时候,我就想,让我的宝贝多多流连吧,我们都应该学会流连,那时,你笑得 多响啊,那么可爱地鼓起小小的腮帮子,那么卖力地吹着手里的蒲公英……” “怎么会忘记呢?”小雨不由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一定要爸爸 折下那朵最大最圆最完满的绒球,我说我要带回家给妈妈吹。我一路很小心地攥 着它,可是,到了家一看,路上的风早把它吹得零落不堪了,看着它那么光秃秃 的样子,一个小伞也没有剩下,我当时难受得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从龙井喝了茶出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肚子真的饿了,又累又饿。爸爸就 说:“我们去吃农家菜吧。可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知道了会很惨的……”妈妈 有洁癖,平时最反对在外面乱吃东西了。说着,父女两个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一时竟有了一种密谋串通做坏事的小小快意。临了,就走进半山腰茶农的厨房里, 看着鲜活的蔬果禽鱼,点了四样菜:笋干本鸡煲,脆皮桂鱼,蒜泥茄子和毛豆子 炒蛋。还有米饭,米饭是白送的,很粗犷的一钵。然后,坐在马路边的茅草棚子 里,很有原始况味地吃…… 真是好吃,尤其是本鸡煲,很鲜很嫩,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爸爸把 鸡腿夹在小雨的碗里,笑眯眯地看着小雨吃。常常如此,再好吃的东西,爸爸吃 着也没什么感觉,可是看着小雨像一只馋嘴的猫儿似的狼吞虎咽,刹那间爸爸就 会觉得口里的食物美味无比,好像爸爸的味蕾全生在小雨的舌尖上似的…… 午饭吃得太撑了。可是,下午,在黄龙洞那里,看见有香喷喷的藕粉卖,爸 爸又一人买了一小碗。爸爸总是这样,看见有什么好吃的,就恨不能一下子全都 买来给小雨吃。小雨被爸爸这么百般宠爱着,实在是幸福得过分了…… 园子里的戏台上,摆开了一整套编钟,从大到小依次递减,总有几十个甬钟 吧。还有古筝啊、琵琶啊、二胡啊、扬琴啊什么的,工作人员在台上忙忙碌碌的, 一问才知道,原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要举行一场大型民乐演出了。 “哎呀!”小雨兴奋得不得了,从来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民乐演出呢, 她最喜欢那些编钟了,忍不住跳上台去,用手抚摸钟面,感受着青铜冰凉沧桑的 质感,“好喜欢编钟啊,”她一边抚摸一边又异想天开了,“爸爸,什么时候我 们家也买一套小编钟摆在客厅里,没事时,拿木棰逐个敲一遍,听清脆的钟声在 身边一圈一圈地荡开来……那多清雅啊。” “小雨,爸爸得走了。”爸爸忽然很轻很轻地说。小雨抚摸编钟的手猛地一 抖———只觉得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就定在那里了。半天,才醒过来似的, 仰起脸来,那么茫然地望着爸爸。 “爸爸得走了。”爸爸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温柔,眼神宁静。 “不要!爸爸,”小雨无赖地拉住爸爸的衣袖,“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闹,”爸爸低头看了看小雨拽着他衣袖的手,忽然变得那么残忍,“爸 爸真的得走了。” “不要!爸爸,火车六点钟才开,现在时间还早……”小雨死命拽住爸爸的 袖子不放,“求你,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再陪我一会———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了,就陪我听一支曲子———就一支曲子,好不好?曲子一完,你就走……” “好吧……”爸爸无奈地点了点头,只好又坐下来。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凄凉。 一整天,小雨都在强迫自己绕开爸爸要走这一件事,强迫自己尽情地玩,好像那 离别的一刻永远也不会真的来到似的……可是,现在呢?小雨不敢想下去了,脸 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第一支曲子是琴箫合奏《阳关三叠》。正好是小雨最喜欢的古琴曲子,之前 总听过上百遍了,哼都哼得出来,可是却从未像今天如此地感动过,此时此地, 当那熟悉的曲子再度翩然来临:“咚———咚———”那么悠悠长长,那么悲悲 切切,一声一声地向前推,推,推……曲曲折折,呜呜咽咽,迢递数里又泫然回 首,绵绵不绝又百转千回……小雨坐在那里,眼泪就这么止也止不住地下来了… … 一曲终了。小雨就怔怔地坐在那里,也不鼓掌,心里只是恨,恨为什么不长 一点,再长一点呢? 爸爸立起身来,往外走。 “哦,爸爸,求你了,再听一曲吧……”小雨还想耍赖,“呀———是《梅 花三弄》,爸爸!求求你,再听一会吧,就五分钟……” “不可以了,”爸爸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喜欢就坐在这里继续听,我走 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毅然决然。 “爸———”小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让我送你吧……” 爸爸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不自觉地在想:五年,五年以后, 小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简直不敢想象。而我呢?却是“老境增年是减年”。 到了那时,头发也花白了,病也多了,人也不中用了,是该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吧? 小雨眼睁睁地看着爸爸上了28路公交车,这趟车坐到底就是火车站了,爸爸 真的回家去了,去了那个小雨生活了十八年的温暖的家…… 十八岁,在这样的年纪,一年便如同一世纪,五年竟如同永世一样漫长了。 她想起自己要和爸爸妈妈相隔五年———五年!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住悲伤… … “再见!” “再见……” 车门“哗啦———”一声关上了,小雨看见爸爸站在车窗前向她挥手,然后, 车子渐渐渐渐地远去,变细变小,转了一个弯,终于莫知所踪…… 很久,很久,小雨还怔怔地立在那里,好像立在荒凉的世界的尽头,心里难 过极了,想着,这世界就这么把她抛弃了…… 小雨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自从爸爸回去以后,就剩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了,我好想你们啊! 晚上,我总是早早地就睡了,连电视也不想看。一楼有一间很大的活动室, 里面有电视,可是,不知为什么,来了这里以后,我变得连电视也没兴致看了。 这里晚上比白天冷很多,我都要盖着被子睡。唉,现在就这么冷,以后到了 冬天可怎么熬呢?而且,我们这座楼建在半山坡上,地势空旷,北风吹来,势如 破竹,也没个阻挡,到了冬天的晚上,一定冷得像冰窟一样,想想就觉得好可怕。 不过,幸好,盥洗室和卫生间离我们很近,中间只隔一间寝室和楼梯间,虽然每 次洗脸洗手上卫生间都要跑进跑出,用起来很不方便,但比起那些在走廊尽端的 寝室,可幸运得多了。 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再也不敢像放假在家里那样,一觉睡到10点多了。 因为,食堂里规定打开水的时间是早晨6 ∶20到8 ∶20,如果去晚了,一个早晨 就没有开水用了。 本来也想自己烧开水,可是,他们说:为了安全,寝室里严禁使用违章电器。 今天早晨,我还在宿舍大门口看到一张通告,通告207 的一个女生,因为用热得 快烧开水被抓住了。哎,那个女生都快毕业了,还挨了个警告处分,真惨呐…… 他们说,宿管处的人每时每刻都盯着满满一面墙的电表看,如果看到哪间寝室的 电表转得特别快,就立刻带人上去检查,然后没收电器,很凶很没人情味的。所 以,妈妈给我带的那只电热杯,我也不敢用了,只好藏起来。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品种挺多的,有荷包蛋啊,炸鸡腿啊,香酥鱼排啊,钱 江肉丝啊,干炸响铃啊,宋嫂鱼羹啊,尖椒牛柳啊,杭州卷鸡啊什么的,除了鱼 排的味道不太好,有一股很浓很重的烟味,其他的都很美味。还有一种烤土豆, 炸得金黄金黄的,特别好吃,我每次都会要一份,放到最后吃。哦,对了,今天 晚饭的时候,我还看见有红枣稀粥和炸萝卜糕卖,很好吃的样子,可惜我已经吃 不下了,也许明天我就会去买来吃。 妈妈,我想要我在家时穿的那双草编拖鞋,还有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方便 的话,给我寄来好吗?另外,妈妈给我织的那件孔雀蓝套头毛衣,我很喜欢的, 这次忘了带来,也帮我一并寄来好吗?我的地址是:Z 大学建筑系173 号信箱。 听说我们要到1 月18日才放寒假,2 月12日又要开学了,寒假的时间还不到 一个月,总共25天。我从现在开始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望寒假早些来临。唉 ———我好想家啊,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有时候,我想着想着,都想哭了 …… 这会子,小雨坐在寝室里,正给爸爸妈妈写信。信纸是淡淡的烟蓝色,朦朦 胧胧地洇满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那感觉就好像是谁凭倚在小楼窗前,不经意间 向外一瞥看见的景色…… 小雨写完信,仔细地折好,放进信封里。信封也是淡淡的烟蓝色,也印着同 样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还有“From…To…”。好像只要在那 些弯弯曲曲的横线上填上地址,信就会像洁白的雪花一样飘啊飘,自己飘回远在 福州的家里似的…… 从寝室里出来,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小雨不自觉地慢下来,那里,正对着楼 梯间的墙壁上,嵌了一面长方形的穿衣镜。整层楼就这么一面穿衣镜,平时,总 看见女孩子立在那里,左照右照,前照后照,凑上前照,退后了照,回过身转一 圈再照……没完没了的。这会子,难得没人,小雨就驻了足,立在镜子前面,理 了理垂在鬓边的发丝…… “小雨,”身后有人叫她,很热情似的,她没有回头,在镜子里看见玲珑的 细弯眉毛、吊梢眼睛、微翘鼻子、薄小嘴唇、尖尖下颏,依次慢慢地从楼梯口冒 上来,然后,就立在她身后和她说话,“你要到哪里去呀?” 玲珑这么问着的时候,两个嘴角很程式化很标准地勾起来,刻意地露齿一笑。 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每次看见她,她都是那么一副媚笑讨好的样子,总让人觉 得很假、很做作。 “嗯,去寄信,”小雨就转过身来面对玲珑,不冷不热地道,“然后,想去 超市买一辆自行车。”小雨不喜欢玲珑,正如玲珑也不喜欢她。所不同的是,小 雨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冷淡,而玲珑却总要装作很友好的样子。 “可不是嘛?是该买辆车啦。校园这么大,没有车很不方便呢。”玲珑点着 头,“哎呀,你等我一下,我有‘好又多’的会员卡,可以享受会员价哦,我去 拿来给你吧……”说着,就急急地往寝室里走,“你等我一下啊!” “不用了!”小雨就在她身后说,“不用麻烦……” “什么麻烦啊?”玲珑笑起来,笑得很脆很响,“举手之劳嘛,你等一下啊!” “真的不用!”小雨说着就走,她一点也不想接受玲珑的小恩小惠。可是, 走不远,玲珑从后面直追上来:“嗳———嗳———等等嘛……” 小雨只得驻了足。“喏———给你!”玲珑说着,硬要把一张红色会员卡塞 到小雨手里,“能便宜几十块钱呢,干什么不用?” 正说着,阿圆恰好经过,一眼看见了,不由冷笑一声:“又在劝人家用你的 会员卡呀?” “怎么?我可是助人为乐哦。” “是啊,真助人为乐呢!”阿圆撇撇嘴,“小雨,我告诉你吧,你用她的会 员卡,就等于是帮她积分了。每消费100 元就可以积1 分,到了年底,就可以凭 积分换礼品呢。” “什么呀!”玲珑不服,“我是真心想帮小雨省几十块钱的呀!” “哦,这样啊,那谢谢了,”小雨悠远淡漠地一笑,“我最不喜欢借用别人 的东西,真的,谢谢了,我还是自己去办一张会员卡。” “就是!这样好!”阿圆不由拍了手,“自己办一张会员卡,以后买东西也 用得着。” “哼!不理你们了……”玲珑把小嘴一翘,假装生气地走掉了。 “不理就不理!”阿圆就冲着玲珑的背影喊,然后,转回来又对小雨说, “遇到这么会算计的女人,咱们也得学精一点呀。上次,亏她把那些老片子低价 收购来,一转手,双倍价钱卖给我们,哼!白白让她赚了一大笔。” 吓得小雨尖叫的野蛮人 小雨买了一辆紫红和银灰双色拼成的少女车,车把高高地弯曲成波浪形,样 子很娴雅。很久没有骑车了,这会子,在校园里飞也似的兜了一圈,风呼呼地迎 面吹来,吹得浑身都快透明了,有一种很奇妙的空荡荡的感觉,很过瘾。 小雨是太得意了,东瞧西看,也不怎么注意路,等她直觉到什么的时候,才 愕然发现眼前挡着一个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子,向前平平伸出一只手,在空 中一抓一抓的,好像是在招呼她停下来,可是车子眼看着就要直直地撞到他身上 去了,他却躲也不躲闪也不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吓得小雨尖叫一声,下死 力狠命捏住车闸,“嘎吱———”地一声响,车子终于很玄乎地停了下来,就停 在那男孩子鼻子尖前面,害得小雨惊出一身冷汗。 “喂!”那男孩子大喝一声,把一张脸直递到小雨眼前来,小雨能感觉到他 的睫毛触到了她的脸颊,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那么迅速地直起腰来,挺 立在那里,歪着头看着她笑了,很高兴似的,好像遇到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原来是他啊,就是来到学校第一天,曾经挡住她去路、问她叫什么名字的那 个男孩子,小雨总觉得他挺蛮横挺无理的,就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哦”一声, 歪过车把,绕开他,自顾自远远地骑走了…… 其实,他真的长得很英俊,黝黑的皮肤,有一种岩石般坚硬的质感,露齿一 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又闪出金属般健康的光泽……只是在小雨眼里,他还没有 林英俊———远远没有林英俊。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觉得有点害怕他, 总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点野蛮人的侵略性、危险性…… 一路骑回寝室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两个男生,双手插在裤袋里,很逞能地骑 着车拐来拐去的,骑出那种S 形的大弧线……有那么一瞬间,小雨不由自主又想 起了林,想起了高中那三年,林也喜欢双手插在裤袋里,或者平平地张开双臂, 或者交叉着胳膊抱在胸前,很潇洒很轻松地骑在与她一路同行的路上,骑着骑着 就唱起歌来……哎———不晓得林现在在哪里呢?一阵风来,吹得路边银杏树的 树叶簌簌地落下来,落了小雨一身,又落在自行车前面那只银灰色的车篮里。等 小雨回到15舍,车篮里已经盛了好些银杏树叶了,金黄金黄的、小扇子似的银杏 树叶,盛在银灰色的车篮里,很好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