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叶乾信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嚣张跋扈。没有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过,更别说 结结实实给他一个耳光了。 他当下怒极,脑海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可终究还是气得摔门而去。 他心烦意乱,想要找个地方透透气,却发现出门前只带了家门钥匙,没带手机 没带钱包,连车钥匙都还在房间里。 因为媛媛怀孕,原本就不怎么抽烟的他彻底戒了,可他眼下实在烦躁,身下又 没带钱,于是转到物业那里,可怜兮兮的找人家讨了一支烟来抽。 一支烟抽到一半,这才算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他自认做得一点都没错,现在宝宝的情况还不明朗,她就贸贸然发誓,说无论 如何都要将宝宝生下来。如果这件事只是虚惊一场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宝宝 真的有什么问题,那后果应该由谁来承担? 媛媛说得没错,他的确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是先天愚型,尤其是在可避 免的情况下。 如果事先没有人知晓结果,那无论生下来的宝宝是怎样,他都会倾尽自己所有 去爱它、养育它、教导它。可现在明明可以知道结果,他何必去赌上这一局?如果 输了,那便是一辈子的不得安稳。 他知道,无论他怎样解释,媛媛都会认为他狠心、不可理喻甚至是残忍,因为 他残忍到要扼杀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媛媛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还有那么一个人,如果还有那么一个 人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她的疼痛她的无奈,那个人只会是他。 她单纯天真又善良心软,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社会到底有 多残酷有多黑暗,可叶乾信知道。 他也辗转听说过这类孩子的事情,大学时一个同学的孩子生下来时得的就是这 种病,三岁的混血小姑娘,未发现病症的时候也漂亮可爱。可到后来,随之而来的 不仅仅是唐氏综合症,还有一系列的并发症。走的时候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妈妈 去接了一个十分钟的电话,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孩子一张小脸胀成紫色,已经没了鼻 息,连舌头都被咬破。 才不过十分钟,连身体都没有冷下来,手脚还是温热的,可连叫救护车都来不 及。 他异常清楚地明白,如果选择了这条路,那他们要付出的艰辛将是别的父母的 数十倍数百倍。最可怕的是,它的出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一点新生的喜悦,而他们 的宝宝也永远不会有痊愈的一天。 越想他的心情便愈益沉重,他希望那只是最坏的可能,永远不会发生,可无论 如何,都要让媛媛去医院检查。 回到家里,他准备再好好地哄一哄她,他知道她心里比他更难受,所以决定也 会下得更艰难。这次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绝不轻易动怒。 可家里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叶乾信的心已经沉到谷底,他按捺着情 绪,又找遍了阳台和书房,都没有看到她。 媛媛套了一件大大的羽绒服,就快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起来,她出来的时候心烦 意乱,就直接套了衣服出来,连睡衣都没有换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身上只有一点零散的现金,手机信用卡都没有带出 来,她怕叶乾信找到自己。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她没有计划没有目标,只是凭着一股本能从家 里跑了出来……不对,其实那儿也不是她的家,她不应该叫他滚的,叶乾信才是那 里的主人。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又被大街上的寒风一吹,登时觉得像是刀子割在脸上一 般。她忍不住掩着脸,挡住风的同时,也隔开了旁人诧异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哇” 的一声小声抽泣起来。 媛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换在平时,自己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可现在 她也变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没有办法,只要一想到肚子里的宝宝,她就剜心般的疼。她不知道自己做错 了什么,要这样报应在宝宝身上,可事实是她胆小又懦弱,连个检查都不敢去做。 可是她怕啊,万一真的是不好的结果,那没有人会让她把宝宝生下来的,而现在, 她还有机会赌一把。 媛媛慢慢的在路边蹲了下去,可马上就有人过来,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爸 爸妈妈就在后面,他蹦蹦跳跳的走到媛媛面前来,用软糯的声音问她:“姐姐,你 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很好。”听见稚嫩的童音,媛媛一瞬间变得无比慌乱,她胡 乱的摆着手证明自己很好。 媛媛想起来,她怀孕以后,原本叶乾信坚持要把巴依老爷和小球送人,可架不 住媛媛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将一猫一狗送回了她娘家,平时去吃饭的时候还能逗逗 那俩家伙。 可前段时间小球生病了,家里又因为她突然怀孕的消息而手忙脚乱,完全没有 时间照顾小球,索性将小球送到了宠物医院去。这还是前几天媛媛听妈妈说的,不 知道现在小球还在不在。 其实媛媛并没有多么想小球,可她现在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事情可做。 在巴依老爷和小球之前,她从来没有养过宠物,医生说的什么病她也不太懂, 只是说已经很难治了。 好在她和兽医认识,没费什么口舌就把小球从医院抱了出来。小球也瘦了很多, 原本圆滚滚的一只小猫,现在却变得瘦骨嶙峋,连带着脾气都变得太不好。 不过,媛媛知道,小球是不会咬她也不会抓她的。 可是,就算小球咬自己抓自己又怎样?她自暴自弃的想,反正现在已经糟糕到 这种地步了,再糟糕一点她大概也不在乎了吧。 附近有大学,也有很多无证经营的小旅馆,媛媛找了一间小旅馆,看里面是民 居改成的。一个标准间十几个平方,五十块钱一晚。 床上的被单发黄,厕所的天花板上也在滴水,可媛媛不介意,她只是找个地方, 一个人待会儿。 她脱了鞋,将小球抱上床,又把刚从超市买来的猫罐头打开,举到小球面前, 可小球的胃口似乎很不好,嗅了嗅就转过了头。 媛媛无奈的笑,只好将猫罐头放在床头。小球的口味被她养刁了,可附近的小 超市里没有凌采卖,也难怪它挑食。 敲门声骤然响起,媛媛吓得全身都紧绷起来,但马上又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她 定了定心神,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江蔚。 “你好好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今天出学校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她拐进了这 家小旅馆,跟了进来,犹豫再三,还是敲了门。 她松开门把手,转身往房间里走,佯装轻松,却又找不到借口,只能说:“没 什么。” 她又爬回了床上,不去看江蔚,专心致志的逗弄小球。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江蔚知道宝宝的事情,猜测他们最有可能为了这个 争吵。 媛媛没有说话。 江蔚刚想再开口,放在兜里的电话却突然响起,他掏出手机,却不料媛媛突然 一把抢过来。 果然,是叶乾信打来的电话。 媛媛握着手机,眼里露出哀求的光来,“拜托,别告诉他我在这里。” 江蔚听出不对劲来,反问道:“你们是吵架了还是他欺负你了?” “没有,都没有。”媛媛心虚的摇头,只是说:“我现在不想见他,江蔚,求 求你,别告诉他我在这里,好不好?” 终于,江蔚点点头,媛媛将信将疑的将手机还给他。 电话那头的叶乾信的确很焦急,江蔚简短的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现在可以说了吧?”他看向媛媛。 原本就被她刻意忽略的事实,现在却要重复一遍给别人听。她抱着膝盖坐在床 上,又有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她一仰头,眼泪就落到了耳廓里,“我知道我不应 该这样,我知道这样太不负责任……” “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打掉孩子……不,至少应该先去做检查。”她慢慢 的说道,“好像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应该的……”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妈妈啊,不能给我的宝宝生命,那我做 得再对又有什么用?我做得对不对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全世界我只需要对我的宝 宝负责,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算它是个白痴,那也是我的宝宝啊。”她越说越激 动,最后几句几乎是哄出来的。 江蔚看着她这样觉得心疼,又不能反驳她,只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我们 大家都知道,也都能理解你。先别想这些,好不好?” 他想打电话给叶乾信,可媛媛不让他走开,非要他待在她跟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们添麻烦的……我只是心里憋得慌,别让他们这么 快找到我,我真的只想一个人待会儿。”说着她又哭出来,满脸泪痕,看起来十分 狼狈。 怕江蔚不相信,她小声的呜咽着,终于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别担心…… 我明天就去做检查,如果真的是,我就、就打掉。可是……现在你就让我一个人在 这儿呆着好不好?” 折腾了半天,下午的时候媛媛睡着了一会儿,可睡得很轻,江蔚刚想出去给叶 乾信打电话她就幽幽的睁开眼,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江蔚只得打消刚才生 出的念头。 媛媛坐在床上,小球就躺在她的怀里。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窗外的天空十分 灰暗,媛媛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是小球弱弱的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喵喵”叫声。 她又拿起一开始的猫罐头给小球吃,这回它倒是很欢快的吃了起来,胃口似乎 很好。 媛媛不禁有些欣慰,又忍不住摸了摸它圆乎乎的小脑袋。 江蔚给叶乾信打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当时他已经急疯了,满脑子都是关 于媛媛出事的猜想,可一边还要瞒着岳父岳母那边,以免老人家也跟着担心。看见 江蔚的电话他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仿佛就是知道他会打来似的。 江蔚在电话那头说媛媛已经睡着了,让他赶紧过来。 等他到达电话里说的那个小旅馆时,看见江蔚正在房间外面等着,他急哄哄想 要进去的时候,是江蔚拦住了他,但也只是叮嘱了一句:“她睡着了,你轻点。” 叶乾信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场景,窄小的旅馆房间里,媛媛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她伸手轻轻触碰卧在一边的小球。床头开了一盏橘色的灯,暖融融的一片。 他悄无声息的走进去,可媛媛看见他来也不惊讶。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眼圈还 是红的,掌心虚虚拢着小球瘦弱的身子。 她刚才醒来,看见小球睡得那样安稳,就趴在她身边,她想伸手摸摸它,却发 现是冷的。 “它死了。”媛媛看着他,咧开嘴,明明想笑,却哭了出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