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晚上的时候,佳音和韩母坐在韩父床前边烤火边做" 寿衣" ,准备父亲去后要 用的东西。林木正打了个电话过来,她只有气无力地问了句:"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 电话的?" " 你手机在我这呢," 林木正一如既往地嘻皮笑脸,丝毫没有感受到佳 音的凄苦,仍是笑笑地说," 亲爱的,你成名了诶,不但每天有记者守在你家门前, 还让人无孔不入地寻到公司四处探你的八卦呢。" " 哦。" " 要感谢我啊,没有我, 估计你家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他们挖出来了。" " 谢谢了。" 佳音只觉得眼睛干涩, 浑身无力,更穷于应付林木正的插科打诨。 " 你就是为这个躲起来的?其实不用呢,你就直接对外宣布是我林公子的太太 得了,噎死那位邝某人……佳音,你怎么了?" 林木正自说自话半天,终于发现佳 音异常的沉默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 " 没有。" 佳音勉强笑笑," 没什么事的 话就挂了吧,我忙呢。" " 佳音,有事就和我说。" 林木正滞了好几秒,声音转为 难得的严肃," 女孩子家,不要一个人硬扛着。" 佳音险些就哭了出来,只拼命咬 着唇,半晌方才稳了气息,凑近话筒说:" 没事,真的。" " 记着我的肩膀随时借 给你," 林木正难得正经,佳音不是不感动的。 林木正稍稍犹豫了会又说:" 那个叫江河的小家伙打了你好多电话,找你找得 很急,都快哭出来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他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 " 嗯。" 佳音轻应,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果然没多久江河就打了电话过来,听见她的声音似是开心得不得了,说出来的 话更是震撼:" 你是我妈妈!" 完全的肯定句。 佳音以为他又是像往常般胡闹,也没放在心上,只说:" 林叔叔说你找我,有 事吗?" " 你是我妈妈,原来你真的就是我妈妈!只是,你的样子怎么好像变了很 多?" 江河兴奋得都有点胡言乱语,自说自话似的," 他们不想让你出现,我还真 怕你被他们给灭了呢。" 完全不理韩佳音在说什么,继续说:" 妈妈,你在哪里? 我去找你好不好?我们私奔!" 佳音忍不住笑,这孩子总是乱用词语,只好打断他, " 江河,你是江河吗?我是韩佳音阿姨啊。" " 我当然知道你是韩佳音,还是我妈 妈。" 江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忍不住骂," 你好像更笨了诶。" 佳音晕头,愣了 几秒才苦笑说:" 被你骂才会啊?" " 算了,告诉我你躲在哪,我去找你。" 江河 大大地叹了口气,问。 " 我回老家了。" " 老家?" 佳音似乎看到江河眉心打结的样子,说:" 老家 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 哦," 江河一副了解的样子," 在哪呢?" " 很远 的。" 佳音安抚他,这孩子不会是想妈妈想疯了吧?" 你在家乖乖听话,我回去就 找你。" " 真的?" " 嗯。" 又哄了他几句,小家伙才挂了电话。 回头,看到母亲立在门边,佳音解释:" 朋友的孩子,说想我了。" " 哦," 韩母说," 你爸爸醒了,在找你呢。" 父亲临去的那几日佳音已经晨昏不分。 随时随地,父亲的疼痛都会发作,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仿佛随时都会离她 们而去,开始的时候每次父亲痛得要撞墙她都忍不住嚎啕大哭,到最后也渐渐平静, 能和母亲一样冷静地处理,为父亲换衣服,擦身子--因为身体严重水肿,药石基本 失效,有时候好不容易吃下去的药又会吐出来,连同鲜血。 佳音的心跟着父亲一直痛楚难停,她寸步不离陪着父亲,害怕打个盹他就会离 自己而去,有时候守到半夜,明明困得要死,却不敢闭眼睛,听着屋外瘆人的夜鸟 叫唤,仿佛就听见了催命的铃声,让她恐慌而绝望。 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黑白无声的年代。 韩母很是担心,不停劝她去休息,佳音只是不依,心里有种模糊的错觉,只有 一直抓着父亲的手,他才不会离开。 她想她是自私的,看着父亲那样痛苦地活着,她仍然祈盼奇迹可以发生。 他才六十六岁,还没有看到她再嫁个好男人,还没有体味到含饴弄孙的乐趣, 怎么就能离开呢? 偶尔会不小心睡过去,却是很不安稳,梦里面汽车声、人声、喧闹声走马灯似 的不停变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一次梦见自己还是小时候,扎着两只羊角辫, 牵着爸爸的手一起散步,爸爸说:" 音音你背我,走一步给你五毛钱。" 佳音高兴 坏了,背着父亲努力地想迈动步子,可背得呲牙咧嘴仍是没能移动分毫,然后耍赖 :" 爸爸你坏,你故意压着我!" 她伸着小手去抢爸爸的钱,他笑着跑开了,逗着 佳音去追他。 一辆车快速地开过来,爸爸没有看见,仍然站在那里笑着看她,手里扬着一张 五元的钞票。佳音惊呆了,她想喊,却发现喊不出声音,想跑过去推开父亲,却移 不动脚步。急得一身是汗,猛然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看着她。 " 爸爸,你醒了?" 佳音握住父亲的手。 " 音音……" " 我在呢。" 佳音仰起头,看着父亲轻柔地说," 我在呢。" 韩 父目光温和,却含着忧虑。 " 爸爸,我会嫁个好男人的," 佳音了然地说,微笑,这几日只要韩父稍微清 醒她就重复这话," 到时给您生个大胖孙子,让他姓韩好不好?" 韩父微笑,昏黄 涣散的眼神露出向往的神色。 " 书……钥匙……" 好一会过去,韩父费力地说,眼睛看着书房的位置。 佳音犹豫,但看父亲似很坚持,只好起身去了书房。取了钥匙回来,却发现父 亲满嘴是血,眼神几乎没有焦距,他看着佳音,努力想表达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 鲜血来。 " 妈,妈。" 佳音大叫,急得要哭,恐慌漫延至全身,她努力地掐父亲的人中, 想再把他唤回。 父亲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世界一下子乱哄哄了起来,韩佳音好似仍在梦里,脚步踢踏,人声嘈杂,有孩 子娇娇地唱:" 满崽满女满娇娇。" 模模糊糊地好像是父亲在唤她" 音音,音音" 。 那声音低沉含混,饱含爱怜和忧虑,希望和祝福。以至于韩父去后的好长一段 时间,只要静下来,佳音似乎就听见这呼唤,和着风声,雨声,远处隐隐的脚步声, 孩子手里的糖香味,萦绕在身边。 快到春节,佳音和母亲的生活慢慢恢复正常。 因为在乡下,多少有些应景的事要做。腊月二十五的时候阳光极好,雪后冰雪 渐融,虽天气仍是冰寒刺骨,但到底出了太阳。头天给父亲做了七七的法事后,佳 音帮母亲做炒米糕。因为父亲生病,糯米晒得不够干,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地晒着, 下雨还会忘记收。所以要想做成脆而不易散的炒面糕还得再放进锅里炒干水分,一 时间一室都是炒糯米的香味。 佳音轻叹,抬起头看着正在往锅里倒油准备炸炒米的韩母,暗自愧疚,她有多 久没有陪父母一起过年?自大学毕业工作以后,离家更远,因为讨厌挤火车,她总 是随意更改回家的日程,等到年后很久她才请假回家,待不上两天又急急忙忙地赶 回上班了,甚至都来不及细细感觉父母见到她的欣喜和热情,依恋和关怀,就没心 没肺自顾自地走了。连每次母亲给她留着带去吃的炒米糕她都因嫌麻烦而一次次拒 要。 存在的时候,以为一定会永远存在,所以才会那么熟视无睹吧? 看看因父亲离去而冷清寂静的家,若不是收拾屋子的时候无意发现这些炒米, 只怕母亲也没有兴趣来做这年年必做的事情。 佳音希望妈妈有一个高兴的新年,于是说:" 妈妈,我们明天去买些年货吧? " 母亲抬头,看佳音兴致颇高地看着自己,显然不想扫兴,应声说好。 然后讨论要买些什么,正说着,母亲突然说:" 你爸爸七七也过了,本想等到 百日之后再说,只是那家人说他们儿子正好这几天放假回来,所以想让我们破了例 安排你们见见。" 佳音一愣,好一会才明白原是要她去相亲。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韩母又说:" 想是你爸爸也不会介意的,他原先最挂心的就是这个了。" 佳音心下 一痛,努力地睁大眼睛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说:" 那问问他们什么时间合适, 我去。" 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敷衍都是一种罪恶,所以连忙又说:" 看来我得精心 准备准备,一定要成功呢。对方条件怎么样?" 韩母小心地审视佳音的表情,见她 确是一副高兴的样子,这才说:" 据说条件还不错,有车有房,工作也好,三年前 离的婚,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索性没有孩子拖累。" " 多大了?" " 三十九了好像, 也不算大啊,现在比女方大二十岁的都有呢。" 佳音应道:" 是啊,再说我也想找 个比我大的,会疼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 是啊,比你大才更知道珍惜你呢。而 且,他和你在一个城市上班,交往起来也方便。" " 哦," 佳音打趣," 指不定我 们都认识呢,到时都免了媒婆了。" 韩母给逗得笑了起来," 看你说的,家里介绍 哪能不要媒人?再说要是没人操这个心你们不是也谈不到一起去?" 佳音笑着应是, 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不想结婚,更不想相亲,可是她不能拂了父亲最后的 遗愿。 他仍是想让她过得像世俗所认定的那种幸福生活,可是离过婚的她,对婚姻, 真的没有多少兴趣和信心。 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无论生老病死,疾病与痛苦,幸福和快乐时都不离不弃, 永远陪伴的爱人?她是青春韶华的时候没有找到,等到青春已尽,韶华逝去,她还 能找到吗? 韩佳音并没有信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