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说实话,佳音从来没有进来过这种看上去就高级得咋舌的场所,有时候路过也 只是过过眼瘾即罢。 进得门去,一个长相甜净声音柔美的小姐立马满面是笑地迎上来," 邝总今天 是直接上去还是先喝点东西?" 邝修河并未停下来,边走边熟门熟路地吩咐:" 上 去吧,叫2 号和4 号师傅直接过去就行。" 韩佳音跟在后面,见小姐一脸好奇地看 着她,只得微笑点头,跟在邝修河后面进了电梯。 小姐看上去和邝修河很熟,见韩佳音并不多言,只寻着话题和他扯:" 邝先生 哪里又疼了吗?2 号师傅最近新修了一套手法,效果更加好了呢。" " 那样最好。 " 邝修河笑笑,韩佳音发现他温和起来倒很平易近人,并没有多少常见年轻老板或 者是富家子弟的张扬和浮夸,难怪初见面时刘总说他是个小助理她一点都未曾怀疑, 也难怪会为了爱情住到平民窟去。 兀自想得出神,也没听他二人说什么,再抬起头时电梯门已经开了,自有小姐 过来将他们迎进房去。 上了茶,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邝修河看上去倒闲适得很,拿过报纸坐 在沙发上看,佳音没来由有些紧张,或者是上次不欢而散的后遗症,这情形竟让她 莫名其妙联想起两个上宾馆开房偷情的男女,不由得就红了脸,当下没话找话地问 :" 邝总好像很熟悉这里?" " 对自己的家你熟不熟?" 邝修河挑眉,见她一头雾 水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韩小姐对方略很不了解啊,这会所是我们的产业之一。" " 看来我还得加强学习,方略有这么好的资源都不知道," 佳音自我解嘲," 不知 道是不是可以送张金卡,下次我再来也好有个折扣?" 邝修河停了会才从报纸前抬 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有一种比金卡更好的,你要不要?" " 什么? " " 拿着我的名片,和她们说你是我女朋友,基本上手艺最好的师傅就留给你了, 还可以挂账。" 佳音听得心下一跳,想起他那句恶毒的话来,淡淡一笑说:" 那邝 总不会颜面尽失,必然是要天天给下属笑,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女朋友啊?我倒没 所谓,还撑足了面子,邝总可还是一朵鲜花呢。" 说到此处长叹了口气," 只怕到 时非但没人信,还得把我当疯子般赶了出去。" 邝修河闻言哈哈大笑,放下报纸看 着她说:" 韩佳音,你倒是很小气呢。" 这还是邝修河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地叫她, 平日总韩小姐韩小姐的,再温和都也带着三分客气在里头,乍一听见,韩佳音心里 冒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却来不及用心分析,只半开玩笑地说:" 邝总也不见得很大 方啊……" 尚未说完,敲门声响起,两个盲人师傅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妹, 各端着热毛巾和洗脚的汤水。 "2号师傅留给这位小姐吧,她肩膀疼好几天了。" 邝修河起身吩咐,脸上笑容 还未隐去,声音就更是说不出的柔和舒适。 佳音听得微微惊诧,没想到不但小马发现自己的毛病,连他也知道了。心里莫 名也有些暖意,不由得暗叹,有些男人就是有当情圣的本钱。 " 太细心的男人是一味极缓慢的毒药" ,蓦地脑海里就蹦出这句话,小骇了一 下。 小妹领着2 号盲人师傅走到佳音所坐的床前,问:" 先洗脚吧?" 佳音不惯洗 脚,捏哪都觉得痒,和人去过几次沐足中心总是自己拿汤水泡脚充当陪客的份,所 以笑着摇头说:" 我不洗脚,给我按按就好了。" 邝修河已躺在床上,小妹正在为 他脱袜子,闻言笑她:" 你还真不是享福的命呢。" 佳音没理他,决定将他忽视, 难道告诉他是自己怕痒? 身边小妹放过盆子,示意她起身去里间,韩佳音走近去才知道这会所提供的是 套间,按摩时男宾在外间,女宾都是在里面的。 换好衣服,盲人师傅进来在她身上四处按按,问了些情况,佳音肩膀痛了快半 个月,一直都是苦不堪言,当下也不客气,一五一十说了,闭着眼由得他在肩胛四 处揉捏,开始酸疼,到后来只觉得极是舒适,慢慢竟睡了过去。 她素来梦多,每次醒来总觉得没睡够。这一觉却睡得极沉,待醒来,房间里只 她一个,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有些不真实。睁开眼睛,只觉得脑子清醒白醒, 像是沉沉睡了一世纪,浑身有说不出的轻快和舒适。懒洋洋起身,这才想起自己身 在何处,推开身上不知何时盖着的薄被,匆匆换好衣服推门出去,邝修河正坐在外 间看报,见到她,声音低沉暧昧:" 睡好了?" 佳音没有注意他脸上格外的温柔, 只觉得尴尬," 师傅应该叫醒我的,等很久了吧?" " 没有,也是才刚刚结束。" 说着放下报纸起身," 先去吃点东西吧。" 不是问句,韩佳音苦笑,仿佛她同意是 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其实很不喜欢和他一起吃饭,每次都像是打仗,总有她无法预料的状况发生。 餐厅在会所顶楼,韩佳音一路上去总接收到许多好奇的目光。她也只作不知, 面上一径是淡定的浅笑。 餐厅里人很多,足见这个会所的生意着实不错,这个社会,有钱人还是蛮多的。 邝修河一路走过去,不停与人点头微笑,握手寒喧。尚未行得多远,就看到一 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在向他招手。走过去,那老人问:" 邝世侄,难得看你和女伴同 行,也不介绍介绍?" 邝修河微笑着他握手,简单地说:" 这是韩佳音," 回过头 又对她说," 这位是言真律师事务所的李律师,家父最好的朋友。" 韩佳音微微发 窘,对方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偏邝修河不但无心纠正,反有心推波助澜,介 绍得暧昧不明。当下只好伸出手去,说:" 您好,我们公司正在和方略合作,有机 会希望能向您请教。" " 韩小姐客气了,请教不敢。" 李律师看着韩佳音笑," 除 非你们公司和方略起了纠纷,也或者,是韩小姐和我们邝世侄闹了矛盾,到时尽管 来找我,老头子我绝不偏私,一定帮你。" " 李律师说笑了。" 韩佳音头痛,好像 言多反失。 " 那倒是," 李律师显然是惯开玩笑的,颇有点倚老卖老的架式,接着说," 别看我们小邝财大气粗,心地比谁都好,是个难得的年轻人。" 邝修河正在和李律 师同桌的其他人一一握手,闻言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伯母可好?" " 老样子,总喜欢和我耍耍小性子,你爸爸他们也快回来了吧?" " 是,下个月初。 " 佳音退至一旁听二人寒喧,全程微笑,感觉脸皮都要僵了,邝修河才告辞离开。 他们的位置是靠窗的一个角落,几乎与大厅隔离,显得很是安静,邝修河显然 是早就订好了餐的,对前来倒茶的小姐说:" 上菜吧。" 他倒是体贴,闻到餐厅里 温暖的菜香味,韩佳音一下子被勾起了无限食欲。 邝修河漫不经心地拿热毛巾拭手,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问:" 韩小姐好像很担 心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 我怕人家笑我,老牛吃嫩草呢。" 说完,韩佳音自己 都差点忍俊不禁,邝修河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根嫩草! " 唉,女人的小心眼。" 果然,对方闻言大笑,眼睛明亮如星,如两汪深泉, 有着沉到人心里的甜柔," 那阵子心情不好,冒犯你了,我道歉好不好?" 竟像个 孩子般,带点撒娇的意味。 韩佳音脸上微红,不由得就垂下头,林木正也常向她撒娇,但总是搞笑的成份 居多,不像此刻,邝修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表情似喜还嗔,让人不由得就是怦然 心动。 " 邝总言重了。" 再不敢看他,她端起茶杯假装喝水,以缓解尴尬。 吃饭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四月的风仍带着微微的凉意,只是会所里暖气开得 太足,一餐饭下来,竟薄有汗意,冷风一吹,韩佳音顿觉豁然开朗,特别清爽。 " 走一走好不好?" 邝修河微微侧首问。 佳音本想拒绝,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下一软,忍不住点头说好。 她原也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伤心或者难过的时候,行在人群里,心境会 慢慢变得平和。两人走得很慢,街上人涌如潮,车水马龙,一如以往的喧哗热闹, 韩佳音却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偶尔会被过往的人挤到一处,邝修河温暖的气息 便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 " 五年前我妻子离开我,一个人走很远的路,那时候觉得人生真是寂寞。" 邝 修河叹气,声音低沉地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婚姻,佳音一时讷讷无言,这么私密的东西,她不见 得是个合适的分享者。 索性邝修河似乎也只是想要一个听众罢了,他接着说:" 买了一瓶酒,从来没 觉得酒是那么苦过,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能喝,想醉,却偏偏出奇地清醒。然后 就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看上去也喝了点酒,自己都笨得要命,偏还来安慰人。" " 她还真胆大啊。" 佳音叹气,暗问自己要是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喝闷酒,打死她也 是不敢上前的,哪怕是一个超级无故大帅哥都不行。这年头,自家的门前雪都不一 定扫得完,哪管得他人瓦上霜? 只是,如果是帅气的有钱人嘛,还是可以考虑的吧?或者一脚踢到铁板,灰姑 娘一夜间就捡到了她的水晶鞋。 正胡思乱想中,邝修河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以为我无家可归, 给了我十块钱,知道我要离婚,居然说" 你要是我老公,我也不要你" ,拿手指尖 拨拨我的衣服问" 这衣服,十五块钱的地摊货吧" ?事实上,那是正宗的ARMANI诶, 只是穿的年份长了些。" 他停下来看着韩佳音,眼睛明亮如星,隐含笑意,声音一 扫刚才的落寞,和煦温情,充满回忆的甜柔气息," 这么不会安慰人的人,你说, 她是不是很笨?" 韩佳音很想说是,只是他的表情那么奇怪,奇怪得她什么话都不 敢说,只傻笑着应和:" 好像是很笨啊。" 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生怕邝大老 板怪她敷衍,耳边却听得他说:" 是啊,真的很笨呢。" 停了停,似是叹息般," 她说她本来想嫁个有钱人的,可是看我的样子,决定嫁个小康男人算了,她说女人 最向往的生活是,晚上坐在家里数大把大把老公挣来的票子,边数边幸福得叹气。 煮着早餐叫醒赖床的老公,用冰冰的手呵他的痒,两个人笑着开始一天的生活,这 些,就是幸福得像梦一样的人生了。" 佳音听得骇然,不会是说她吧,还有人和年 轻时的自己想法如此一致的?脑海里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抬起眼睛疑虑地看邝修 河,后者垂头到她耳边,轻笑着低声问:" 韩佳音,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她看着 他带笑的眼睛,往事如一段因模糊而搁置的胶片,有一天重新放过竟陡然变得清晰 --那一天,沈放吻了她,她一个人跑开想冷静冷静,结果就在中央公园遇到一个要 离婚的男人。 只是,当时的人那么落拓、颓唐和绝望,委屈得像个迷路了的小孩子,万万无 法和眼前这个意气风发、成熟稳重的方略总经理联系在一起。 人生,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相逢。她是不是应该努力检讨一下当时的有眼无珠? 还以为他是乞丐,给他十块钱?这种事,放在现在,想必是打死都不会做的吧? 只会有多远就跑多远,闪得快快的。 只有当年,她才出来多久啊,用沈放有话说是心思纯得跟一根筋似的,看谁都 是好人。 " 好像有点印象了。" 佳音赧然," 你变了很多。" 真像是一出戏剧,以为自 己是漠不关心的看客,转眼之间,却成了最为耀眼的主角。撞到" 狗屎运" 也没她 这么神奇的吧?当年一不小心的好奇竟在五年后传出续集来。 只是一时摸不到邝大老板叙旧的目的何在,佳音只好老老实实地作聆听状,一 边努力地回想那天晚上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但是,真的很空白,居然一句都想不起来! " 只是身份不同而已," 邝修河笑容渐敛,声音里有几分萧索," 那之前我多 么痛恨自己有钱的身份,我讨厌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想安排好我五年十年甚至一辈 子的人生。只是谁又知道呢?当年她是因为我的身份而爱上我,还是因为我这个人? 而我,又是因为想要找个理由反叛既定的人生还是真的一往无前地爱上了她呢?我 放弃家庭,放弃出国,和她守在一间小平房里过日子,那时候虽贫穷还是很快乐的 吧?简单的工作,简单的日子,所以,当那天以后,我的父亲带着我的孩子来找我, 说她拿了一大笔离婚费离开,我就很困惑自己那样做的意义,因为我最终还是走上 了早已给我安排好的路,以爱情的名义背叛人生,只是多绕过一段路而已。所以… …韩佳音,你明白爱情么?" 他问。看上去那么困惑,那么迷惘,想来同一个问题 必是在心头辗转千百遍而不得结果。韩佳音听得都有点受宠若惊,她从来没有想到 有一天她会离邝修河的过去如此之近。这个她曾经认为是变化万千的富家公子竟也 有如此单纯明净的想法和过去。 只是,她明白爱情么? 也不见得吧?离婚后她常想,她决定嫁给沈放,不是因为有多爱,而是因为很 合适,一样的家境,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有着在这个城市扎根生存的梦想,更 主要的,他够努力,那时候的沈放朝气蓬勃,雄心万丈,是她以为最合适的潜力股。 她一向理智,爱情保障不了生活,所以决不会因爱而不顾条件,也不会只要条 件而勉强去爱,为爱而疯狂,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生活得太好,不经世事,那时的 邝修河显然是后者。 想起那句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有几人能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有几人能分得清到底轰轰烈烈天崩地裂 海枯石烂才是爱情,还是平平淡淡安安然然悠然宁静的才是爱情? 所以,韩佳音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三十岁了,再谈爱情,好像很好笑 吧?还不如谈股票来得正经。"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汗颜,这么融洽这么温柔的 气氛下,说这种话就好像是在西餐厅里摆火锅--一点风情都没有。 可是,她没有办法应和,这种温柔宛如最韧最坚的陷井,有着令她惶恐不安的 力量,她直觉地不想卷进去。 果然,邝修河皱眉,但也只是一瞬,便点点头说:" 是啊,我们是错过了,最 爱做梦的年纪和最美丽的年华。" 竟是无可奈何惆怅无限的样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