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跟人合住实在不方便。没住两周,我就搬回去了。回去后的第二天,放学后, 我接亭亭回家。推开公寓的大门,见老缪站在门厅里,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小陆,你回来了?”老缪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搓手。看来他已经等了会儿 了。 “你来干吗?”我没好气地说。 “能进去说吗?”他问我。 我心想,要只是老缪一人,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让他进去看看也好,起码 可以证明,大江并不在我家。 开门后,我用身体靠住门,把老缪和亭亭让进来。到我家后,老缪站在门外 对我说:“冯蕾已经回去了,身份也不要了。她要不走的话,法院判下来,也得 破产。” 冯蕾之所以会有今天,多多少少跟我有关。我突然觉得有点内疚。 “法院判了?”我问老缪。 “判没判,我不清楚,但回流总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不再回来,即使判了, 这边的法院也拿她没办法。” “江小河呢?” “他们离婚了。” “为什么?”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江小河不肯回去,他们就悄悄地把手续办了。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江小 河是我弟的同学,可这事,我觉得他做得不对,夫妻就应该患难与共。”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两天。你没发现她变了吗?跟换了个人似的。” 经老缪这么一提醒,我才感觉到冯蕾的确变得沉默寡言了,失去了往日的锋 芒和犀利。原来还以为她跟我有过节,不愿搭理我才这样呢。 见我没吱声,老缪又说:“临走前,她让我带话给你,劝你不要再跟警察捉 迷藏了。” 我心想,她都这样了,还不放过我,刚刚仅有的一点内疚也随之消失殆尽。 “我的事,不用她操心。”我没好气地说。 “她还说,国内已请求加拿大警方协助抓捕谢大江了。这次司马本来要多呆 些日子,因为国内有急事才临时赶回去的,估计他很快还会回来。冯蕾说,只要 你回去,过去的那些不愉快,她愿意跟你一笔勾销。” “也请你转告她,让她管好她自己的事。” “我来就是给你递个话。话递到了,我也该走了。” 这些时,很多话一直堵在我心头。见老缪要走,我突然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 觉。 “老缪,过去你帮过我不少忙,我很感激,可你不该带警察来抓我。”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明白了,告辞。”说完,老缪转身走了。 司马总算走了。他两次来加,两次扑空。纵然有十八般武艺,可加拿大根本 就没他施展的舞台,他只能望人兴叹,只有干着急的份。老缪倒是带来了一个重 要的信息。我得提醒大江,让他别再回来了,更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一旦加 国警方介入了,他肯定是有来无回。一旦司马知道他躲在哥国,他就是插翅,怕 也难逃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担心大江的安全和命运。他躲得了一时,能躲过一 世吗?亡命天涯的日子有多苦多难,我虽没经历过,但完全能够想像得出。今生 跟他的姻缘,怕只有等来世了。 假如爱民顿的夏天勉强算得上是人间天堂的话,那它的冬季可就是不折不扣 的人间地狱。一到周末,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雪花飞飞扬扬,无处不在。上班了, 雪也停了。或许是老天爷怜悯上班族,才会如此开恩。哪知好景不长,新年一过, 下雪就不再是周末的专利了。连续十几天的降雪让我领教了什么叫“雪灾”。路 边的雪堆越积越高,屋顶的白帽越戴越厚。社区里的路,白茫茫的一片。雪被汽 车压实后,路宛如乡间土道,高低不平。车在雪上行,犹如海里行船,忽上忽下。 好在主干道上常有铲雪车光顾,路变窄了,但黑色的车辙仍依稀可见。零下二三 十度的低温,让我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天寒地冻”。开车赶上冰雨,更让我见识 了什么叫“胆战心惊”。天上飘下来的虽然还叫雨,可雨落车窗即成冰,任凭雨 刷如何辛勤地工作,挡风玻璃上的冰道就是有增无减。车子都披上了冰装,路上 自然早就成了溜冰场。冰路上行车,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每当路口碰上黄灯, 是走是停,还真拿不定主意。 我的人生,其实也到了十字街口。指望跟大江长相厮守,怕是痴人说梦。像 冯蕾那样回流,又无异于自投罗网。冯蕾不明就里,我当然清楚“回去”二字对 我意味着什么。留下来或许是惟一出路,就算躲过了司马的追捕和徐大卫的纠缠, 凭我这一丁半点儿英文,如何能在这冰天雪地里自谋出路?去成衣厂、蛋糕厂挣 辛苦钱,我都拉不下脸面,更别说到餐馆刷盘子、推点心车了。我不知道路在何 方,不敢想未来,也许我就没有未来。我想跟大江说说话,可他又远在天边。 2 月1 日是农历春节。下午我和亭亭购物刚回来,电话铃就响了。 “是我。”听筒里传来的好像是大江的声音。 “是你吗?大江。”我忙问。 “是我。”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变,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你在哪儿?” “刚下飞机,你快来接我。我在7 号门等你。” “我马上就到,你等着。”撂下电话,我就觉得心跳加快。 我到机场时,大江正站在窗边隔着玻璃往外看。我放下右侧车窗,探身向他 招手。他迟疑了一下,等看清我的车后,才从航站楼里走出来。见他头戴棒球帽, 身穿浅灰色羽绒服,我直纳闷,他从哥国来,哪来的这一身行头? 一上车,他就问:“怎么这么冷?” “今儿算好的,前几天更冷。你哪来这身衣服?”我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出 了航站楼。 “我在多伦多买的。” “你不要命了,怎么还敢进来?” “我儿子出车祸了,你说我能不来吗?”他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都是下雪闹的。前面的车一个急刹车,他怕追尾,一打轮,结果撞上对面 的卡车了。” “人受伤了吗?” “运气算好,伤得不是特别严重。” “你走了,谁照顾他?” “他妈在。” “你老婆来了?” “她刚来没几天。她要不来,我还脱不开身呢。” “司马怎么会放她出来呢?” “找过她了。要她一有我的消息,就通知领事馆。” “她会吗?” “我想她对我有再大的意见,也不会大义灭亲的,可我也不敢久留,免得她 为难。” “她知道你来这儿吗?” “应该不知道,她也没问。她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就不担心你吗?” “能不担心吗?她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出来。她很后悔,悔不该当初逼我 送儿子来加拿大。”说起这事,当初我也有份。假如我能阻止一下的话,也许就 不会有今天了。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我谁都不怪。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从庄肖林出事 开始,我就没能把握住自己,总以为自己足智多谋,狂妄自大。”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儿是春节,咱们好好过个节吧。” “哪还有什么心思过节呀?”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心里不好 受。 晚上,我做了几个拿手菜,我们仨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像是有说不完的 话。这是我第一次跟大江在一起过春节。虽然我们身处异邦,没过节的气氛,身 边更没亲人没朋友,但我内心还是充满着幸福感,觉得哪个春节也没今天过得有 意义。吃完饭,亭亭主动要求刷碗。我给大江重沏了杯茶。见他心情好点了,我 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我想去NAIT读会计。”NAIT是这里的一所大专,有 点像国内的职业技校。网上的人都说,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不愁找不到工作。 “你想读书,想挣钱,这都没错,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我懂,可你知道要拖多少年?” “听说这种事的时效是五年,熬一熬就过去了。” “要是万一……” “万一什么,你担心我被他们抓回去?” 我刚才就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没敢再吱声。 他接着说:“要抓我,也不容易。这里还有个‘双重归罪’的问题。” “什么意思?” “司马他们不是要加拿大警方司法协助吗,人家必须认同他们的指控,才会 协助。” “你的意思,假如加方不认为你有罪,那他们就不会协助?” “就这意思。” “可你怎么知道加方的态度呢?” “只要没逮着常瑞龙,我就高枕无忧。司马他能拿出什么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你怎么知道抓没抓到常瑞龙呢?” “要是常瑞龙落网了,你说我这次还能平安地进来吗?就算加拿大移民局把 我给漏了,司马他能不来吗?” 既然他说到司马,我就把如何借包律师的嘴赶走他和老向的事详细地说了一 遍。 听完,大江说:“你也别把司马这帮人想得太无能。” “他们真要有本事,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呀?” “按说他们是该把你先弄回去,但却没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想利用你做诱饵。也就是说,只要没抓到我, 他们暂时就不会动你。” 明明是我足智多谋才得以脱身,让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司马故意放我走似 的,我心里自然一时无法接受。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他们要是认定我躲在你家里,你想,他们会这么轻 易地放弃吗?再说,警察跟踪你,假如连你都能发现的话,他们还配叫警察吗?” “你别总是长别人的威风,好不好?”我本不想说这话,可还是没忍住。 “你能脱身,三分是你功劳,七分是人家的原因。我不是长别人的威风,而 是想给你提个醒。以后万一再遇上他们,记住,只要我没事,你就是安全的。”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便说:“我记住 了。”但说话的口气,我听了都觉得别扭。 “这里,你不能再住了。我们马上搬家。”大江说。 “往哪儿搬?” “我看卡尔加里不错,要不我们先去看看。” “真要搬过去的话,我想买房。” “去看了再说,好吗?” “朱迪她们家光买房就花了30多万。你还记得华东分行的那个老周吗?” “哪个老周?” “他们财务处的。我跟你去上海开会,是他负责接待的。” “没什么印象了,怎么了?” “他是朱迪的爸爸。” “她爸不是做房地产的吗?” “那是下海以后的事。” “没准又是个常瑞龙。你见到他了?” “嗯。他说崔大年进去了。” “崔大年要有事,就是那笔钱的事,但不至于进去。他一定是道听途说的。” “什么钱?” “他调信贷部之前,我让他把账外资金处理了。我一走,肯定有人翻老账, 举报他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账外资金?” “是你走以后的事。行里把下面的小金库封了,收上来的钱一直放在账外。” “不还是小金库吗?” “本来想入大账。崔大年说总行要来审计,等审计完了再说,结果一等就没 了下文。” “怪不得老周说你和崔大年私分公款呢!” “他知道什么!” “那是怎么回事?” “后来用这钱买了两套商品房,一套给了崔大年,但他一直没住。另一套给 了你。” “不对呀,我那不是康良怡的房子吗?” “不这么说,你肯住吗?” “可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装修设计也都是她自己弄的。” “装修的确是她弄的。她这么说,也没错。” “你要不说,我还真蒙在鼓里呢。” “人还是糊涂点的好,不必凡事都要弄明白问清楚。” “我走了,房子没给别人吧?” “卖了。” “卖了?”我心想那么好的房子,卖了多可惜。 “你还回去住呀?” “那我可就去卡尔加里买房了。” “别买大了,以后不好卖。” “人家还没买呢,你就惦记卖了。” “你还想住一辈子呀!” 电话铃响了。我刚接起来,听筒里就传来朱迪的祝福声:“南希,恭喜发财!” “You too 。”我来了句英文,意思是你也一样。 “你还在学英文吗?”朱迪问。 “第二个Term(学期)结束了,我就没再读。” “又半途而废了?” “我想去学会计,学语言太枯燥了。” “这个主意不错。南希,我爸要回去了。走之前,他想去看你。我们明天晚 上来,行吗?” 我用手捂住话筒,问大江怎么办。大江小声地对我说:“别让他们来。” 见我半天没说话,朱迪大声地问:“你在听吗?南希。” 我又把听筒贴到耳边,问朱迪:“对不起,你说什么?” “明天我跟我爸来看你。”朱迪又说了一遍。 “朱迪,我刚搬家,这几天家里乱得很。等收拾利索了,再请你们来,好吗?” “我来,刚好帮你收拾呀。” “我家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再说,你爸不是要来吗?” “那好吧,我跟我爸说,让他等两天再去看你。不过,他很快就要走了。” “我知道了,你等我电话吧。” “谢哥没回来吧?” 我心想,难道她听出什么了?我忙说:“没有。亭亭在喊我。朱迪,我不跟 你多聊了,好吗?” 朱迪很不情愿地跟我说了声再见。 挂掉电话,大江对我说:“明天我们就去卡尔加里。租到房,就搬过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