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 二十六岁 富家女子的梦想 She was a modern female who was ambitious to establish her own independent cause, and not a woman whose job was only to wait upon her husband.Thus,for the first time,she showed her own will,striving for the ideal of an independent life. 1990年,戴西在美国参加了一个大学的写作班,老师在教学生写作技巧的同时, 鼓励他们把自己的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事写下来。在一次作业里,她回忆了1935年 她在上海的经历: 我的一个朋友,海伦张,从纽约回来了,我们在高中时代是同学,自从1927年 她离开上海,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再见时已经是1935年了,我想海伦已经变成一个 不那么守规矩的人了,她打扮得不同寻常。她在手指甲上涂了黑色的指甲油,在指 甲尖上加了绿色。海伦提议我们俩一起开一个时装沙龙。她在纽约学了时装设计, 她设计女式长礼服,我做经理。 我们在公园饭店(国际饭店)租了一间房间做我们的工作室,我们叫它“锦霓” 时装沙龙,它的读音像海伦的中国名字,不过字形不同。我们要全部使用中国纺织 品,我们的顾客是外国旅游者。我们确定,我们会为每一个客人单独设计长礼服, 所以,不会有两件礼服是重复的。 我们找遍全城大小丝绸店,我们学会了许多技巧,怎么可以在街头巷尾那些看 上去毫不起眼的小商店里觅到好东西。然后,我们决定要去杭州,那是中国的一个 出产丝绸的重要城市,我们想到那里买到一些清朝式样的长衫,海伦用它们改装成 现代的晚礼服圩良在行。在杭州有许多东西可以买。 我丈夫川的一个朋友要带他的女朋友去杭州玩,于是,他邀请我们和他们同车 去。我很喜欢开车旅行,那真的与良可爱。那辆车左边的前门有点问题,从外面打 不开,所以每次我要进去,都抱怨,都告诫他最好要把门修修好。YH认识路,他开 车。海伦和我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到了杭州以后,我们和那一对分开,去采购,第 二天我们再集合一起回家。 当我们准备发动汽车回家时,天已经要黑了。当我们就快进入上海时,我们来 到一座桥边,当我们的车上到桥顶,我看到有几个人挥手要我们停车。我以为他们 是检查车辆的警察,但是我随后就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枪,而且他们没有 穿警察制服。我们的朋友在后座上大叫:“快开,他们是强盗!” 在YH踩油门前,外面的一个人想要打开门,可那扇坏门打不开。谢谢我的幸运 星,这门不听使唤,这次我没有抱怨它。我们发动起汽车,强盗们发火了,朝我们 开枪。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凤过。子弹穿过玻璃,打在车顶篷上,在那里穿了一个 小洞。碎玻璃一下子盖满了我的脸。 我看着海伦,大叫起来:“你出血了!”她看看我说:“你也在滴血。”这时, 强盗们又追过来两枪,可我们已经逃到他们的射程外面去了。我们飞速开回上海, 一到上海,马上到离我们最近的一家医院里去,我的脸上有二十三处口子,在清除 了我脸上的玻璃碴子以后,发现没有更深的伤口。子弹从我头上飞过,打到了车子 的天花板上。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饿了,我们就去“吉米厨房”吃东西。这时 我灵机一动,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报纸宣传我们的“锦霓沙龙”,所以,我在餐 馆里打电话给城里所有的英文报纸,问他们想不想要一个故事,如果他们想要我们 的历险故事,就马上派记者到“吉米厨房”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出现在报上, 还配了汽车以及子弹洞的照片,当然提到了在公园饭店(国际饭店)的锦霓时装沙 龙。 1990年戴西去纽约的时候,又见到了五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中学同学海伦张,这 一次,她们是在第五大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的老夫人了。她们说了许多话, 临走时,海伦知道戴西的旧剪报已经全部遗失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从自己家带 来了一份锦霓时装沙龙的简报送给戴西,甚至包括一张顾客的丈夫写给她们的感谢 便条,感谢她们使他的太太如此漂亮。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们的锦霓时装沙龙了,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曾在一起 创立了中国第一家现代女子时装设计沙龙,用中国的原料设计合适都会妇女穿的长 礼服,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理想是做出合适中国妇女的现代美服,走出一条不同于当 年的巴黎也不同于当年的北平的时尚路线。 戴西把那些小心保留在海伦家的旧报纸去做了拷贝,那是1936年的报纸,记录 着她们沙龙开张时举行的时装表演。 《大公报》报道: 国际饭店今日起举行时装表演 国民党元老张静江女公子张菁英女士最近创设一“锦霓新装社”,于静安寺路 国际饭店405号, 已定于明日起开始营业。张女士为使各界明了该社内容起见,特 于今日起至六日止,每日下午五时至七时,在国际饭店三楼举行时装表演,招待各 界仕女参观,按张女士为沪上有名之时装设计专家,所出式样,以能合各人之个性 为难能可贵,与市上流行之奇装异服,迥然不同,该社除张女士担任技术方面的工 作外,尚有郭婉莹女士任营业主任。郭女士为北平燕京大学毕业生。 《时事新报》记者紫燕报道: 锦霓新装杜茶会席上时装表演一瞥 (一) 天降下了夜幕,霓虹灯光更妖艳了。 秋之街头的风是凉的,它吹落了街树的叶子,也吹起了穷人的愁思,天凉了, 秋衣在哪里呢, 在国际饭店的四楼上,空气却是温暖的。这时候,这里正展开了一个茶会。 四壁投射出来的灯光,照在发亮的茶具上,使你忘记了落叶和秋风,盛装了的 太大小姐们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抽着烟,这环境和她们的姿势再合适也没 有。 用腥红的寇丹涂过的、修得光光的手轻巧地夹着支烟卷,烟圈轻轻地向上飘,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们的脸像是蒙上了轻纱,面前小桌子上的咖啡和蛋糕吐出诱惑 的香味,使得融和温暖的空气带着种情疲的作用,琴音轻轻地响着,像是给小姐太 太们的谈话加上节奏。 小姐太太们全是打扮得那么漂亮的,用着轻快流利的英语,(虽然她们大半是 中国人,相谈的也是中国人。)作着上流社会的问候,见着熟人进来,便亲热地: “Oh,Mary,How are You?” 对方也有她一样的“时装”和“英语”,于是也怪亲热地回答了一个“习惯” 的微笑, 同时, 伸出了修饰得腥红发亮的纤纤的手来, 礼貌地彼此握了握。 (二) 茶会的召集是为了张菁英女士新近设立了一个锦霓新装社。据一位胡先生说, 创办锦霓新装社的本意,是想推广些国货到中外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中去,因 为过去的我们的阔太太阔小姐们,制办起新装来,总是喜欢到外商的时装公司去, 料子是外国货,价钱也很贵,一袭普通的衣服,总得一二百块钱,现在张小姐却想 用中国料子来做时装,价钱方面,自然也可以便宜许多。而且,外国的太太小姐们 如果看得喜欢,也可多少赚她们一些钱。其次,则是张小姐觉得我们服装的式样太 呆板,而西洋的服装则又太花巧,她想把两者折衷一下,使得既不呆板也不太花巧, 而在这两者之间,又不失美丽和大方。 至于张小姐的履历,据胡君说,以前是中西毕业的,以后又到美国去研究时装 过,她的加入那边的什么学校,原意并不是想回国之后创办什么时装公司,只是个 人的兴趣所在而已。近来因为她的亲友时常托她设计时装的很多,例如电影明星黄 柳霜,也闻名请她设计了好几套衣服,所以她才决心创办这个锦霓新装社。 她的新装社和其他的时装公司也有所不同的地方,因为她替人家设计时装来, 是得看对方的身体的高矮以及个性而定的,因之式样便每件不同,而定价也得随时 而定,至于一般的定价,像今天所表演的那几件,大概是五十元至八十元之间,如 果采用外国料子,定价至多营业额只在一百元左右,较之外商的时装公司,定价是 要便宜得多了。 (三) 在温暖的空气中,时装表演开始了。 表演的时候, 没别的不同,只是放在角上的两架即Spot'lights亮了起来,给 表演者一些点缀。 模特儿一共是两位,一位是中国人,一位是外国人,表演的新装,一共是八件。 当她们出来的时候,一阵掌声欢迎了她们出来,在她们在来宾中间来回地走了一遍 以后,又是一阵掌声把她们欢送了回去。 在这一阵阵的掌声问流淌着的,是咖啡与蛋糕,以及香水香粉的香,是“英语” 和琴音,是软洋洋的灯光和带着疲情的富丽的装置,是白色的轻雾,那一层层的烟 圈。 窗外,夜的黑幕加深了,霓虹灯的光显得更妖艳。秋之晚风夹了肃杀或从跑马 厅更威猛地扑了过来。 在字里行间, 能看到记者紫燕与1936年11月4H 在国际饭店由戴西组织的时装 表演会的格格不入,她觉得在有人连秋衣都没有着落的情形里,锦霓的新装太过奢 侈和不近人情,令她无法心平。 可对戴西来说,她的确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从来不知道穷人的生活,也没体会 到革命者的心愿。从她的生活出发,她想要有自己喜欢的事业,这是她喜欢的时装; 她的心愿是推广对国货面料的认同,和对中西合壁时装的流行,反对上海人看不起 国货的理念,在接受时尚记者采访时,她们说:“现在的上海时装只是光怪陆离而 已,不要把自己的国产品看轻了。”她们想让中国丝绸能够与英国呢竞争,让中国 女子的衣服很合适自己,很美。她走的是当年郭家在南京路上开永安公司的路线: 用世界流行,做中国市场,建立中国人自己的事业。只是,她们的声音在国际饭店 豪华的时装秀上大弱了,她们用英语说出这些话来,让大家全不相信。 当时报纸上发表的锦霓新装,如今看来却是完全能让人接受的时髦,而且它里 面用世界流行的服装语言表达出来的民族特色,会让人想到要在出国时候为自己置 买,用来在晚会上强调自己东方式的秀美含蓄的身体。 在她刚刚从澳大利亚来中国时,在香港码头看到姐姐穿着丝绸衣服,很奇怪, 她觉得那不是年轻人穿的东西,那时她穿的是澳洲的天鹅绒裙子。现在她穿着锦霓 的中国丝绸新装在《字林西报》上为自己的沙龙做广告,她希望自己是最得体的中 国女子。 这是戴西一生中最美满的两年,她有了自己幸福舒适的家,有了开花的爱情, 有了漂亮的客厅和家,她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奶奶,所有少女时代内心的盼望全都 成了美满的现实。而且,她还是一个兴致勃勃建立着自己的独立事业的现代女子, 而不只是一个以丈夫为职业的女子,在这时,她第一次展现出自己的希望,要求并 争取着独立人生的理想。这种独立的愿望第一次,是展现在国际饭店那记者紫燕不 能认同的温暖的空气里,好像是暖房里的花朵,但是在戴西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在 六十三年以后,戴西去世前的二十四小时中,戴西最后一次看了从前的照片,她在 劳改中变了形的手指从许多照片中找出一张老年时为学生的英语口语课录制录音带 时的相片说:“要是我死了,我想要这张照片做纪念照片,因为这张照片显示了, 我在工作。” 而在1936年的时候,战争、背叛、灾难以及琐细的日常生活,都还没有来到她 的生活里,那时四周的人,像看好莱坞电影里的幸福一样看她的生活。她的脸上有 着一生中最妩媚的、最宁静的、最生机勃勃的笑容,连眉眼间的阴影都是甜美的, 她的姐姐玩当年新进口的美国汽车,她的哥哥喜欢跳舞,大家都说,四小姐在国际 饭店玩新衣服,只要她玩得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