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三十五岁 把微笑丢在哪里 Pregnancy takes away from a woman the sense of mystique and treasure towards her own body while she was a maiden.It also takes away the self'confidence of a pretty gril.The body,which has carried a baby,is by no means tender any more. 突然看到八年以后戴西的脸,在那上面看到了成年人的笑容:那样的自制和礼 貌的笑容,这笑容像一面轻纱一样笼在戴西的脸上,遮住她在长长的日子里遇到的 那些事,那些失望给她的伤害,也小心翼翼地遮住自己的向往,这一年,她三十五 岁了,已经是懂得用一个淡淡的笑容将心事关在心里的年龄。这就是成年人的笑容, 实际上我们都不能说它是一个笑容,只能说,这是一种成年女子人世渐深的表情, 一种淡淡的惊痛,一种沉默的自尊,一种坚忍的安静。她并不想倾诉,所以用一种 笑容将话题遮了去。 1936年那飞扬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虽然她的下巴还是高高地仰着,她总是高高 地仰着的。 有时,我看着她这年轻母亲的相片,猜想她那国际饭店时代的笑容是丢在哪一 年。 是1937年吗? 那一年,日本人燃起的战火渐渐逼近了租界,8月日本飞机轰炸 了南京路,海伦离开上海去美国躲避战火,锦霓新装社关门了。这一年戴西失去了 她喜欢的工作。她怀了孕,于是离开上海去香港。可是她不喜欢香港,在孩子要出 生之前又回到上海。日本人炸了她丈夫的牛奶厂,YH失业了。 生活不再是十全十美了,它一点点展开了漫长的苦路,像罗马郊外的那条略石 的大道一样,当年那稣在黄昏的大道上急急地赶路,有人间他为什么这么急,他说 他急着赶去城里被罗马士兵抓,那是他的命运。我们都不是那稣,戴西不知道前面 有什么在等着她,战火拿去了她喜爱的生活,怀孕拿去了一个女子在少女时代对自 己身体的神秘和珍爱,和一个美丽的女子对自己的自信,被孩子利用过的身体无论 如何不再是娇嫩的了,在生产的时候,无论你怎么被赞美是在创造着生命,但你知 道那时你更像是动物,没有一个女子洁净的尊严。 戴西的笑是丢在这一年吗? 或者是在1941年?那一年戴西的第一个孩子静蛛已经三岁了,是个头上打着大 蝴蝶结,穿着缝满了蕾丝的连衣裙的漂亮小姑娘,她记得那时爸爸失业在家里,天 天出去玩。妈妈为中华医学会的杂志拉广告,妈妈喜欢与德国人合作,有时妈妈开 着家里的汽车带着她一起去拜耳大药厂,小时候的玩具里,也有来自拜耳大药厂的 东西。 那一年出家门去工作,不像第一次做锦霓新装,这一次有了补贴家用的意思, 但事情并没有糟糕到非出去工作不可,家里的佣人一个也没有离开。所以,里面还 有戴西自己愿意出去做事的心愿。所以,上海的大大小姐圈子里说这骄傲的郭家四 小姐千挑万选,还是嫁错了人,落得自己出去抛头露面,她并不真正十分介意,她 不以为能工作是丢人的事,一个女子能靠自己的工作挣钱,总比寄生要光荣。自己 什么都能做。才是值得夸耀的,就像二十年以后,她在青浦劳改地挖鱼塘,别人不 相信她能坚持下来,可她不光坚持下来,还完成挖鱼塘的指标,回到家,她得意地 对自家的孩子说,没有什么是妈妈做不到的,也没有什么能吓住妈妈。不过,这一 次工作也没能继续下去,不久租界解散了,她因为不愿意与日本人一起工作而再次 回到家里。 这是戴西第二次失去她喜欢的工作,这时她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是独立的,创 造的,但是她还是没有找到。 戴西的笑也会是丢在这一年里的吧。 或者是在1939年,这一年戴西家的经济情况不行了,丈夫挣不到足够的钱交房 租,于是她带着全家住回娘家。 我猜想,这一年她对丈夫应该是失望的,他一直幻想要迅速致富,因为一劳永 逸以后,他就能好好去研究他喜欢的各种新鲜流行的玩意了,他实际上真的是一个 不想建功立业、只图风流调傥的公子。所以面对一个男子养家小的责任,他感到自 己的力不从心,于是他总是投机,他开酒厂,失败了,与人合伙做生意,失败了, 1943年的生活对他来说,太严峻了,他不能担当起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10月, 中正出生。戴西难产,他仍旧离开产院,去过他的夜生活。也许他不是不爱她,他 就是无法担当他为人夫、为人父沉重而乏味的责任。 我不知道戴西是不是像大多数女子那样,对自己爱的人,在心里放着一个英雄 救美人的梦幻,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一起吃饭时为自己拉开椅子,一起出门时为自 己拉开大门,舞厅里要是有一个座位要让自己坐下而他站在身边的人,却在自己为 他生孩子难产时,不肯等在医院里,而是去俱乐部玩纸牌。 总之,一点一滴的,戴西失去了从前脸上的透明。她仍旧秀美富丽的脸上敷着 成年女子的笑意,像是四十年代女子用的那种肉色粉底,密密地遮住原本的颜色。 就像绝大多数这样的母子照片一样,母亲的怀抱里,年幼的孩子仰着胖胖的脸,毫 不知情地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