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三十九岁 美妇人之月的阴面 After this,her life full of upheavals.Like a nut being smashed open, her soul and spirit sent forth such aroma, which would not have been given out if they were confined by ordinary life.Since then, her life became one that was aesthetic.Others saw magnificence in it, yet she herself endured endless suffering. 在这一年,戴西漂亮的女儿静姝已经到了一个白俄芭蕾舞演员在上海开的私人 学校里去,学了一年俄国式的芭蕾舞了,以后新中国的好几个著名的芭蕾舞演员, 小时候都曾在这里由俄国老师启蒙。这几乎是静姝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那 时她是个理直气壮的小姑娘。 戴西胖胖的儿子中正是戴西心爱的,他生性很温和,而且老实,他喜欢小动物, 小时候他是吴宅里狗的好朋友,也是吴家小花园里羊的好朋友,要是他摔了一胶, 会放大声哭。而要是他高兴,他也会放大声笑。像所有家里比较小的那个孩子一样, 他也常常做姐姐的跟屁虫,虽然大孩子不那么愿意他跟着,他也在所不计。 1947年,吴敏骧终于开出了自己的公司——兴华科学仪器行。他在敌产管理局 时期管理的德国人回了国,因为非常时期建立起来的体贴,德国人开始跟吴毓骧做 医疗器械进口到上海的生意。吴毓骧经历了失败的牛奶厂生意,酒厂生意,终于自 己站住了脚跟,到1948年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稳定的国际贸易商人。他的发际 向后退去,他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那爱玩的年轻时代神情里的机灵与时髦,已经 渐渐融进了中年人的持重和倦怠。 而戴西,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美妇人了,她的脸上除了美和宁静以外,还能看 出来所经历的人情世故的痕迹,那是一些含而不露的力量,使她能将一家体面的人 轻拢于自己的肩下。她使得这一家人该是漂亮的,都漂亮,该是健康的,都健康, 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心翼翼对待婚后第一天早餐的小妇人了,那时她家里有一个叫松 林的男孩子做茶房,一个叫金花的女人做佣人,还有一个福州菜厨子。松林常常不 小心把碗打碎,金花就向戴西告状。过了五十年,松林回忆起来,说:“少奶当着 金花的面说,要是碗都是不会碎的,还要碗铺子干什么呢?后来,等没人的时候才 对我说,下次不要一次拿大多碗,小心一点。少奶是好人。”五十一年以后的初秋 黄昏,松林为戴西送终,为她擦去自己最后从眼里流下来的泪水。 戴西是一家人的核心。要是你用手把她遮去的话,你会发现这张完美的合家欢 突然散了架子,靠着她右边的静蛛,从大大眼睛的自信与探究里浮现出惊讶与不安; 而靠在她左面的吴毓骧,则有了原来看不见的悲哀的样子,他的脸上有一种火焰将 要熄灭时闪烁出来的悲哀。而当你把手指拿开,戴西再现在他们的上方时,这就又 是一家让人羡慕的人了。 要是你再用手指把照片上的两个孩子遮去,戴西夫妇之间在气息相通的情形里, 少了当年站在石头台阶上的订婚照上的那种欢愉,多了一种共同担当着什么的伙伴 的默契,和一种微妙的疏离与抵触,这是稳固而烂熟的夫妇的神情。这应该就是经 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以后,尘埃落定的夫妇的样子吧。 戴西的生活,在1948年是安稳的,平静的,就像所有建立了十多年的家庭一样, 好像往肩后一看,已经能望到几十年以后的日子,也许她的孩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长 大成人,她的丈夫也这样一天天老了,负责了,白头到老,像1948年的贺年卡上写 的一样:“岁月静好”,日子就这样地过去,一直到谁都要遇到的生老病死,没有 什么可以抱怨的。 要是这样,戴西就会像一个没有打开的核桃,谁也不知道在淡褐色的硬壳里, 她有一颗怎样的心,蕴藏着怎样的精神。 我是在四十年以后,才第一次看到戴西的相片的。那是在一个朋友家里,他是 个建筑摄影师。我看到两张并排放在一起的幻灯片,一张戴西的订婚照,另一张是 新近戴西到原来的台阶上去照的相,黑发的女孩子成了白发人,身边的男人已经不 见了。那是我第一次含含糊糊地听到她的故事,是一个富家女在红色城市里如何受 苦的故事。其实那些落难时的对比和受苦的故事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记住了, 但没有感动。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从新加坡来,希望我和她一起去 看一个老人,她说那是个有意思的老大大,吃了那么多苦,可是六次离开中国,又 六次回到中国来。在新加坡时遇到她,听她说,有一晚她做梦,梦到“文化大革命” 又来了,梦醒以后,她想要是“文化大革命”真的又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能再经历 一次。她的结论是,她还能再经历一次。我的朋友大笑地说:“你说这个老太太好 不好玩?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好像很不在乎啊,这是我们在海外的人不能想象的。” 这一次,我和她一起去看了老太太。很冷的天,她站在小圆桌前,把一架老式的石 英管取暖器向我推过来,说:“你暖一暖,大太冷了,”这就是老年的戴西,那天 她的头发如雪,穿着天蓝色的毛衣,还是很美的一个人。 那天我们说到了她的生活。她说:“要是没有后来的解放,反右,四清,‘文 化大革命’,我是不会吃什么苦,可是,我也永远不知道我能吃什么苦,我有多大 的力量。现在,我可以说,我经历了许多不同的生活,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 解放拿去了她的生活方式,反右拿去了她的丈夫,四清拿去了她正常人的生活, “文化大革命”拿去了她的房子和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以及她的家庭,从1966年 起,她开始独自生活。 在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想起了第一次听戴西说这话时的情形,想起了上海阴 冷的冬天里那没有暖气的房间。这张照片轻轻地、无意识地在戴西的生活上划了一 条线。在此以前,她有着像汉堡包一样柔软轻易的人生,那是别人看着平淡、而自 己过得舒服的人生。而在此以后,她的生活充满惊涛骇浪,像一粒坚果被狠狠砸开, 她的心灵和精神散发出被寻常生活紧紧包裹住无法散发的芬芳,她的人生也从此成 为审美的人生,别人看得壮美,但她历练苦难。 “要不是我留在上海,我有的只是和去了美国的家里人一样,过完一个郭家小 姐的生活,那样,我就不会知道,我可以什么也不怕,我能对付所有别人不能想象 的事。” 八十八岁时,冬天一个人独自住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的戴西,骄傲的微笑像钻 石一样在脸上闪烁。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吸引了我, 那就是因为她脸上那不可多见的笑容,在老人的脸上,那生机勃勃的、骄傲而妩媚、 顽强而俏皮、清新而甜蜜的笑容,那常常只能在孩子脸上见到的笑容。现在我是这 样怀念她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脸,像黑夜中池塘里的鱼一样,带着水声跃 出了水面,发亮的身体在暗色中划过,我感到它,但看不清它。我真的想要再次见 到它们。 八十八岁的垂垂老年,她是这样审美地回望自己的生活故事,好像是在庆幸自 己没有平静而乏味地度过漫长的一生。记得在与她相处的最后一年里,有一次她给 我看了一本在新西兰出版的图片书,照片上全是老人,她说:“只有一个人真正老 了,才是没有fun 的。什么也做不了啦。”这就是她唯一一次对自己现状的抱怨, 那天,她接着说,“你看他们脸上的皮肤,那么松,他们的笑都被皱纹埋起来了, 不好看。” 美满有时对漫长人生来说是乏味的吧。但是有谁用自己的手主动打烂美满的生 活呢?何况戴西这样随缘的人。现在戴西漫长丰富的一生在她留下来的照片上蜿蜒 而过,从理性上说,我觉得要是戴西一生把合家欢的气氛保持到最后,是对她品质 的浪费,要是没有以后的五十年,她的品质就是一颗终于没有被强力敲开过的核桃, 世界上永远没人知道她有这样芳香的心,也许包括她自己。可要从感情上说,对她 要经历的惊涛骇浪,我常常不忍心多问,因为戴西说过,要是自己再说一遍,常常 就像又经历了一遍一样。 戴西留给家里人看的回忆录,写到七十年代便戛然而止,她自己说还没有完成, 可常常不再有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是不是因为相对平静的七十年代以后,没有多少 再激动人心的事情了呢?就像经历了从前奢侈的生活以后,戴西对它们在回忆录里 几乎没有描写一样,经历了直落的生活,戴西对劫后余生的寂静,也一笔带过。实 际上,是她常常不愿意多说的艰难的生活,使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富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