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 四十六岁 戴西穿上了长裤 This was the first time that I saw Daisy with slacks in her photograph, and it felt strange.This reminded me of once seeing a girl, with beautiful Japanese silk stockings,put on a pair of white sneakers. 戴西在四十四年以后,指认一生中各个阶段的照片时,有许多照片,她已经不 能记得是在哪里,是谁为自己拍的,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她就点着照片告诉我 说:“你看我穿的是什么衣服,要是西式衣服。一定还没有从默梯尔(中西)毕业。 要是我穿裤子,或者是穿由旗袍改成的大襟上衣,就一定是五十年代中以后。” 于是我找到这张,她穿着从旗袍中间剪开的大襟衣服,带着已经长大变瘦的儿 子旅行的照片。静姝已经到北京去上舞蹈学校,当芭蕾舞演员了,她是新中国的第 一代芭蕾舞演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戴西穿着长裤的照片,感觉有一点奇怪,让我 想起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女子将一双穿着很漂亮的日本丝袜的脚,穿在白球鞋里。 这一年兴华科学仪器行与国家联营,高级职员降薪。吴硫骧带头主动把自己的 六百元月薪降到三百元,戴西也主动将自己的薪水降到一百四十八元。 1955 四十六岁 双重的生活 After forty,the life that she had experienced gradually enriched her mentality, and since then,her mentality modified her feature bit by bit. It showed in her wrinkles,her eyes,her shaded smile,and her lips. 从这一年的照片上,我们能看到戴西开始了双重生活,在与公司同事一起去莫 干山旅行的时候,她和她丈夫都穿着人民装,他们像被揉皱了的道林纸一样穿在棉 布的、朴素的、随着身体的活动布满皱褶的人民装里,依稀能看出他们与新装之间 的距离。而在他们的家里,在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仍旧精心穿起旧衣服,戴西还穿 着从前留下来的美国玻璃丝袜。这其实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的生活里开始有 了一些不能告人的秘密,他们做什么,不再理直气壮。 后来,戴西回忆这一年的时候,写下了那些不光是在家里放一棵大圣诞树而不 是毛泽东画像、穿美国玻璃丝袜和旗袍而不是人民装的秘密。 我们俩一起在外贸上班的时候,我们总是吃完午饭以后,到咖啡馆去,吃午饭 时咖啡馆里总是很挤。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示意我们可以加入他的桌子,我们 就过去了。然后,我意识到YH认识他,他给YH一个袋袋,卷在报纸里,YH马上把它 掖到我的手提袋里。 然后我们离开,等我们下班回家以后,他叫我把钱拿给他。我坚持要知道那里 面到底是什么,他说他与这个男人做生意,这些现金是他应得的利益。 一次又一次, YH让我去见那个叫S的犹太人,从他那里带回一袋袋钱。我猜想 有些事不对,但是我总是服从他的吩咐。一次,他叫我去国际饭店在顶楼新开的餐 馆和犹太人一起吃饭。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那次一点东西也吃不下。等我拿到了 钱,我都做不到马上离开。 川被捕以后,那个人打了个电话给我,要我天黑以后到一个可靠的地方去见他。 我去了,在指定的地方走来走去,就是没有看到他。突然他在门边出现了,他拉着 我的胳膊,说:“我们去一家附近的餐馆,我怕这里有人监视。”(当我回头看的 时候,我想我有最坚强的神经。) 我跟着他,他给了我一个纸袋,他说他已经知道YH被捕,所以这是最后一个袋 袋了。 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此后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秘书来叫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他们要问我一些 问题。 他们排出七八张护照照片,问我是不是认识里面的什么人。我立刻在里面认出 了S先生,但是我把每张照片都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摇头说: “外国人的脸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说,“我分不出来。”他们要我好好 看清楚。我脑子转着,想要决定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后,他们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中午要到了,我们吃了饭再干。”他 们于是告诉我先去吃饭,再回来。 我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照片又在桌子上排成一排。我看着它们,然后注意到 在边上还有一叠纸。我认出来那是YH的笔迹。我假装看那些照片,其实我在看YH在 纸上写的东西,我看到了那上面有S先生的名字,还有一句“只有我妻子知道这些”。 于是我明白过来,YH已经交代了。 我再次看那些照片,表现出拼命在回忆的样子,然后说: “我真的不能说什么,但是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我挑出5先生的照片。 “他叫什么名字?”他们问。 我告诉他们我想不起名字来了,但是他们告诉我再想想,因此我说我以为他的 名字应该是以S开头的。 “那就对了。现在你告诉我们所有关于他的事。”他们说。 我说了我是怎么在咖啡馆里看到他的,我知道他和我丈夫做生意,也说了有时 我丈夫让我去为他收袋袋,但我从来不知道袋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们对我说的东 西满意了,就告诉我可以离开了。 一个女子在四十岁以前的容貌,是先天的,她的美丽与否来自于她的家庭和她 的运气。但是四十岁以后,她经历过的生活渐渐丰富了她的心智,那时候开始,她 的心智一点点改变她的容颜,她脸上的纹路,她的眼睛,她笑容里的阴影,还有她 的嘴唇。因此,许多人都说,在一个四十岁以后的女子脸上,可以看到她的一生, 她的心灵,还有她是否真正美丽。 在这些照片上,我们尚不能清楚地看到戴西的变化,她脸上是比从前要多了一 些笃定,一些忍耐,一些风情,一些圆通,还有一些由于不得已的双重生活带来的 一种悻悻然的神情,那是资本家家庭的人从五十年代末开始多少都会有一点点的表 情,夹杂在谦恭柔顺的神情里面,让敏感的人将他们与别人,在见到第一面的时候 就区别开来。 到了九十年代,她的脸相,经过四十年双重生活的压力,仍旧是温和妩媚的, 雪白的卷发环绕,上了大红的唇膏,还是老派妇女的审美观,但我想到了一只狐狸, 优雅,聪明,狡诘,它站在黑色的树林外,白色的雪地上,审度着,带着“你知道 了些什么?你想对我干什么?”式的疑问,随时准备逃遁。此时,二十年代的率真 已经荡然无存。 1998年,在戴西的葬礼开始以前,从美国回来奔丧的中正,十四岁起便与戴西 一起经过了艰难时世的男子,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望着雏菊和董草环绕着的母亲的遗 像,葬礼上将要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庄严的合唱代替了《葬礼进行曲》,这 是不同寻常的,所以管理音乐的人一直在试音,莫扎特的合唱断断续续地响着,上 千朵鲜花散发着被切下来以后的汁水的气味,中正垂着双手,那是小时候他留在照 片上的样子,他望着母亲的相片,她脸上那种狐狸的神情还在生动地隐现。他的眼 睛里充满了眼泪,将整个眼球逼红。那时我想起了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名的句子: “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他应该是最理解母亲面容变化的人了吧,这一 个“爱”字里面,有多少可以解释成“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