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 五十岁 微微肿胀的笑容 In the general mood of simple cheerfulness, the age of madness and turbulence was approaching step by step.The situation was like a pot of water being boiled.The pot was heating up, and was getting red'hot.The process was long and tranquil,yet the water would boil eventually. 因为家里出了事,已经进入北京中央芭蕾舞团的静姝找了一个演出的空档回到 上海。她看到了一个平静的家,好像和从前一样。 她看到长高的弟弟喜欢上了照相机,妈妈给了他一架照相机玩,在那时有照相 机玩的男孩很少,因为它真的很贵。中正的名字在学校受到强烈的批评,这样的家 庭背景下,没有人愿意相信“中正”这两个字并非要追随蒋中正,而是当年父亲吴 毓骧感念于小时候上学时,写自己笔画繁多的名字很困难,希望自己的孩子名字越 简单越好。于是,中正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忠政,忠于政府。 她看到家里除了少了父亲之外,还少了茶房松林,他是一个老实的海门青年, 从前常常陪她去上芭蕾课,也陪弟弟出去玩,他常常代替父母照顾他们,有时像是 他们的玩伴一样,现在他离开吴家去当工人了。那时候,静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在四十年以后的秋天,是早已经离开吴家的松林代替他们姐弟,为戴西送了终,又 是他从上海医科大学的解剖实验室,为他们取回来戴西最后的纪念品:用她的白发 盘成的90。戴西在九十岁的时候辞世,由于她最后对祖国医学事业的贡献,上海红 十字会特地在使用了她的遗体以后,用她的头发制作了纪念物,表示对她的敬意。 她看到戴西还是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她问起戴西现在的新地方,从父亲 被捕以后,戴西就被召回外滩的办公室,被告知要换一个地方上班。于是,她被换 到上海东北部远离市区的江湾正奔路外贸农场劳动,她在那里喂猪。静姝对把一只 小猪喂大这件事很有兴趣,她发现妈妈说起来也很有兴趣;甚至她还说到了小时候, 她在悉尼曾喂过马,她是那么喜欢马,当他们要离开悉尼回国的时候,让她第一次 知道心碎是什么味道的,就是离开她喂过的那两匹马,一匹叫多力,另外一匹叫尼 格。 因为她回家,戴西抽空带她去了锦江饭店楼下的裁缝店做大衣和裙子。当时, 那是上海最昂贵的裁缝店,老式的精致的木头柜台上,亮着明亮的灯,空气里悬浮 着呢子布的羊毛气味,还有已经在别处无法闻到的香水气味,静姝看到,在那家店 里,戴西看上去真的和从前一样美丽自如。 戴西还带她去了美发厅,她们一起为静姝商量了一个新发型。于是静姝焕然一 新地就回家来了。回到家,中正已经回家,他让姐姐站好,为她和她的新发型照了 相。 戴西去了农场,对中正来说,意味着他除了小时候在家里养过的一头属于他的 小羊以后,又有了一只小鸡。那是戴西特地从农场的鸡舍里为他买来的。 中正对从前养的小羊几乎不记得了,对家里曾有的那条人见人爱的德国大狗也 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不能忘记那只五十年代未来到他家寂静院子里的小鸡。 因为中正还太小,戴西的单位终于同意让戴西每天回家来住,不必像其他劳动 改造的资本家一样,住在农场里。只是规定她必须每天七点到农场,晚上要等参加 完政治学习才能回家。所以,戴西回到家里,常常是中正早已睡觉了。 曾经有一个晚上,戴西因为总是早上五点起来赶路,晚上十点,参加完政治学 习,才能上路回家,有时她实在太累,就在要横跨上海市区的公共汽车上睡着,那 天在车上,她找到了一个座位,刚刚开始打盹时,她曾被旁边坐着的人惊醒。因为 在夜车上,边上坐着的那个乘客也睡着了,而且把头歪到她的肩上。那个人也睡得 那么熟,戴西将他的头扶正,可不一会儿,他又歪了过来。戴西于是把自己的头转 向另一边。当公共汽车带着他们走过灯光暗淡、睡意迷离的街道时,戴西自己也睡 着了。 等她醒来,发现只有一个夜班的售票员等着她,她已经跟着车子到了终点站。 那是一处她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她站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家,她迷路了。她在路上站 了很久,想要回忆起怎么走,也想要遇到一个行人,可都没有如愿。她也没有打电 话回家,甚至没有打电话给波丽,请波丽的丈夫来帮助她,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帮着 她到那个年轻寡妇家,把自己丈夫找回家来那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没有找警察送她回家。要是一个女子深夜迷路,总是 先想到自己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问安全的人。而在陌生的地方,最安全的地 方,就是总亮着红灯的警察署。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信赖警察,他们是保卫大家的 温柔的英雄。连小孩子都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那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被威胁,生活得积极而单纯,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自己是 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里。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感觉到了暴力的剥夺, 像戴西。 在一派单纯愉悦之中,狂暴的时代已步步逼近,那情形,就像是一只慢慢被烧 沸的大铁锅。它一点点被烧热,被烧红,这个过程长而平静,可终于会沸腾起来。 当锅中的水面十分平静,远没有沸腾的时候,那些不幸紧贴着锅底的水,已经被烧 得灼热。而戴西,就正好是被命运安排在紧贴着锅底,而且因为他们处世的不羁, 他们成为被推到火力最旺的地方的那一滴水。 她不知道走过多少陌生的街区,最后终于发现自己渐渐走到熟悉的地方了,最 后,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一夜,中正像所有正开始发育的孩子一样,睡得喷香。 只有一个黑夜,中正被戴西叫醒,他睁开眼睛,他看到戴西的笑脸,她正为他 打开一只旧纸盒,已经被挤得就要脱底了的旧马粪纸盒子,里面有一个毛线团一样 的小鸡。戴西把纸盒捧到中正面前,从此,中正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宠物,一只白勒 克鸡。中正和戴西都那么喜欢它,在它小得像一只鸽子一样的时候,中正就特地为 它照了相。它是被外面来的黄鼠狼咬死的,中正很伤心。 戴西和中正一起在自家院子里,为小鸡做了一个坟墓。当戴西和中正一起蹲着 挖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头发开始白了。 戴西的头发,在照片上是已经能看出来的白了。她看上去是一个寻常的布衣妇 人,只是笔直地站成了丁字步的样子,让人猜想她年轻时代也许有风度。 这是最初戴西经历的艰难时世,她脸上想要遮盖住一切的笑容,使她的脸看上 去有些肿胀,也许这和她在此刻正度过更年期有关,可我相信,这时到六十年代初, 以吴毓骧的去世来平息所有的事情,戴西没有一般妇人那么多时间来注意自己身体 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在和平冗长的年代里,更年期是一个妇人生活中的大事,而在 这时,它对戴西来说,简直不算什么问题。 那微微肿胀的笑容像一张大布,为戴西遮住了所有她正在经历的生活。1958年 初将双手平摊在腿上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开始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力量,也许是 她从来就有的自尊心,它使她保持脸上的笑容。 这时,戴西把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后去,不让人看到她手指的变形。冬天的时候, 她被派到南码头的外贸出口仓库里,去剥东北大白菜被冻坏的菜皮。大白菜又冰又 湿,她整天整天地捧着它们,将它们外面已经烂黄的菜皮剥去,从这里出口去香港。 那是她家许多亲人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乔治越境的地方,是戴西和丈夫最后一次出 境的地方。每天当她结束工作的时候,她的手都已经完全冻僵。从此,她的十个手 指开始变形僵硬,不再能拿细小的东西。而戴西说:“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 我只是手指不再灵活了。” 戴西竭力挺着胸,那看上去像是本能地想要掩盖着自己开始变厚起来的小腹, 像所有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敏感的女子。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的体形在变得松软, 小腹突出了,这是女子变老的标志,就像高速公路上绿色的指示牌一样明确。这一 年,她所在的农场扩建,她大多数时间在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当小工,拌水泥,然 后爬到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将水泥筒递给工人,这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最没有 技术的,也是最累的活。当回家来的静姝问到她的时候,戴西说:“你看,我还能 爬那么高的地方。别的资本家说他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摔下来不死。我 是真正的什么也不怕。”三十多年以后,她在美国遇到了肯尼迪总统遗蠕杰奎琳, 她问戴西劳改的情况,戴西说:“劳动有利于我保持体形,不在那时急剧发胖。” 在戴西的身后,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园的围墙,和墙边的棕搁树。那里 的地上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警察从这里挖出了当年他们埋下的左轮手枪,已经锈得 完全不能用了的枪,是吴毓骧在监狱里交代出来的。 他们来到戴西的家,再次询问戴西。 在吴毓骧刚刚进看守所的几天,警察曾经对戴西的房子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他 们让她打开所有锁着的地方,公开所有家庭财产。然后警察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包 括找到了房子里秘密的地方,用于存放珠宝和金条以及美金,这是吴毓骧告诉警察 的。 所以戴西总是在衡量既不要伤害到丈夫,也不要在丈夫已经交代了的情况下继 续掩盖,而伤害到自己,戴西一直装成听不懂中文的样子,因为她实在很需要中文 翻译成英文再提问的几十秒钟时间,判断到底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必须说的, 当警察们用中文说话的时候,她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问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到她在中西女塾时代的演剧经历,她在校园的长椅上,以一 个闺中少女的想象,与人谈爱情的游戏的表情,那张阳光下面假戏真做的笑脸。 警察问:“你们家有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藏着吗?”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们不应该有的。” 警察说:“就是那些不合法的东西。”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法律不允许保留的,你能举个例子吗?” 警察说:“就比如像枪这一类的东西。” 戴西明白了。 于是她说:“我想我们这里是有一把枪。” 警察问:“你知道在哪里?” 戴西说:“在花园里,你们想看看吗?” 她给了他们一把铁锹,就是当初吴毓骧用的那一把,陪他们到花园的石头和树 边上。 找到枪和一盒子弹以后,戴西为他们做了证词。 这就是照片上的戴西真正的日常生活。要是静姝和中正不问,他们就永远不会 知道,要是他们问起,也永远是跟着戴西,从一个光明的角度去了解那些事,顺便 他们也看到了一个永远积极的母亲。她的心是那么不容易被击碎,那样从不缺少爱, 是那么顽强。 戴西向他们说明了他们父亲的事。她说:“你们的父亲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也真的做过错事,比如那些从犹大人手里得到的纸袋。” 他们是从这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这是一种绝不以恶抗恶,真正实事求 是的品质。 我成长于“文化大革命”的乱世之中,以一颗孩子单纯而宁静的心,体会了许 多目睹的可怕故事。我总是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大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张白纸 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干净。一张白纸终于会永远擦不干净的,一个人也终于会在苦 难中得到一颗怨怼的心。所以,在听着戴西的故事时,我是那样吃惊,童年时代的 情形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它是形成在戴西天生的品质中, 还是形成在中西女塾那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还是在戴西头发默默变白的过程中? 在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对人的品质的悲观。我那么高兴地看到终于有 一个故事、一个人向我证明,这种孩提时代就形成了的悲观,可以是错误的。我那 么高兴地将这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听,把自己说出了一长串眼泪。 像火把沙炼成了金子,把纸烧成了灰,在戴西微微肿胀的笑容里,能看到一种 像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