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 五十三岁 阳台上的风景 She upheld her own choice,and did not discard it just because it did not bring her the joy and happiness that she expected, she enjoyed and cherished the fun that she got from her choice, and did not evaluate others according to her own gain. 要不是这时候中正正在学照相,天天在家里摆弄旧照相机,我想也许戴西不会 留下这张照片的,这时,她的丈夫刚刚去世一星期,她还穿着黑色的小袄,她站在 1952年的一个晚上站过的老位置上,那个晚上,她站在这里看丈夫将乔治带来的手 枪埋好。 在当时,政府不许私人藏有武器,这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也许戴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好站在老位置上照相,她只是希望利用阳光的 光线。然而,她站在老位置上,等着儿子对焦距,于是,就看到了树下的新土,那 是警察把枪挖出来时留下的。然后,她就会想到当年那个埋枪的人,现在已经再也 不会回来了。 戴西这时的脸,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一个万宝箱。那是一个木匠师傅为我 家做的,用来给我两个着迷做矿石收音机的哥哥装他们的东西:松香,锡条,电子 管,电线,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零碎。万宝箱是用没有上漆的木片钉起来的,里面有 许多小格子,将盖子合起来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幼儿园里玩的大积木一样。我小时 候喜欢幼儿园里的那套玩具,可痛恨去幼儿园,于是常常坐在万宝箱边上幻想。可 我明白,它看上去再像一块平白的大积木,里面也还是一只什么都有的万宝箱。 戴西的脸也是这样,她望着阳台下面那空空的新土,在儿子镜头里一派的宁静 坚忍,不动声色,却不能让我忘记里面的内容。 应该有一个小格子里,装着惊痛吧? 12日,戴西再次接到从监狱来的通知,丈夫由于心肺系统疾病,在提篮桥上海 监狱医院去世。她可以在火化以前,去监狱医院的停尸房最后看丈夫一眼。向他告 别。 戴西问,为什么不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让她看他,回答是:“一时不知道你在 哪里。” “What a lie!”戴西后来回忆说,那三年里,每个月他们都去第一看守所送 东西,戴西一直在外贸系统的农场里劳动改造,一天也不能缺席,中正高中毕业以 后,因为父亲在押而没有大学肯录取他,不得不在家自己补习,戴西为他的每次英 文课,付一元五角钱给私人老师。秋天到了的时候,戴西曾专门去要求过,给丈夫 送一些平时在家用的平喘药,可看守所没有收,说自有监狱医院会照顾他。 戴西提出要让中正一起去见最后一面。 回答是:“儿子可以去,但要保证不在那里哭闹。” 中正说:“你放心好了,妈咪,我当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哭。” 于是,戴西带着中正来到提篮桥监狱医院。在一间小房间里,他们看到了停尸 床,戴西非常惊奇地看着那张陌生的窄床,那上面看上去好像是平的一样:“那么 瘦!”戴西吃惊地想,三年以来,她没有再看到自己的丈夫一眼,她的印象里,还 是那个高大的中年人,虽然没有发胖,但是绝不是现在那床上薄薄的一缕。 后来,戴西回忆说:“YH的头像是一只插在筷子上的苹果。他看上去好像是饿 死的一样,” 所以,应该还有一个小格子里,装着的是惊惧吧。 在戴西和中正决定去认尸的时候,有人告诉戴西,也许她会不认识那具尸体, 也许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她就应该检查他的手, 一个人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但是他的手却终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三十五年过去,有一个黄昏,我去拜访戴西,我们说到了她丈夫死的事,戴西 隔着小圆桌子向我伸出她已经变了形的手,说:“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 人的手是很难改变的。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那是一具大瘦的尸体,于是,我去摸 了他的手,那是我熟悉的手,是他的手。所以,我知道那就是他了。不过,后来我 也想,我的手不是变形了吗?这说明,人的手实际上是会改变的。如果我和他换一 换,他摸我的手,不一定能肯定就是我吧。” 中正果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冷。 戴西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丈夫的脸上,就带着中正回家了。她也没有哭。 几天以后,戴西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盒和遗物。她一直都很平静地忙着丧事,直 到那一天,丈夫的骨灰回家来了,回到桌子上了,戴西伏在那个从火葬场买回来的 规格统一的骨灰盒上,哭着说了一声:“活得长短没有什么,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 生命啊。” 这就是戴西一一从前因为喜欢他对生活铺张的趣味而嫁给他,因为他是家里的 男主人而在他花心的时候将他找回家,因为自尊而从不在他落魄时埋怨他,也不在 他失忠时控诉他的女子——最后想要对他说的话。当我知道吴毓骧曾经在外面另有 女人相好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对一直清澈的尊严的戴西来说,是怎样大的侮辱。 她怎么能不失望,不恼羞,怎么能不恨他。他把能带给她的快乐,都带给她了,也 把能带给她的灾难,都带给她了。 这真的让人想起张爱玲和胡兰成。 戴西从来不多说她的丈夫,在回忆录里也极少有关于他的事,更没有一句评论。 只是在知道戴西伏在丈夫骨灰盒上说的唯一一句话,才能确定,原来戴西是世界上 最懂得吴毓骧的那个人,就是她已经坚决收回了自己付出过的爱情,她也还是那个 最能体贴吴毓骧的人,甚至还是最能欣赏吴毓骧对新鲜花样有天然无师自通秉性的 人,经过这么多的事,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鉴赏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喜好。 这是一种骄傲,或者说是一种自尊,戴西拥有的。她维护自己选择过了的东西, 不因为它们没有给她带来意想中的快乐与幸福就舍弃它们,她只是欣赏和把玩它们 的意趣,不以自己的获得来衡量别人的价值。也许,她因为从来不缺什么,所以从 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她只坚持自己的感情。这种骄傲的坚持,在1961年的 冬天,戴西迎回丈夫的骨灰时表现了出来,像东西在重力之下,摩擦出的火花。 要是你以为这已经是戴西最黑暗的时刻,那就错了。前面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 等着她,在那些日子里,她那骄傲的心,会像火把一样明亮。 所以,我们还能看到,那些小格子里,还有许多的体贴、欣赏、受伤、嗒然若 丧、骄傲、倔强杂乱地放着,但是,戴西一张阳光下面向前方的脸,那关闭的平静, 就将一切都遮起来了。就是为她照相的儿子中正,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知道每一件发 生在妈妈生活里的事,“她不说。许多事,别人怎么对她使坏的,她从来不说,从 来不抱怨。”中正说,这时已经是1998年了,不再有人会报复老年的戴西,家族中 的下一代希望能知道戴西到底遇到了什么,可她还是没有多说。 是否在某一个小格子里,还装着像上好的松香一样透明而芳香的、戴西一生保 持着的自尊呢? 对一个经历坎坷的妇人来说,对别人为自己感到不公的经历保持沉默,是一个 女子极大的自尊。 有过牢狱之灾的人都知道犯人的规矩,当犯人离开监狱时,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不会带一件东西回家,他们把在监狱里用的东西全都扔了,光身出来,表示再也不 要回去。而戴西,则把丈夫留下来的东西全带回了家,他的洋铁缸子,她又接着用 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