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 五十三岁 平安夜 That day I learned that, after being kicked out from her own house, with method like this she made many St.Petersburg styled cakes, using pots blackened by smoke from her coal ball stove in the slums. 由于从澳大利亚归来,郭家一直保持着在平安夜里全家团聚的传统。郭标在世 时,总是他来主持圣诞夜的家族聚会。 那时,在上海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回来了,那么多的圣诞礼物,那么多,从起居 室一直堆到客厅里去了。晚餐是地道西式的,有火鸡、梅子布丁和所有餐桌装饰。 那是爹爹一年里与全家一起庆祝的一天。孩子们为了圣诞节的礼物是那么高兴。看 着他们得到礼物那惊喜的样子,大人们比什么都高兴。 后来,戴西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当时的情形。那是在描写了自己丈夫的死以 后,她的回忆突然就转向了平安夜的家庭团聚。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的词语。 郭家的长辈相继去后,每年的平安夜就由戴西来主持了。于是,大家都到吴宅 过平安夜。五十年代初,郭家有过一张全家族的合影,尔后,大家族分崩离析,四 散到世界各地,再也没这样整齐地聚集在一起过。到了1961年的平安夜,郭家剩下 来的人在国际饭店聚餐时,戴西只需要订两张桌子就可以了。从前人声鼎沸的情形 已经不再,餐桌前空落落的坐着留下来的人,人人脸上都抹着一点点动荡和惊恐。 那一天,戴西穿着黑色的小袄,整理了花白的头发,去参加郭家的聚会,像从 前许多个平安夜一样。实在,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圣诞节前夜,她的丈夫才去世二十 三天。 我真的很是惊叹她的坚持。平安夜对在教会学校长大但终生不信教的戴西来说, 实在算不上是需要抛开个人情感去坚持的理想。她那天晚上做的,不过是一一起吃 顿饭,见见平时不常见面的亲戚,听别人说些家常话。而她自己,在五十岁这种不 上不下的年龄,成了寡妇。自己唯一的儿子前途未卜,自己的女儿因为家庭问题, 不能随团出国演出,在全团出国演出时,她就放自己的长假回家来。而自己对一家 人的命运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她还是为了那一天的团聚,端端正正地去了,吃了饭, 还照了相。当时的亲戚们井没有真正意识到戴西的变化,他们日后回忆起来时,只 是说,老太太这个人很不容易,看不出来她有太大变化,仍旧很活跃,对大部分没 敢去参加她家丧事的亲戚,没有表现出任何抱怨。 不过,留在照片上的戴西,丧夫之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还有农场劳动留下的 劳累,受人歧视迫击的警觉与不安,陷入困境里的受伤小兽的默然,还有在无法抗 拒的失去中的悻悻然以及掩饰。戴西在一桌子风韵犹存的亲戚中,独自奇怪地侧昂 着头,像是一个对镜头过敏的女子,生怕自己照不好相,心里紧张着,希望着,可 就是会在集体照相的最后一分钟做出奇怪的动作,让自己成了照片中最扎眼的那个 人。 以后的岁月更加险恶,她已经不能到国际饭店去过平安夜了,饭店里也不再置 办圣诞大餐。渐渐,可以在一起过圣诞的,只剩下波丽和戴西两家人,戴西已经家 徒四壁,于是他们在波丽家吃饭,而戴西只要为大家做一只圣诞蛋糕就可以了。这 种习惯一直延续到波丽去世。 波丽去世以后,因为对过去时光的缅怀,我邀请杰弗利和爱拉与我和媚(被中 正留在上海的女儿)一起吃圣诞餐。蓝村餐馆的菜单不错,可倒霉的是杰弗利突然 感冒,没有来成。第二年,杰弗利也离去了,我请了爱拉来吃饭。最后,当媚也去 美国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平安夜了。 戴西在她的回忆录里仔细地记录着她一生中的圣诞节之夜,这几乎是描写丈夫 去世情形的十倍之多。 而当时还是一个不开心的小姑娘的媚日后回忆起来,她觉得那些晚餐是她在上 海留下来的最好的记忆之一:“我们去餐馆,坐下来,奶奶开始教我怎么吃饭,怎 么拿菜,她总是那么美,那么精致,就是在那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包括餐 馆里的服务生,他们总以为奶奶是外国人。而当时要是有人以为你是外国人,就是 对你最高的评价。”而在此以前,戴西已经留下了三十多本照相册了,还没有过这 样的神情。有人形容过这样的神情,就像有人刚刚在这脸上踩了一脚。 1996年,我见到了她,认识她以后,就常常到她家里去闲聊。1995年初我从美 国回来时,带回来一些玉米蛋糕粉,那种被现代食品工业处理过的蛋糕粉,只要按 照包装上所指示的那样加蛋,加水,加热,没有学习过的人,也能做出一只大蛋糕 来。那时我希望自己能在朋友来做客的时候,拿出自己做的蛋糕来招待他们。可是 没想到我家没有可以调节温度的烤箱。于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整套东西,就在壁柜 里扔了一年,直到过了保质期,我把它们扔掉。 当我告诉戴西时,她摇着头说:“不必要用烤箱,下次你来,我教你用一只铝 锅,用水蒸,照样能做出好吃的蛋糕来。” 那天我知道,她曾用这样的办法,在被扫地出门后,在贫民窟的煤球炉子上, 用完全被煤烟熏得通体乌黑的铝锅,做过许多个彼得堡风味的蛋糕。说起来,这也 许就是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而且希望为她写下来的最初的故事。那里面有一,种 微小但纯朴的坚持感动了我。 她总是那么勇敢地坚持着生活中细小的熟悉了的方式,是为了什么呢?她从前 对艾尔伯德婚约的放弃,从前劝姐姐放弃参加上海小姐的选举,认为那是无聊的, 再从前对西式衣服的放弃,和后来在大浪淘沙中点点滴滴的坚持,是什么把它们统 一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