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 夏天 五十四岁 让我们也荡起双桨 She never told her children that she was sorry,and never complained about her husband.She restrained her shock and sorrow for being widowed at middle age,and concealed from her children the gloom and grief which she felt.This is how a mother takes pains in loving and protecting her children. 有一支很美的儿童歌曲,是描写北海公园的,成为整整一代在五十年代中成长的人, 关于五十年代的美好回忆,五十年代在大多数中国人心中,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从五十 年代初,直至六十年代初。这个时代对大众来说,有着和平,积极,努力,淳朴,还有 适时的浪漫情怀。这是一支著名的歌曲,许多人来到北海公园,租了小木头船,坐上去, 看着绿色的湖水清亮地一层层地荡漾开去,心里都会响起它的旋律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看到戴西一家在颐和园那与北海差不多同样的皇家湖泊上泛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 是也听到,也想到,也在心里唱过这支歌。 昔日的阳光明亮地照在静姝年轻的笑脸上,她划着木桨,穿着戴西在锦江为她新做 的连衫裙,她的样子真的与那支歌很般配。 中正坐在船头照的相,他不光照了欢笑着的姐姐,还有一些北京高高蓝天上浮动的 白云,以及绿树和红墙。凡是从上海这样多雾的城市到北京的人,总是会被它那些雪白 的、在阳光里几乎是灿烂的云彩感动,我记得我十六岁第一次回到我的出生地北京时, 看着夏天优雅地在天上浮动的白云,几乎要哭出来的情形,心里的感动应该要用歌剧里 的声音才能形容。我不知道是不是中正也是这样。 戴西的脸,在静姝的笑颜与白云的中间。那一刻,一定有风吹过,她伸出手去拂着 水面上潮湿的微风。她带着自己刚刚没有了父亲的儿女,度过一个尽量愉快的假期。她 知道静姝为了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能出国演出,中正则险些不能上大学。她从来没有对自 己的孩子说过抱歉的话,也没有对自己丈夫的抱怨,但她收起中年守寡的惊痛,让她的 孩子看不出阴影和痛苦,这是一个母亲挚爱和保护孩子的苦心。 她欠过身来,成为欢笑着的静姝的背景。躲在玩得正高兴的静姝背后,她正在享受 贴着水面而来的风,它带着足够的水汽,十分宜人。虽然没有笑容,但她的脸是柔和的, 甚至可以说是放松了的,让人想起一块坚硬的冰在阳光下软成了水。她会在此刻想起那 支儿童歌曲来吗?对戴西来说,这歌真的太轻柔了,但也有着它不能质疑的美。 她到底是一个曾用煤火上的铁丝架烤过上司,并享受了它的主人。 1963年,她被送到青浦乡下的劳改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家,她不知道会有什 么等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更不知道会让她做什么。一起去的人,全是劳改 的对象。她们住在原来的鸭棚里。 先把稻草铺在烂泥地上,然后,我们把铺盖铺在稻草上。到了早上,身下的东西全 都湿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统统拿到外面去晒。当时,我们八个女人住一个小棚子,挤 得连翻身也不能,晚上一翻身,就把旁边的人吵醒了。我们的乡下厕所靠近一条小溪流。 刚去的时候,我问别人到哪里去拿水刷牙洗脸,他们告诉我像村里的人一样,到溪流那 里去取水用。我拿着牙具到河岸上,我看到人们在河边上洗衣服,有人在那里洗菜,让 我大吃一惊的是,还有人在上游洗着他们的木头马桶!所以在开始的三天,我没有刷牙 洗脸。后来有人告诉我,我们每天喝的水也是从那条河里打上来的,不过放了一些明矾 在里面消毒。 后来,戴西这样回忆。在这里,戴西度过了第一次异常艰苦的日子,她挖了好几个 鱼塘。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不久,戴西接到通知,要求她马上回上海,公 安局要找她。于是她搭船回家。在回家前,她接受了难友的忠告,先悄悄通知了波丽, 让她知道自己的去向,不至于会失踪。当她离开青浦那肮脏的凹地时,做好了被捕的准 备。 戴西回上海坐的也是一条木头船,也是绿色的河水,也有阳光。只是南方的阳光照 不透绿色稠重的河水,那些浮满着绿色植物的河床里,据说有着致命的寄生虫。 她坐在行李上,行李下面就是煤渣,小木船缓缓地穿过绿色的田野,周围充满了绿 色,还有黄色的硕大的丝瓜花,紫色的紫云英,白色的野菊花,粉红色的喇叭花。她看 见一个农家的小女孩,在河边上跳着走路,她把花采下来,戴在自己头上。 在航行结束以后,她就从穿着法院制服的警察手里接到丈夫的判决书,已经在监狱 中去世的吴毓骧被判为现行反革命,他把自己在香港存有的外汇与在上海做生意的外国 人兑换人民币,属于非法套汇;他在与外国商人的讨价还价中,允诺要是对方多买,就 考虑给对方优惠,是损害了国家利益;他在家中私藏枪支,是图谋不轨。于是戴西必须 为丈夫的罪行还清六万四千美金和十三万元人民币。等着戴西的,是抄家和彻底的清卖, 她父亲给她的三个钻石戒指,被估价三百元人民币,包括家用的亚麻床单和请客用的瓷 器,也被一一估价,然后运走。在所有家产充公了以后,戴西被告知,她还必须代替丈 夫向国家偿还十四万元人民币,她并没有被捕,而是成了一个夫债妻还的负债者。 那次在寂静河道上绿色的航行,让戴西一直记得。直到她去世前不久,她还提到那 条再也找不到了的小河,她记得它是那么绿,那么静,那么好。还有那个穿着破衣服, 头上插满了野花的小姑娘,她那么幸福。 1998年秋天,9月24日的下午,离戴西去世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我带着玫瑰去 看她。在此以前,我与戴西在电话里约了许多次,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并深感疲劳, 他说:“我只要做一点点事,就要上床休息,我简直是把自己扔到床上去的。” 那时,从前的茶房松林已经来到戴西家照顾她,静姝两个星期前离开时,对戴西的 身体很不放心,于是松林放下嫁女儿的家事来了,静姝这才离开。戴西有一天想要吃小 馄饨,于是,她让松林到外面的街市上去买一客小馄饨来,可松林说外面的肉馅太脏了, 不可以吃。要是真的想吃,就自己买肉回来做。戴西叹了一句:“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少 奶了啊。”可松林还是坚持要自己做干净的。等松林做好了干净的小馄沌,戴西已经没 有胃口吃了。 她看到了鲜花,抱怨我为什么又带鲜花去,那太贵了。 我说不贵,秋天的花不算贵,秋天的玫瑰带着一种将要逝去的美。我把花放到她的 手里,她的手很凉。 她抱了抱它们,笑了:“它们真的是太漂亮了。” 她虚弱得拿不动花瓶,于是她第一次要求我为她做事:在花瓶里装一些清水。水装 来以后,她把花束放了进去,整理好它们的枝叶,轻轻地用手背抚了一下正在盛开的白 色玫瑰,说:“我总是喜欢花的,一辈子都喜欢。” 我真的庆幸自己那天带了花去看戴西,于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了她被细小的美丽的事 物牵起的笑容。此刻,我想起从前在华沙旧城的一个教堂门口买的戒指,那是一朵用银 子做成的玫瑰花,盛开着。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它的开放,也不知道世界 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它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