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聚餐话当年 施田说:“你说的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那时,我和伟青正在闵行机械厂实习, 六0 年三月才回厂。” 秦科长说:“你们是没见当年建厂时那种火热的场面,好几台大塔吊和运物料 的汽车来往穿梭,一片繁忙景象。红底黄字的大标语牌上写着:‘高举总路线、大 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百年大计,质量 第一’的标语。你们回厂的时候,我们已经大干了两年。高耸的烟囱、厂房拨地而 起,设备陆续进厂安装。但是,天不作美,祸不单行。我们国家遇到了天灾、人祸。 大概在六0 年的下半年,工程就停了下来。 高有德师傅说: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走在大街上,西北风吹着你的脸就像刀 子割一样,被风吹起的小砂石,使劲地往你脸上砸。开完会,上班就是稀松的事了, 也没活儿可干。大家坐到炉火旁,东家常、西家短,七大姑八大姨的聊闲篇。 早晨刚上班的时候,多数是聊马路见闻。一天早晨,高师傅的大徒弟小王说: “我骑车到灯市口,有两个骑自行车的撞在一起,交警听他俩各说各的理,不一会 儿就聚拢了一圈的人,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两个撞车的人刚说完,不等警察说话, 一个带呢子帽的中年男子说,按分析,就是那个小青年骑车拐的太早了,责任应由 他负。一个瘦脸的老工人说,对,就是拐弯太急太早了。旁边围观的人,你一言, 我一语,都说小青年的不是…… 小王说:“你说咱北京人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坐在火炉旁边的高师傅说: “这说明咱北京的社会风气好,更是咱首都人民觉悟高的体现。” 高师傅点燃了一颗烟,十分自豪地说,你看咱北京人民守法、护法,都以主人 翁的姿态积极协助公安部门办案、破案,热情非常高涨。你可别小看了旅馆的服务 员。他们一天都和那些南来北往的住宿客人打交道,经的多见识广,成就了一双慧 眼,好人坏人一看就能八九不离十,一旦发现行迹可疑的人,立马就报告了派出所。 还有咱北京走街串巷收破烂、打小鼓的也能顶半个公安员。你忘了,小王,去年咱 们车间的赵柱偷了车间一个铜棒,卖给打小鼓收破烂的,当时就被收破烂的报告给 了公安局。不光咱北京是这样,全国各地都这样。可能是疏忽,我们老家大队打麦 场上落下半口袋麦子,搁了两天,也没人偷。可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高 师傅紧吸了两口,把烟头扔在地上,又用脚碾了两下,接着笑哈哈地问坐在身边的 小李,“今天又是星期六了,你女朋友又约你在猪市口第几根电线杆等你呀?你俩 进行的怎么样?抓紧点,可别叫别人抢了去。”坐在小李对面的桑镇说:“姥姥! 谁敢抢咱们哥们儿的媳妇,管保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几个人正回忆着往事,列车上的午餐开始了。秦科长说:“今天咱们聊的真高 兴,中午得喝点。今天我做东,你们去占地儿。” 秦科长先买了三盒米饭和三个菜,叫爱国、红莉端回去吃,然后又买了四个菜。 罗干事说:“怎么?秦科长今天请客。”秦沪民说:“咱们一起热闹热闹!”高有 德提着二瓶二锅头说:“今天中午,咱们每人四两。”秦沪民说:“不是说好了我 请客吗?你怎么买酒了?”高有德说:“谁买不一样。”罗干事客气地说:“那今 天可叫秦科长、高师傅破费了。”秦科长说:“破费什么,咱们能坐一趟车到“大 三线”来,就是缘分。” 落座后,施田就用牙开酒瓶子盖,却怎么也咬不开。还是秦科长办法多,用一 根筷子做杠杆,用另一只筷子轻轻一撬,瓶盖就开了。 伟青把酒瓶子从秦科长手里抢过来,先给秦科长、高师傅、罗干事各倒了半碗。 罗干事说:“我怎么能和秦科长、高师傅他们比,倒的太多了。”秦科长说:“喝 吧喝吧,反正咱们也不上班,喝完,回到卧铺上一躺就睡觉。”伟青给施田倒酒, 施田用手捂着,说:“好了,好了。”伟青给自己倒了一两,罗干事抢过瓶子,就 要往伟青碗里倒。施田给拦着了,说伟青确实不能喝。罗干事说:“你俩互相包庇。” 高师傅说:“算了,喝完了再倒。”秦科长说:“建设大三线,咱们几个坐一趟车 来,这就是个缘份,我提议大家一起把碗端起来,咱们喝一口!”五个人都端起碗 来碰了一下。 高有德感慨地说:“三年自然灾害,连个肉星儿都看不见,别说吃了。” 罗干事问:“三年自然灾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伟青说:“大概是从六0 年下半年开始的。”施田说:“差不多。六0 年八月份,车间领导开大会,号召职 工自报减定量。我自报减了三斤,我原来每月三十六斤定量。”高师傅说:“我们 木模工原定量也是三十六斤,我也自报减掉三斤。”高有德问秦科长,“你们中层 干部减的也不少?”秦科长说:“我原来三十三斤,自报减了五斤。” 高师傅说:“减定量后,开始的二三个月还行。可二三个月后,肚子里的油水 都没了,菜里一点油星儿也没有,吃的可就邪乎拉。窝头二两一个,一顿吃四五个 还不饱。吃完了,你不能往卖饭口看,只要一看就还想买。那时食堂还出邪招,米 饭采用双蒸法,原来二两米蒸一碗米饭,采用双蒸法,二两米蒸出二碗米饭,一顿 四两米蒸出四大碗米饭来,可是人们一顿吃四碗还是不饱。现在说给孩子们听,谁 信。那时,人们肚子里就是没油。” 秦科长说:“喝酒,喝酒,”看着自己碗里的酒,又看看高师傅碗里的酒,说 :“不多了,这次一口干了。”罗干事说:“我这碗里还多呢。”秦科长看了看, 说:“差不多,人家说你文章写的好,酒也能喝,干了吧。”于是一扬脖都干了, 只有施田、伟青没干,施田说:“我俩以前没怎么喝过酒,喝酒真不行。”施田抢 过酒瓶,又给几个人倒了半碗。 施田说:“我住单身宿舍,一到星期天,就坐车到市里转。那天,我逛西单商 场,有很多高级糖,起价五元。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五十元,人们根本买不起, 逛商场的人也寥寥无几,偌大个商场冷冷清清的。出了西单商场的门往北走,快到 西四牌楼,路西有个店铺,刚开门,乎拉一下子就站了一长队人,我也赶紧站在队 伍里。一会儿,我后边又像长龙似的排了许多人。我问站在前边的人排队买什么? 不知道。又问站在我后面的人,也说不知道。我到前边一问,说是卖果酒,每人只 限一瓶. 卖瓶果酒也买,总比喝白开水强吧, 关键是便宜。” 罗干事说:“是,我在大街上,经常看到乎拉一下就站了一长队,生怕买不上。 问他卖什么?他说,不知道。先排上队再说。” 秦科长说:“咱边喝边聊。”几个人都端起来,喝了一口。 高师傅说:“一开始,大伙围着火炉子,东家长、西家短,七大姑、八大姨地 聊,后来就不聊这些了,坐到一起就‘精神会餐’。我们车间有几个青工,他们都 有月票,没事坐着车满市里转,哪饭店是新开业的,哪个饭店炒饼好吃,哪个饭店 质量好,量给的足,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天,小崔坐在我旁边说:“高师傅,我告诉您,安定门大街路西有个饭馆, 炒疙瘩真不错,颜色好、味香,斤称儿给的也足,您哪天去尝尝去。”我说:“你 不总说,花市一家饭店疙瘩炒的最好吗?”小崔一个劲的摇脑袋说“不,不,比不 上安定门那家。”坐在我斜对过儿的小李说:“我昨天下班后在陶然亭旁边一家饭 店吃的炒饼,要了四两,还真吃的挺足实。”梁世俊说:“我去过许多家饭店,你 们可千万别去西直门路北那家饭店。那次,我吃半斤烩饼,汤汤水水的,连个油星 儿也没有,吃完了,哪也不到哪,还愣贵,真他妈的坑死他爹了。”接着,小吴口 吃地说:“昨——昨天,我在花——花——花市,吃——吃了碗炸——炸——炸酱 面,也——也不错,一——一大碗,四——四两,吃——吃——吃的也——也挺饱。” 人们没事聚在一起,一说就是大半天,天天如此,精神大会餐。 伟青说:“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单身每月凭票供应半斤点心,会吸烟的每人每 月供应一条多烟,烟瘾大的就不够抽。有些班组就多报几个会吸烟的名额,能多领 几张烟票,多买几条烟。那时我画漫画,施田写打油诗,还讽刺这些人,不顾国家 的困难,为抽点烟,投机取巧。现在想起来,也不怎么合适,人家烟瘾大,吃不饱 饭,想办法多弄条烟,也情有可原。” 高师傅说:“把这次遇到的天灾人祸,后来通称为三年自然灾害。” 其实,最困难的时候,是六一年,有少数人由于营养不良,身体出现了浮肿。 上级领导有精神,对于浮肿的人,每人每月补助五斤黄豆。到了六二年下半年,形 势就有所好转。 罗干事问:“下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伟青说:“下放可能是从六一年开始 的。”秦科长说:“不,是从六0 年年底开始的。”伟青说:“当时,只要是支部 找你去谈话,十有八九是叫你下放回老家。今天叫一个、明天叫一个,谁被叫到支 部办公室,下边的人就开始议论了,瞧,×××又要下放回老家了。闹的人心慌慌。” 六三年,我们车间开始回复生产。活儿很多,每天早晨上班都开班前会。我每 天都来的很早。班组里的人,一天谁干什么活,我都得掂量开,添好工票、派工。 我是班长,最难干、最累的活儿都留给自己。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下午下了班 都有会。有时赶上任务特别忙,或是有急件需要马上加工出来,经常要加班加点地 干。那是个星期六,刚上班,妈妈从家给我打电话,说我弟弟今天从知青点回来, 叫我下午早点到车站接站。当时有个急件,我一干就到了晚上七点多。干完活儿洗 手时,才想起去车站接弟弟的事,早晚了,弟弟早就到家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刚一进门,妈妈生气地说,你接的人呢? 施田说:“伟青,你还记得不?有一次,你加工一个急件。活儿快干完时,机 床出了毛病,别人都下班洗手了,你找到我,叫我立即给你修床子,我一检修,电 机坏了,你紧搭手换了台新电机,当时,你又急又累,满头大汗。上二班的人都来 了,带班的李主任站在机床旁,指导咱俩干,检查科的工段长李梅颖站在机床旁问 李主任,他俩是党员吧?李主任说,现在还不是。李梅颖说,那我怎么经常看他俩 早来晚走,加班加点地干活?在我的印象中,他俩一定是党员。李主任听了,高兴 而又认真地说,快了,快了。我当他们的入党介绍人。当时咱俩一边干活一边笑。 机床检修好时,都晚上八点多钟了,食堂早就不卖饭了,咱俩到外边吃的夜宵,每 人四两包子,一碗馄饨。” 高师傅说:“我们那儿也经常加班,谁计较时间计较报酬?!” 高师傅问施田:“你们电工不是还有一个叫孙大头吗?”施田说:“是,叫孙 有富,外号孙大头。”“还有一个女的叫什么娇的?”高师傅问。施田说:“叫沈 娣娇。这个女的长的俊俏,娇气,一般男同志总喜欢多看她两眼,或是说上两句话 儿。”高师傅问:“听车间人说,孙有富和沈娣娇两人关系不一般。”施田说: “以前是闹过一阵子。”“两人长的什么样?我怎么想不起来了。”高师傅一边问 一边想。 施田说:“男的中等身材,长方脸,两只大眼睛,留个大包头,经常油亮油亮 的。下班后,经常穿一双尖头皮鞋,穿的裤子总把屁股包的紧紧的,腿肚子也包的 紧紧的,爱跳舞。沈娣娇长的很漂亮,中等个头,瓜籽脸,浓眉大眼,樱桃小口, 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有二十六七岁,她爱人在太原工作。” 伟青说:“沈娣娇是我们车间的库管员。设备涂油装箱那阵子,孙有富常到库 房,领棉丝、油料什么的。孙有富到了库房就和沈娣娇聊一阵子。有时,沈娣娇主 动把棉丝、油料送过去,还经常帮助孙有富擦设备。两个眉来眼去的逗着玩,孙有 富常拍打沈娣娇丰满的屁股,沈娣娇就发娇发嗲的乱叫。后来孙有富到沈娣娇家里 去了两趟。职工对此反映很大,后来听说车间支部找孙有富谈了话。” 施田说:“对,是有那么回事。六四年,“四清”工作队进厂不久,沈娣娇就 调到太原去了,咱们来的前些天,孙有富、王长有、岳亮一起到山西参加建设‘大 三线’了。” 高师傅说:“‘四清运动’实质是对广大干部职工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外 边工作队进厂帮助搞“社教”。这一个阶段内容叫:“干部下楼”,对广大职工叫 “洗手洗脚”。干部“下楼”就是要开大会、小会,写检查。工人“洗手洗脚”就 是平时在车间做个火钩子、煤铲子拿回家用的,在会上做做检讨,把东西归还回厂, 称之为“公物还家”,受受教育就算了。后来运动深入发展,形成大鸣、大放、大 字报、大辩论。从大字报揭发出的大量问题看:还是有少数领导干部生活腐化、官 僚主义严重。” 施田看了看手表说:“再过一个小时,就要过长江大桥了。过黄河大桥赶到夜 里,咱没好好看,这回过长江大桥,咱可得好好看看。”伟青说:“你看外边,还 没到武汉呢,就有江南的风光了。”施田说:“我注意到了,列车一到信阳,路基 旁边就有许多山峁峁子,列车行到开阔的地方,就有一片片水田,种水稻的多了, 就有点南方的味道了。” 伟青说:“从信阳一直往北,经过河南省的北大门——安阳后,就进入了河北 省。从秋末到冬初,整个大地都是光秃秃,空中浑黄浑黄的,一片北方风光。可是 一到了河南省的南大门——信阳,就有了南国的风光,南国的味道,好像信阳就是 南方和北方的结合部、分水岭。” 列车在湖北的大地上咕哒哒——咕哒哒地行驶着。不时发出汽笛的长鸣声。经 过的每一条河流都有了水,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不像北方,条条河道都是干涸的。 高师傅感慨地说:“武汉、汉口、汉阳,统称武汉三镇,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 地!著名的武汉钢铁厂就在这里,解放前还出了许多著名将领,不简单!” 这时,列车员开始广播:旅客们,前边就要过武汉长江大桥了,请不要往外伸 手探头。 伟青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三十一分。列车垮上铁桥,哐铛——哐铛的响着,古 老而雄伟的长江,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缓缓地昼夜不舍地向东流去。伟青和施田都 是第一次见到长江,心潮澎湃,非常高兴! 晚饭时间,伟青对施田说:“咱们带的那些东西还剩下不少呢,就别到餐车去 吃了。”施田说:“行,就吃带来的东西。”伟青拿着两个杯子去打开水,施田坐 在靠窗子的硬座上。车厢内灯火通明,车厢外,乌云遮月,路基两旁的山峦、房屋, 影影绰绰的,不时有明亮的灯光倒掠过去。 伟青打水回来,两人吃饭。吃完饭,一边喝水一边聊天。 不大会儿,哈尔滨的二位同志回来了。赵薇问伟青、施田:“你们吃饭了吗? 伟青说:“吃了。”赵薇说:“我还带着扑克牌呢,咱们四个人打会儿扑克吧?施 田回过头来看着赵薇说:“我可打不好。”赵薇笑着说:“谁会打,玩呗。”于是 从包里摸出一付新的扑克牌。用纸擦擦茶几儿,铺上报纸。伟青和赵薇靠窗对坐。 施田和温庆山坐在外边。这样,施田和赵薇打对家,伟青和温庆山打对家。刚开始 打时,是你升一级、我升一级,轮着上升,等打到六时,伟青和温庆山连打好几把 都输了。温庆山说:“施田还说不会打呢?都连赢我们好几级了。”赵薇她们打到 十三了,伟青他们连八还没打过去,温庆山没了兴趣,说:“不打了,时候不早了。” 列车进入夜间行车,播音员播放列车夜间到达各站的时间,到达长沙的时间是 十二点零七分。赵薇说:“再有二个多小时,咱就下车了,你还能睡的着?”温庆 山说:“我太乏了,想躺会儿。” 赵薇又对施田说:“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在长沙下车了。下车时就不惊动你们 了。希望你们有时间到长沙出差时,找我们来玩。”施田和伟青说:“一定!” 施田去了趟厕所,回来说:“咱也睡吧。”伟青说:“睡。” 施田躺下后,迷迷胡胡的睡的不实。到了长沙,列车快进站时,施田起来穿上 鞋,对赵薇说:“我送你们下车。”赵薇说:“我俩东西不多,甭送了。”施田执 意替赵薇提着旅行包,把他俩送下了车,然后,握手告别。 在下面站了会儿,施田看到下车的人不少,上车的人不多。就又回到车厢里睡 了。 施田醒来时,列车上已开始播音。伟青早就起来了,正坐在卧铺通道旁边的硬 座上,向玻璃窗外看。伟青掐指一算,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号了,已经坐了三天的车 了。 等施田洗漱后,两人开始用早餐。刚吃完饭,秦科长的爱人汪芳带着儿子爱国 过来了。汪芳比伟青、施田大十来岁,俩人忙站起来让座,母子俩就坐在了施田的 下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