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然好想抽烟,在外环路,和澄骑单车回家的途中。 “澄,给我支烟。”我平静的话语划破了夜幕下的异样平静。澄咬在嘴里的 香烟跌到了裤子上,激起瞬间绽放的火花,像那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澄冷冷地 笑了。 就这样一直沉默着,在那往昔我和澄骑单车狂飙的轨迹上。市区闪烁的霓虹 招摇着它们妩媚的诱惑,外环路的北风把心中的温度吹尽。“算了吧,”澄边说 着,自己又燃上了一支香烟,黑暗中火光急促地闪烁,“混杂着烟味的诗会呛死 人的。” 高四,就这样沉沦。 高三时的梦好天真呵。背一把流浪的六弦琴,游走在汶河岸和时间的伤口上, 弹奏岁月的悲伤,支一架孤单的摄像机,等候在宁静村庄的清晨,记下那迟来的 第一缕光亮……怀中自然要揣着纸和笔,我是铁了心要写诗的。 然而,我终于又回来了,回到了一个陌生却又熟悉至厌恶的学校。每天晚上, 我便和澄狂飙在外环路上,进入市区,他总会放声歌唱,而我,只是用心沉默。 澄略带沙哑的歌声很使人陶醉,仰望苍茫而又混沌的夜空,我总感觉他悲凉的韵 调能唤醒城市的良心。澄说我的沉默是掷地有声的,像一首沉郁雄浑的古体诗, 这时,我告诉他我确是个写诗的人,尽管那些莫名伤感的思想痕迹只有我自己承 认。澄淡淡地笑了,然后燃上一支香烟。 写诗,哼,好一种沉沦,好一片茫然。 阴天的时候,总喜欢提一支笔,躲进自己思想的僻静角落,然后便兀自沉沦 着。我很少会刻意地约束自己去使精力尽量多的投放到紧张的学习中,我想,我 就是如此喜欢沉沦。在那个思想的僻静角落里从不会有很多现实的东西,也不会 有童话般的美好结局,一切只是带泪的虚幻,窒息的忧郁。或许,我就是如此喜 欢沉沦,或许,我就是执著地爱着悲剧。 高考是一段空白,没有眼泪,没有叹息。只是我一直在迷梦中追寻着,没有 方向,漫无边际。苦寻,生命的方向,茫然:或许这已是年轻最好的归齐。 选择高四,这是另一种决心。在那些独自骑单车到几十里外牟山水库的日子 里,我面对着广阔的水域,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去用心感受大海般的包容和豁 达,试着让湿润与感动的水汽涤荡我浑浊的心灵。然而,仍是一片空白。缓缓地 睁开眼,只看见远处朦胧的青山,落日余晖中悠闲归来的渔船。最后一次从水域 归来时,我决定将自己的“诗集”焚烧,带走那些茫然的、尚不成熟的感情。纸 上的痕迹终于化作灰烬,这才发现自己好傻,它们早已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了。 毕竟选择了高四,毕竟是另一种决心,就让时间把它们冲淡吧。 但仍然放不下。时间或许能冲淡其它的一切,但冲淡不了的,是那份内心深 处的感情。又是一个阴天,天空中很快地飘起了细雨,自习课上,我终于又提起 了沉郁的笔,也串起了忧郁中对馨的记忆。 澄。 澄总是活跃在教室和校园的一道亮丽风景线。澄总是在众多人面前高唱着摇 滚歌曲,有时还会展现自己独特的舞步,渲染青春和生命的激情。他会把自己的 短发弥漫成“飘影”的气味,并且穿最时尚的服饰,他会在学校严禁佩戴饰物时 把自己的左耳穿上两个耳洞,然后向里面塞上粗壮夸张的火柴杆,他还会在晚上 的吃饭时间和一大帮人躲到厕所里吸烟,说一些充斥着暴力、性和死亡的话题。 他的张扬的笑声总会在教室和校园内久久回荡。 我一向对吸烟的青少年不抱有太多好感,但澄是个例外,像他一样吸烟的人 是个例外。 每天晚上放学后,澄和我“游走”在外环路,澄总是先燃上一支烟,静静地 吞吐白色的烟雾,烟雾散毕,我们便开始狂飙,追逐远逝的北风,累了,便又是 一阵追溯死亡般的沉静,然后澄会突然放声高歌,唱那些最悲凉的歌曲,哼那些 最悲伤的韵律。那一夜,他唱起了罗大佑的《你的样子》,情到深处,他的声音 变得愈发沙哑和颤抖,含泪的歌声盘旋在沉静的城市上空久久不肯散去。从那以 后,我便再没听他将这首歌唱起。那一夜,我失眠了,对澄来说,这也会是个不 眠夜吧。 澄从未向我提及他那段埋藏于内心深处的往事,但我能感触到他在无意间滑 落的浓郁悲情,我也约略懂得了他在白天故作激情与潇洒的用意。我可以对他酸 楚的往事不作追问,但阻止不了的是他自己对往事的追忆。这样也好,我想,多 一份伤感的追忆会让生活多一串感动的泪滴。 梦 我该是个水手 在海的阳光下舞蹈 在海的月华中低唱 在海的忧伤里呼吸 在海的笑容里哭泣 而今,我只能用鲜血把岁月染红 把岁月染红?哼,为什么我的血液依旧是浓郁的黑色! 澄在以前向我递过两次香烟,我都谢绝了,我只是想让自己尽量保持一种单 纯的姿态。昨夜,彤打来电话,说她在大学内找到了归宿,生硬地祝福后,我茫 然了。 突然好想抽烟,在外环路,和澄骑单车绕回家的途中。 “给我支烟,澄。”我再次划破了苍茫夜幕下追溯死亡般的沉静。 “怎么,你也不信了生活?”澄又冷冷地笑了。 “没有,我只是想寻找另一种勇气。”我淡淡地说。 第一次去KTV 包间是寒假第一天的夜里,漆黑的云吞吐着燃烧的闪电和磅礴 的雨。我们一行七人在“祝你平安”喝了很多酒,渐次挥洒出激情和欲望。酒足 饭饱后我们已是几近疯狂,吼着情歌和脏话向“凤凰城”奔驰而去。澄开了摩托 车载着我在雨中摇摆穿梭,追逐着前方忽明忽暗的车尾灯光亮。不可避免地摔倒 在雨水里,澄的确有些醉了。幸运的是只有车被损毁,略有擦伤的我们不得不推 了它在雨中奔跑,并以唾骂和大笑宣泄着迷朦中的激愤。 七个高中生光了膀子在KTV 包间里醉生梦死,这是怎样的“壮观”场面。积 水的棉衣被狠狠地堆压在角落里窒息,湿漉漉的身体挤压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澄 在他们中间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坐在了正对门口的位置,我也在他的左侧位置坐 定了,其他五人在沙发上横竖不一,醉意中折射出扭曲了的清醒。 陪唱的小姐陆续进入包间,欢喜的表情下隐藏不了内心深处的无奈。或许是 出于空间所限的缘故,进入包间的七个小姐中又有两人退了出去,醉意中的我不 知是该高兴还是失望。两个金发女郎挤到澄身边紧紧地贴着他裸露的上半身坐定 了,做出职业性的撒娇姿态,见到这种女人,我惯性地闪到角落里,心中却略生 感慨:原来,我是一直没有摆脱了单纯的。澄却是兴奋得很,把麦克风丢在一边 与其中一个小姐纠缠起来,时不时地令她发出尖叫和呻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小 姐也开始不停地对他进行挑逗,除了海洋在抱着话筒大声唱歌外,其余的几个人 也开始和小姐们摩擦起来。我燃上一支烟,试着在喧嚣中寻一份清静。缠绵的幻 境,破碎的过往,渺渺的前路上我终于习惯了抽烟。 在这座小城里,汶河是一种宁静的寄托,心中不爽时,它便是心灵的栖所。 与澄和海洋他们话别后,我又一次莫名的来到了汶河岸。冬夜,冰凉的雨散落在 断流的河水里,寒冷的风将醉意吹尽。 坐在汶河岸的青石板上是必然会想起馨的,汶河是记忆的串联。 “或许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穷尽青春,甚至生命。”馨说。 认识馨是一件很平淡的事情,只是漫漫学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在入高中的 军训中,一个女孩子总是站在队伍外观望,有时为军训的同学倒水递衣服,做些 简单的事。普通的身材,清秀的面庞,似乎一切只是如此而已,惟一特别的,就 是她的眼睛似乎一直在凝望,凝望着过往的生活和远去的岁月。与馨最初的贴近, 或许只是为着那种凝望。 宽阔幽深的河水倒映着零星的云朵,河畔的垂柳和合欢点缀着行人的背影和 清风。就这样平静地在河畔的石板路上走着,心中不会有太多的联想或冲动,也 不会有太多的言语,和馨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其实,馨是能说出很多令人感觉 温暖舒服的话语的人,而且她的性格本是活泼开朗的,但笑容背后,她也需要一 种宁静的寄托。 “你会不会长久地凝望着远去的流水,或者水中飘曳的白云?”馨问我。 “有心事的时候会吧。”我微笑着说。然后馨也淡淡地笑了,我们便不约而 同地凝视远方。风很轻,很湿润,天空深邃。 这个冬天的天气的确是反常的,寒冷的夜里竟下起了雨,而今年的雪又在何 处隐蔽。隔了雨帘,小城的灯光飘忽不定,但此刻,自己的心却是异常平静的, 冰凉的雨已浇熄了心中的灼热。光秃秃的垂柳开始了疯狂的舞蹈,合欢的枝干也 不停地扭动起来,雨渐细了,风却没有停息,反是愈大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想自己不该在河边再做逗留,于是便起身向昏黄的路灯光走去。如此深的夜, 如此狼狈的姿态,看来家是不能回了,附近的小旅馆是惟一的去处。苍茫的雨夜 里,昏黄的路灯光下单薄的背影,匆忙中擦肩而过的车辆和行人是否挂牵和在意, 而家中的父母是否已经习惯了自己善意的夜不归宿的欺骗。 我问馨能否做我的女友,她微笑的脸上却忽然写满了伤感,尽管她极力掩饰 着一切,但含泪的美却是最真实的。我不知自己如何触到了馨的脆弱领域,面对 她突如其来的忧伤也顿感无所适从,只能任由她的伤感滑落心底,滋长昔日所回 避的记忆。 “看来我是不该与你太贴近的,距离也是一种美。”馨说。 我不解,却没问她任何问题,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看着夕阳下自己被 拉长的影子。 “这样岂不是更好,难道非要做男女朋友吗?” 是的,这样不是很好,何必让馨不悦呢? “抱歉,其实这样的确挺好,刚才只是我瞬间莫名的冲动而已。” 这样说着,我心中却是下定了要拥有馨的决心的,我想,她需要我毕生的关 怀。 为馨擦干眼泪,平静的对视后,馨又淡淡地笑了,如雨后圣洁的莲花。 我一直固执地相信在馨所有的朋友中我是惟一能将她看穿的人,而她,也会 是我人生路途上的必需,但她为何选择了回避?馨的记忆深处该是有不为人知的 故事的,也正是它处于记忆深处才不便对别人,甚至对她自己提起。 青春终会成为一种记忆,但在记忆里我们决不后悔自己的挥泪如雨。 馨的手总是会莫名地颤抖,但在高二的专业分流时她却选择了美术,这曾是 我心中不解的疑惑。每当她慎重地拿起笔,脸上总会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惧,之 后握笔的手就会出现无所适从的抖动。最初,我并没有太多在意,因为馨的体质 原本就虚弱,可是当我问她什么原因时她却无言以对,只是略显哀怨地说医院竟 也查不出所以来,我看到了她说话时脸上的犹豫。既然选择了拿起画笔,那就是 一种无所畏的勇气,如此我也会尊重馨的选择并一如既往地对她支持鼓励。 之后和馨见面几乎都是在每天天未亮而住校生已集合跑操的时刻,馨虽住校, 但由于身体原因她是不跑操的,而我并未住校,所以我只需要提前十几分钟便可 以拥有与馨单独相处的时间,彼此拥有短暂的静谧。每天晚上我都会尽量为馨准 备一点吃的东西,几个香蕉,一个苹果,甚至是一块糖,尽管我知道她不缺这些 东西,但我希望如此她便更能体会到我对她的关爱。可馨却是要不定期回家的, 以便积蓄重新提起笔的勇气,每当这个时候,我只能惶恐地伫立在黎明前的黑暗 里张望,期盼远处渺茫的灯光下熟悉的身影及时出现。 转眼已入高三,转眼又入秋季,在春天播种下希望的人也会在秋天收获,但 这种收获是有差异的,有的人收获的是喜悦,有的人收获的则是徒劳和忧伤。馨 要为专业课的考试而奔波忙碌了,她想收获了这个秋季,以自己特有的方式。 “静静地等我回来,我会在异乡为你祝福。” “我也会不停地为你祈祷,一直等你回来。” 但考试的结果令馨以及所有关爱她的人都感觉有些无奈,因为她没有通过任 何美术院校的专业检测,既然如此,坦然接受是最好的选择。对此,馨在情绪上 并没有很大的波动,毕竟她是作好充分思想准备的,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结果,而 是通向结果那沿途的风情。 当我向馨提及是否能做我的女友时,她确是流泪了,所以我只能等待,为了 让纯真的感情不会化作彼此的伤口,我只能在疑惑里等待。 高考结束,尘埃落定,馨和我在学业上都未完成最初的愿望,但我,决定再 把旧事重提。我确是想拥有馨的。 馨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再次留下记忆中伤感的泪来,而是表现出超乎寻常 的平静。她让我同她一起走向汶河,她决定向我述说汶河里的人和故事。 昱是馨在初中时最知心的朋友,虽是异性,但无所不谈。馨和昱的家都在汶 河畔,彼此又是在河的对岸,于是他们隔了宽阔的汶河遥遥相对。虽然在同一个 班里,但他们在学校里说话和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们更珍惜的是从河的此岸走 到彼岸,然后并肩在汶河畔散步的时刻。昱喜欢绘画,他喜欢自己笔下图画里涌 动的情感,而汶河就是他脑海中不朽的素材。虽然昱尚年轻,但他并不乏想象和 真挚的感情,并且天真之中略带沉静的忧郁,馨喜欢这样的男孩,而这个年龄段 正是感情上至真至纯的萌芽。 中考即近,昱却突然表现出异常的不安和躁动,原本沉静的脸上竟夹杂了忧 伤。馨不断地询问安慰他但无任何结果,因为他的这种感觉竟连自己也说不清。 在一个星斗漫天的夜里,昱又一次踏过汶河桥。 “做我女朋友。”昱直白而又认真地说。 馨有些惊喜但又被他突兀的话语弄得手足无措,慌乱中已默许。 那天夜里他们牵着手在汶河岸徘徊了很久,虽无太多言语但美好无比。汶河 里流淌着温柔的星光和青春的心事,河岸的垂柳和合欢振奋了精神在风中尽情地 舞蹈。 然而,昱突然远去不再回来,馨的手从此便出现了“莫名的”颤抖。 馨在汶河岸他们经常相见的地方发现了她赠给昱的手表和画笔,那一刻她突 然意识到昱的远去。馨努力压抑着心中歇斯底里的感情拿起昱的画笔,但她紧握 着画笔的右手突然出现剧烈的抖动,坠入水中的泪水流向无尽的远方…… 我突然感觉自己心脏剧烈地颤动,无力地坐在青石板上。只愿这只是一个凄 美的故事,只愿我没有将旧事跟馨提起,只愿馨永远地泯灭了心底难眠的记忆。 此时馨的表情竟是平静如水,她究竟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怎样的钝化了自己 敏感的心。有一种痛苦我们只能默默地独自承受,笑容背后是一种心的鲜血和泪 水逐渐流尽的痛楚。 馨也选择了“高四”,留在了先前的学校,而我决定作短暂的离去。 “这样也好,”馨说,“愿我们在各自的僻静角落里走向成熟。” 我的短暂的离去,无论对谁都是好的,馨需要时间去抚慰被撕裂的伤口,而 我,同样需要时间去积聚重新面对馨的勇气。没有馨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依旧低 调平静,寂静得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终日周而复始地穿梭在学校、风向和家之 间,静静地,一个人,直至跟澄走到一起,然后走入灵魂深处更深层的寂静。 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没跟馨见过面,甚至没给她打电话听一下她温柔 的声音。在寂静的闲暇里我总会机械地捧着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或者听 伍佰颓废深情的音乐,看他在烟雾中沉沦的姿态。馨也不再打电话给我,静静地 呆在角落里添自己的伤口。 桥头上的张望 我坐在公车上,路过 看见推了单车的你正停驻在桥头奋力张望 这使我总忘不掉你憔悴的面庞 那双眸子深邃明澈 刹那间,却充溢了期待与迷惘 寻觅在熙攘的人群中 试着抹去昨天的故事 寻觅桥头上的风光 不是你依偎的殿堂 别再想吧,梦总是要醒的 别再找了,现实中不再有虚幻的风景 闭上眼睛,仍是你执著的张望 仍是你憔悴的面庞 于是我来到桥上找你 却看见汶河的水在你眼泪中流淌 早上睡醒后雨已中断,但天色依然阴沉,料想气温若再下降,定是要下雪的。 头有些微微胀痛,许是在雨中淋得时间太长了。旅馆的房间里有早已准备好的洗 漱用品,我须整理一下自己颓废的形象再回到家里去。 沿街的积水表面已结了一层薄冰,隐隐的有寒风掠过的痕迹,光秃的法桐枝 条正作出僵硬的扭动,渲染着这个季节的寒冷以及这大清早便显阴郁的天气。过 往的行人和车辆都包裹得密不透风,仿佛与周围的环境隔绝,而我,一直在微薄 的温度里不停地打着寒颤,索性跑回家去,振奋自己尚萎靡的精神。 回到家里后家人恰好吃完早饭,母亲告诉我昨天彤来找过我,言语中夹杂着 些许不悦,我知道母亲是不太喜欢彤的,个中缘由又很难说清,我含糊地应了一 声就去厨房煮泡面了。母亲和父亲坐在客厅里寂静无言,我只能听到电视里发出 的千篇一律的广告声响,他们之间永远是没有太多言语的,就连吵架的时候也不 例外,他们会在沉默中慢慢老去。 得知彤来找过我的消息后,我随之联想到跟她在一起的过往岁月,耳中响起 她尚显稚气的声音,脑海里也又一次闪现出她走进大学时孤单的身影。彤本是不 想独自去念大学的,如果可以的话,她说,她愿等我一年,一同迈进大学——那 印象中美好无比的自由殿堂,而我终究没有应允。我是不想耽误她的。 我确信彤是喜欢过我的,尽管我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但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 已在大学内找到了归宿,这确是令我感到茫然。 寒假里与彤短暂的相聚也是温馨的,且抛开各自的忧伤和烦恼,给对方增添 一段美丽的记忆。 跟彤约好一起去市图书馆看书,依照以前的路线和方式。 彤比先前漂亮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披肩的长发在风中舞动,似要传递千 言万语。跟彤重逢的喜悦,我们彼此已经习惯了用适度的打闹和嬉戏去表达。其 实彤的身材和美貌是不容置疑的,但她尚不能填充自己内心深处成熟的气质,所 以她必须要走向生活,在生活中铸炼自己单纯的心灵,这一点倒是我不消说,也 没有资格说她的。 彤穿一件淡蓝色羽绒衣和我并肩走在光秃的法桐长街上,右手中不停地摇摆 着一把深红色花布雨伞,爽朗的笑声重现她昔日的调皮。在那许多过往的黄昏, 夕阳的光铺展在深青色柏油路上,风过处会有大片大片的法桐叶子飘落到两个并 肩而行的身影里,如此悠闲地行走着,时而会看到两个身影追逐打闹的姿态。而 今日的天气再无往昔的意蕴,我们彼此只能在朔风里暗暗回眸。 腊月的风吹来是一种嗜骨的寒冷,尤其是在这阴郁的天气里。彤的脸裸露在 寒风中,红扑扑的像涂了脂粉,我习惯性地要给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紧,但悬在 风中的手却僵滞了,不知她如今是否愿意接受我微薄的关怀。此时彤却把拉链贴 近我的手边,再次看到她调皮的笑脸,我舒心地笑了。 天空中开始斜落下细小的冰粒,天色灰暗昏黄,该是要下雪了吧。 穿过法桐长街,然后再走到向阳路的尽头,如此便可见闹市中那一处不和谐 的僻静——破旧的老式小楼在四周林立的高墙下孤独守望,这便是小城里惟一的 图书馆。 图书馆仅有上下两层,而一楼的阅览室是很少对外开放的,其中的古典名著 也很少有人问津,所以我们径直走向二楼去看报纸和杂志。二楼的阅览室里有几 个面熟的老头儿正围坐在火炉旁静静地咀嚼最近的报纸,时而吮一口放在手边的 浓茶,然后发出长长的叹息,看到他们学究般的姿态,我和彤相视而笑,继而走 向放杂志的书架。随手翻阅了几本杂志后,我和彤彼此都发现我们今天本是无心 读书的,我们只是在温习着过往的感觉和岁月。 从图书馆走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路灯的光晕里天空中竟已是雪花弥漫。今 冬迟来的雪好突然,鹅毛般的落雪前只是微小冰粒作为铺垫,而换作往年,冬天 的第一场雪是小得可怜的。 彤轻轻地走进落雪里,张开双手去迎接灯光下飘落的雪花,纯清的双眸仰望 着夜色。“好美,”彤说,“好美呵!”风奇迹般地息了,温柔的雪花在夜空中 舞蹈,姿态优雅翩然。是的,夜好美,雪好美,我轻轻地为彤撑了雨伞。 路过街边炸货店时彤说要去买些麻辣串来吃,这虽是些可笑的举动,却也是 符合我的心理的,于是我们去买了大包热气腾腾的麻辣串,然后撑了伞在雪世界 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 昔日与彤的告别简单明了,而今天却仿佛一场仪式。把彤送到楼下,接过她 递来的雨伞,我们彼此会意地笑了,然后我收起雨伞,在彤的目送下走进落雪里。 灯火阑珊,夜色苍茫。 横穿过法桐长街便是植物园,而植物园的北面便是自己的家了。料想跟彤自 外晚归定是要受母亲数落的,索性走进植物园,在寂静的藤蔓下燃一支烟,借以 疏理自己繁杂的思绪。 母亲之所以不太喜欢彤,我想是彤的外在表现至今仍未从孩稚中走出的缘故, 毕竟她已满十八岁,是该学着从撒娇和任性中走出来了。我的父亲跟彤的父亲是 结拜多年的兄弟,彤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妹妹,而对于彤,基于她的漂亮 活泼,我也一直是宠爱她的。母亲则不然。母亲是一位传统的中国劳动妇女,思 想中也尽是些传统的东西,在她的印象里,女子是该永远要庄重大方、勤俭而又 恋家的,做些家务之类的事情自不必说,但看上去彤却毫不符合她传统的标准。 在母亲面前,彤和我只是纯粹的兄妹关系,而私下里,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而且,彤是目前惟一喜欢读我的诗的人,这也是我对她很大的感激。 回到家后我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没有给母亲数落的机会,我已再不想听她 那些千篇一律的话。姐姐跟母亲一同坐在沙发上,我看见她白了我一眼,母亲则 发出长长的叹息。当挚爱的人向我投来鄙夷的眼神,我抑制不住灵魂的颤抖。 姐姐永远跟母亲站在统一战线上,我自小也便习惯了她如母亲般呵斥下的关 怀,倘若我犯下错误,或者犯下她们眼中所谓的错误,我是绝对不会受到任何袒 护的。父亲则习惯缄口不语。如果爷爷尚在,奶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情况该是 会好些的,可惜的是我从未见过爷爷,也很少能感受到奶奶的宠爱。很多时候真 的很羡慕那些在“溺爱”中长大的同龄人,真的很希望有一种寄托。 落雪的夜空好一片苍茫的寂静,雪花穿过敞开的窗飘撒进卧室里。我怀着对 往事的思索和眷恋,在清爽的空气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相继看到了彤、馨,以及我初中时曾喜欢过的一个女子。馨穿一袭 白色长纱静静地在汶河桥上张望,温柔的风拂过她忧郁的双眸,我远远地跟她招 手,她转过身对着我微微一笑。彤一直在落雪里仰望,旋转的脚步仿佛宿命般的 舞蹈,她深情地对我说:“快看,夜里的雪好美。”而那初中时我所喜欢的女子 已经模糊了自己的面庞,拥在我的怀中幽怨地哭泣。梦里的一切好温馨,梦醒后 我轻轻地拭去了自己眼中感动的泪滴。 我们点缀了许多生命的瞬间,而许多瞬间却是我们生命永恒的点缀。 临近年关,母亲和父亲又开始为是否该回乡下老家过年而争吵了。父亲坚持 回老家,她是很想回去陪伴奶奶的,但奶奶住在伯父家里,母亲是绝不同意回去 的,因为母亲年轻时曾在老家受过很多委屈,受过很多苦累的她,如今已是过早 的苍老了,头发中再不见那许多亮泽的青丝。他们的争论永远不会有结果,可是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就这样一直争论着,互不相让,最终各自给他们自己积聚一肚 子的怨气,在郁闷中步入新的一年。像往年一样,最后的结果仍是仅有我一人回 老家陪奶奶,父母和姐姐则留在家里。这样也好,如此我也可以跟昔日的好友相 聚,延续那在时间的河流里不经意间就被冲淡的感情。 临行前跟彤作了简单的话别,也给馨打了电话。馨在电话中静静地说“我很 好,谢谢你的关怀。”彤却嬉笑着跟我要新年礼物,并要求给她从老家带回来有 趣的东西,我问她听到的和看到的算不算,她便向我挥来娇小的拳头,我伸手抓 住,然后还给她一脸的坏笑。 坐在公车上一边听低缓的音乐,一边捧一本书来看或观望窗外的风景也不失 为一种惬意。换作以前,或许我会在低缓的旋律里去读几段小说,但如今的我已 经远离了那种单纯的姿态,只是把目光滞留在窗外呼啸而过的时间上,偶尔也凝 视寒风中夕阳破碎的光亮,如此而已。 薄暮时分抵达,村里的人不会看清楚我的表情和面容,我也无须敷衍他们真 情假意的亲昵。 奶奶见到我后依然激动万分,欢笑着把我迎进屋里后赶忙给我倒开水,我看 着寒光下她佝偻的身躯,心中涌出一阵感动和酸涩。伯父和伯母在他们破落的养 殖场里尚未回家,而奶奶早已做好了晚饭等他们回来吃。奶奶经常一个人呆在家 里,取暖的火炉也经常闲置,我听到一串又一串的咳嗽声在奶奶喉中回旋,心中 不知该是义愤还是怜悯。奶奶自中年就体弱多病,能活到八十岁已实属不易,她 如何受得了这般寒冷和孤独。 伯母回家后无非是如前几次一般的嘘寒问暖,并表达她对我如何的牵挂和对 我母亲何等的思念,我以熟练的应答表示对她的感谢。晚餐简单清涩,但奶奶一 直注视着我,我便只好配合她的目光假装吃得津津有味,奶奶是不知道我在今天 回来的,不然她一定会煮了鸡蛋给我,因为那是她惟一偶尔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 伯父在养殖场里没有回来,该是伯母所说的有一只母猪要生猪崽的缘故吧,我只 能在晚饭后去问候他,否则他定会不悦的,但即便是问候,也不过是我向他问好, 然后他应一声罢了,他从不会对晚辈有过多的言语。 当我从鼓鼓的行囊中取出带给他们的东西时,伯母一边温和的责备我,一边 又飞快地把东西收到了柜子里,连带给奶奶的营养品也没有留下,我转过头假装 没有看见。奶奶已经开始在吃力地洗碗了,我想帮她但她执意不肯,伯母却是一 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向来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我本打算问一下有关堂兄的事情,但话到嘴边终又未说出口,伯母是很容易 为堂兄的离家出走而痛哭的。堂兄出走的那天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只是翻箱倒 柜地找出了自己的身份证,然后便跟村里的“丑女”同时间不知所踪。堂兄本是 附近有名的美男子,也基于这一点,伯母在为他选亲时总是百般挑剔,结果把附 近几乎所有年轻女子看遍后还是没有人符合她的心意,想来堂兄是很孝顺伯母的, 不然如何总是依从她的眼光和心意,但他莫名的出走又意味着什么呢?如今已是 他出走的第三年了,没有一技之长而且仅读完初中的他,在外面是否能够养活自 己或者更多的人。 回忆里的故乡仿佛是永远美好而又洋溢着欢笑的,它早已在你远去的那天在 你心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记,而当你重返故土时它却再无往昔的容颜,人是物已非, 我们只能在记忆的轨迹上寻求最后的安慰。 我和昔日的几位好友去了那载满童年欢笑和纯真的渠河,满怀憧憬而往,满 载失望而归。渠河,那曾经清澈见底的宽阔水流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幸而是冬 季,否则它所散发出的气味以及它所曲折流淌的液体定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河岸 的树林也被砍掉了大半,地表上只留下难以愈合的疤痕。 强最终还是没有回来,但收到他从远方辗转寄来的信,得知他尚安好,这无 疑也是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强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自小一起在泥土里跌打滚 爬,而且,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在同一所学校里,初中毕业时我们家搬到了城 里,而搬家的前一天,我们在渠河边结为兄弟。高二时强选择了退学,离开了赖 以生活了十八年的乡土,我清楚地记得他离去时坚毅的背影,不知如今他那漂泊 的决心是否依然。 我精心选了几份礼物带到几里外强的家里,也把信带给他的父母,让他们在 等待与悔恨中得以宽心。当初他们千方百计阻止强的退学,强迫他走那所谓的 “正途”,不想无奈之下强愤然离去,至今没有回来。以后的日子里,强每隔很 长的时间从不同的远方发回不同的讯息,用电话或书信抚慰期盼之人的焦急,而 这种讯息通常是由我向他的家人以及朋友传达的。强有一个小妹妹,乖巧可爱、 清秀非常,强走后我每次到他家里,小丫头总会拽着我的衣角仰着头问我他的哥 哥什么时候回来,我蹲下身去把她抱起来,告诉她很快,很快,然后拿出两份礼 物给她,告诉她一份是强寄来的,一份是我的,她便开心地拥着我的脸笑了,仿 佛她的哥哥已经回到她的身边。这一刻我感到未曾有过的高大和幸福,我暗自下 决心一定要替强尽到做哥哥的责任。 年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钟声过后我把最近的过往化作记忆,把之前的记忆 推向更深处的铭记或淡化里,然后睁开眼去迎接下一个轮回般的黎明。初一的一 大早给奶奶拜年,她笑呵呵地合不拢嘴,露出仅有的两颗门牙,并且趁没人时塞 给我一个温热的红包,我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同时决定不 会向他人提及。 奶奶的门前有一棵古槐,那是祖上对后人惟一的遗产。不知经历了多少代的 繁衍,也不知房屋翻新了多少次,古槐就这么一直在门前矗立着,同时回望着过 往的漫长岁月。 我穿了干净的衣服在古槐下面以一种虔诚的姿态久久默立,祝愿它和奶奶健 康长寿,平静地笑看这世间的冷暖。 然而,奶奶去世了。 哭灵 漫漫长夜里猝然的号哭 淹没了灵堂的寂静 遗相中的老人 穷尽了一生的力量微笑 泪水是真爱,是寄托 是虚伪,是龌龊 泪水是时间的崩溃 抑或感情的断流 如若灵魂听得到哭喊 又岂能不闻戛然而止后的谈笑风生 该是被哭的魂灵 趴在自己的灵位上哭了 奶奶去世了,在我打算回家的前一天夜里,她的悄然的远去没有任何征兆, 只是那天夜里寒冷非常,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她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被褥里。在 奶奶的灵堂上我听到了形形色色的哭泣,看到了深浅不一的泪水,但最伤感的哭 泣和最真挚的泪水该是来自奶奶自己的亡灵吧。门前的古槐沧桑与平静依然,树 干内部的空虚是它久经岁月雕琢后的充实。它细数着过往的生命,静静的等待下 一个过往的来临。 奶奶的去世,于爱她的人而言会带来短暂的伤感,但从实际意义上讲,无论 死者生者,这都是一种解脱。她去世后,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给奶奶办丧 事期间,各家亲朋好友都会有所“表示”,而且,通常这种“表示”对办丧事所 需开销绰绰有余,剩余的便留给自家兄弟分掉。我也终于明白了所谓“红白喜事” 之中的“白喜事”体现在某些人身上的含义。 意料之中,伯母和婶婶已经为如何分享所剩钱物而争吵不休,她们平时和和 气气,亲如一家,但每逢此类事情总会上演一部变脸的戏剧,母亲有时也禁不住 介入其中。意料之外的是伯父也按捺不住了,把办丧事期间在他家中所用掉的柴 米油盐,甚至水电花费一并列入账单。惊讶之余,我无言。 堂兄始终没有回到家中,可怜自小奶奶对他宠爱有加,而奶奶在临走时已对 他负担了三年的沉重思念。我默默地为堂兄在奶奶坟前烧了许多纸钱,愿她泉下 有知。这一刻,我突然相信了神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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