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第六章瑞香(1) 第六章瑞香 叶洲离去之前,跪在地上,沉默着向连长安深深地顿首。同一个人的血点点 滴滴染在她和他的身上,面对如此沉重的、铁一般的歉疚,连长安忽然觉得无法 忍受,不禁侧过身去,避开了——可随即便后悔了。当叶洲直起身,发现她并未 受他这一拜,只当她不肯原宥,眼中的沉郁越发浓重起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克制,更无法想象当他怀抱着亲生兄弟冰冷的尸体,当 他向她叩首之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若他愤怒,若他癫狂,若他叫嚣着要为 血亲复仇,这一切连长安都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料到的。她宁愿从此结个 仇敌,甚至宁愿叶洲恨她就像她恨连怀箴一样,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拜下去,又站起来,随即退下了,沉静似水,自始至终,留下他们父 女三人秉烛夜谈。 “你实在不该挑了他,”望着在叶洲身后闭合的门扉,连铉忽然开口,“他 是数一数二得用的,不能把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用掉。” 连怀箴毫不在乎,朗朗道:“凑巧罢了,他那吃里爬外的兄弟咱们已经盯了 许久,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省得打草惊蛇。何况他叶木头的名声在外,从他口 里说出来的话,自然人人都信,不是正好?爹你放心,他虽蠢,却不莽撞,我明 日会去牢里,点醒他与其白白死掉,还不如从此把命交给我——去个心病,再得 个死力,一举两得,我何曾算错过?” 他们二人并不避她,你来我往,谈笑自若,仿佛在讨论的并非性命生死,不 过是明日的天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可连长安却不习惯,她只觉得心中猛跳,越 听手足越是冰冷,到最后忽然忍不住自嘲:比起他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自己不 过是用剪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连铉依然摇头,反驳道:“若是别人也罢了,可真不该是他。爹教过你,每 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用处,你拿叶洲当死士,合用倒合用,未免浪费了。” 连怀箴哼了一声,“他功夫是不错,但那死脑筋实在不堪大用。做刀很称手, 可若要做别的,远不如用何隐了。” “何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连我都不能完全猜透,只能礼遇却无法驾驭 的人,永远不要太信任——何隐不能做你丈夫,叶洲却可以。” 连铉话音未落,连怀箴已柳眉倒竖,跳了起来,“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 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你的确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黄毛丫头,但无论怎么学男人的装扮做男 人的事,你也依然是个女人。女人该把血流在产床上,而不是战场……” “我不是!”连怀箴一挥手,断然道,“让我招赘,替那些连我的小指头都 不如的男人生孩子,我绝不!绝不!我是百年来最强的白莲,我可以当连家下一 任的宗主,你答应过我的!” 连铉面色如铁,手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道:“连家现任宗主是我!连怀 箴,别以为传了你光风剑,你就可以不懂规矩!” 连怀箴的嘶喊骤然中断,她紧咬下唇,颓然坐倒,扶在桌案上的指尖隐隐颤 抖。 “天命已达,势必无可违拗。怀箴,我以白莲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再打 你姐姐的主意!今天晚上这种闹剧,爹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姐姐?”连怀箴深埋着头,嘴角却向上勾成弯弯的月牙,语带嘲讽。 连铉并不理会,转向大女儿,道:“长安,爹会妥善安排送你进宫的事,我 们父女慢慢商议。今夜……今夜的意外让你受了惊,爹会给你一个公道。至于箴 儿,”他转向连怀箴,“待长安大婚过后,尽快选婿成婚,然后,爹便把宗主之 位传给你。” 连怀箴本来一脸不耐烦,几次险些发作,可听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神色 诧异万分,以及……满眼掩不住的惊喜。 连铉并没有看她,犹在叹息,“忠心能干,叶洲本是最好的人选,实在可惜 了。” 一时间,愠怒、得意、疑惑、惊讶,种种神情在连怀箴脸上忽隐忽现,交相 辉映。她撇了撇嘴,心中依旧不以为然。但很明显,连铉以“宗主之位”为条件 她非常满意,以至于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出言反驳的是另外一个人,声音缓慢而冰凉,“不必谈了。我与你们,无话 可说。” 连铉彻底愣住,短短半日之内,平素貌不惊人的大女儿,竟让他连碰几次钉 子!气愤归气愤,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丝欣慰的,原来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软弱可 欺,原来这个没有莲印的庸才,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狠则狠,毫不手软, 从连怀箴的局里跳出来还能反将一军,胆量、决断甚至还有隐忍,样样不缺,原 来这丫头远比自己一向以为的有用得多了。 很好,非常好。只有这样,才像是连家的后代。于是他彻底改变主意,这一 次开始认真打算如何送她入宫,如何扶她安安稳稳地坐上那个皇后的宝座了…… 可是她,竟然不知好歹? “在我娘的牌位供入连家宗祠之前,没什么好说的。”连长安的语气极淡, 却强硬笃定,毅然决然。 连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个女儿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 连怀箴已率先发作,声音从齿缝之间挤出来,恶狠狠地道:“我劝你不要得寸进 尺。” “我的底线就是如此,一向如此,从未改变,也不打算改变。”连长安半步 不让。 “连长安,你莫逼我!” “逼你?”连长安不怒反笑,“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够了!”连铉断喝,强自按捺住满腔怒火,承诺道,“好,爹答应你,若 你能在凤位上坐稳,生下太子的那一天,便是你娘的牌位回到连家的时候。” 连长安微一迟疑,随即点头。要让对方做什么,先要证明自己有用,这道理 她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各退一步,也算公平合理。 连铉望着她的目光终于现出一丝欣赏。原来他没看错,的确孺子可教。 现在变成了连怀箴不依不饶,兀自道:“我不答应!” 连铉脸色一沉,“箴儿,今夜你胡闹的账爹还没和你算呢。这是我和你姐姐 之间的事,你若再任性,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什么姐姐!她根本就不是我姐姐,她是那贱女人背着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 你倒好,还要把那贱女人供起来。” 没人料到她竟怨毒至此,连长安只觉得胸口一股滚烫的火涌上来,噎得喉管 焦沸,几难喘息。连铉更是暴跳如雷,一耳光狠狠地抽在连怀箴脸上,怒喝道: “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连怀箴没有住嘴,她反而叫得更凶了,“她若是连家人,就显出莲印来啊! 她若是连家人,为什么吃了紫瑞香,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装模作样?” 连铉高高举起的手掌猛地顿在半空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动了……你竟私自动了禁物?” 连怀箴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眼眶里泪光盈盈,语气却丝毫不肯放软,“我 亲自用密钥开了内库取的,亲手下在她的茶水里,站在窗外,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哪里会有错?莲花血百毒不侵,唯有紫瑞香可以克制,中了紫瑞香者必然人事不 知,昏睡四五个时辰,周身血脉逆行,迅速衰弱而亡。纵然是爹你都不能幸免— —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我带叶洲过来看什么?谁料到她竟然好端端的,除了说明 她没有一滴连家的血,还能说明什么?” 连铉的表情如遭电击,呆立半晌,忽然回头急忙伸手扣住连长安的脉门,只 片刻便面如死灰。 连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腕,连铉却扣得越发紧了。 “这种家丑,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可……可竟然叫那淫妇入连家宗祠, 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 连长安不再挣扎,只觉得脚下踩着的实地忽然变作万丈深渊,整个人像根孤 零零的羽毛,飘飘荡荡直落下去。她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看着连怀箴狂乱 的模样,心里分明有根刺一下一下地扎:原来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自己不过 是个恬不知耻的孽种。 “爹,你有没有想过,她若嫁入皇家,生下子嗣,倘……倘上头下旨,要她 的儿子继承连家,做莲花军的主人,到时候是您能阻止还是我能阻止的?再或者 我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白莲血脉就这么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