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乍过微雨 其实柔荑那时心中有一偶像,只是破灭的太快,也太令她失望了。那就是她的 高一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刘臻老师。 开学报道的第一天,柔荑终于办完所有的手续,最后拿着写有班级的一张纸找 到了她的教室,高一(3 )班。教室门口放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 的男教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有同学走到门口,就收了那张纸,问几句话。 柔荑猜想他可能就是班主任,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走过去,一句话不说,把纸 放在桌子上。老师拿起来念道:“江柔荑,柔荑,柔荑,好名字,好名字呀!”他 一连念了两遍她的名字,说了两个好字,柔荑脸红了。 老师抬头看她一眼,笑道:“真是人如其名!是我们班的学生吧?我叫刘臻, 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柔荑看他一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这时候忽然笑了,那张略显憔悴的脸,笑的 时候竟然很温柔,眼镜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也闪着沉静,睿智的光芒。柔荑脸一热, 心里说不出的紧张,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了‘刘老师’三个子,就低着头进 去了。后面刘老师还说了什么,她几乎没听见,好像是让她随便坐。 其实那时柔荑还没有读过《诗经》中“硕人”那首诗,她父亲虽然给她取了这 个名字,可从来没说过“柔荑”这两个字的出处,她仅从字典上知道她的简单含义 而已。 刘老师的第一节课就把柔荑震住了。他引经据典,广征博引,侃侃而谈,古今 中外,诗词歌赋,简直是无所不通;讲课时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情到深处更是眉 飞色舞,手舞足蹈,那种旁若无人,又款款痴迷的形状,令柔荑倾心不已。 柔荑很快被任命为语文课代表,这样她和刘老师的接触较多一些。每次与他简 短的交谈,都使她心旷神怡,浮想联翩。渐渐的这位个子矮小,形容瘦削,不修边 幅的男人,竟然让这位少女的心中有了一些莫明的憧憬,以至于她渴望多一点时间 和他交流,多一些对他的了解。 柔荑后来对她的第二任班主任痛下杀手,画那幅漫画的原委,也多半是出于对 刘老师的怀恋,维护。她私下里认为:他怎么能和刘老师相比,刘老师那样就是文 人骚客,他那样就是西施效颦。其实那是各人性情所至,和他人无关,柔荑爱屋及 乌,不报不快。不过小小的女孩子也没什么恶意,纯出天然,性情犀利而已。 那天下课后刘老师叫住她,让她明天上午到他家里去拿同学们的作文本,先发 下去。 柔荑接了这个差事,第二天的课都没上好,第四节课是自习,她上到一半就悄 悄出来了。刘老师家也住学校宿舍,就在她的宿舍前一排第一家,她没有去过,但 知道。 站到门前,她紧张的不行,摸了摸胸口,才轻轻敲门。只听到隐隐的音乐声, 没人应答。她再敲,提高了一个八度,还是无人应答。 她索性推开门,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立刻冲进耳朵。出现在眼前的, 是一间窄小凌乱的小屋。烟雾缭绕中,刘老师就坐在一张书桌旁,左手夹着烟,右 手拿着笔,桌上是一叠叠凌乱的稿纸,手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旁边一杯冒着 热气的茶,脚下是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 他显然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蓦的看到柔荑进来,也有些窘,忙打着招呼站 起来关小了音乐。柔荑未说话,先忍不住咳嗽,——她最闻不了烟味,乔老师忙又 打开窗户。看到这个情景,柔荑有很多话要冲口而出,她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轻轻的道:“刘老师,我来拿作文本。” “噢,在这儿呢,我才看完,你拿去先发给同学们。”他指指堆在一边的一摞 本子,重又坐回椅子上。 “我这篇作文怎么样呢?刘老师?”柔荑并不打算立刻走。 “评语都写在上面了。”刘老师却没有和她继续交谈的意思。 “我想亲耳听听您的评判,这对我很重要,我有时候并不能分辨一篇文章的好 坏,只是文辞优美就觉得好,对于什么主题层次,总是很模糊。”柔荑这一席话是 早想好的,既是她真心想请教的问题,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打发走的,可以说为他 们的交谈留下了很多空间。 “哦,”刘老师笑了。“你这篇作文总体来说写的不错,文笔流畅,用词也雅, 尤其立意新颖,很有内容。只是有一点,主题表现的不怎么明确,明明是写一个少 女对一位孤独老人的关爱,可又花费大量篇幅去描写你对音乐的理解、诠释,这不 是喧宾夺主了吗?”刘老师微微的笑着,他没有拿柔荑的本子,却说的很清楚。 “啊,这样啊,我简直如梦方醒!其实写这段的时候我就很犹豫,觉得别扭, 可说不出为什么,写完了几次想要删掉,又不舍得,因为那是当时我心里真实的感 受,我写的是真事,就是我们邻居一个孤寡老人。” “那就一带而过,一切都是为了突出主题!要想写出好东西,没有取舍是不行 的。每一篇好文章的出炉,大都要经过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甚至是呕心沥血。曹 雪芹一部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才成千古奇书呀!”说着他深深的吸了口烟, 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身子往后舒服的一靠,手和脚又随着音乐打起了节拍。 看着这个锁在烟雾里,沉醉在音乐中的男人,面容憔悴,身材矮小,神情落寞 ;再看看这一间蜗居,窄小,黯淡,凌乱,他甚至都没有让她坐下,她始终站在他 身边。柔荑心里有些酸酸的,中国的文人都是这样的寒酸落魄吗? 刘老师用笔和着节拍轻轻敲打着桌上的稿纸,仿佛忘了柔荑的存在。柔荑知道 自己该走了,她不该打扰他,可她有点不舍。 “刘老师,您很喜欢理查德? 克莱得蔓的钢琴曲吗?我看您一直在听。”柔荑 轻轻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问,恐怕自己会遭到厌烦。 “是啊,这是一种习惯了,如果不进入到音乐中去,怎么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 西呢!”刘老师终于又记起了柔荑的存在,他微笑着问她:“你有对音乐的理解, 会弹琴吗?”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是很有光彩的。 “不,我只会吹口琴,”柔荑微觉汗颜,但还不忘卖弄:“我爸爸会吹笛子, 他想教我,可我觉得笛声一点也不动听,尤其吹的时候鼓着腮帮子,用力的吹,好 不雅观!我就自己摆弄口琴,自娱自乐吧。” “真是小孩子,横笛竖箫,琵琶琴筝,这都是中国民俗乐器,古往今来最受文 人墨客青睐了,在古诗文里出现的很多。其中以琵琶为最,其次就是笛箫琴筝了。 像陈与义的‘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姜夔的‘旧时月色, 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周邦彦的‘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辛弃疾的‘长夜 笛,莫吹裂’。??????还有很多,一时也说不完。古人擅长吹笛子的也有很多,尤 其一些仕女,象唐明皇的宠妃梅妃最善吹玉笛、还有宋朝女词人朱淑真,数不胜数。 你看,要少了这笛子,不知道会少多少美文,少多少风流佳话!当然,现在这些民 乐受钢琴,小提琴,萨克斯等舶来品的冲击,可以说风流稍逊,但我们可不能说它 不优美,不雅观呀!其实每种乐音都有它不同的妙处,听的时候全凭心情而定吧!” “是,我那懂的那么多呢,谢谢乔老师指教。”刘老师这一番妙论让柔荑十分 倾心,她笑着点头。 看见刘老师桌上一摞摞的稿纸,柔荑不由问道:“这都是老师写的吗?” “唉,也是没事写着玩,闲了就拿出来改改。” “噢,不知道我能不能拜读?我一向很敬佩刘老师的。” 正在这时门“咣当”一声开了,柔荑吓了一跳。看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脸 的冷漠,站在门口不耐烦的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做饭?”话音未落,一个 东西“飕”的从柔荑眼前飞过,准确的落到床上。 柔荑吃了一惊,待看清原来是那女人肩上的小包。柔荑立刻明白,这是刘师母。 她回头看一眼这个女人,一张被生活磨砺的脸,扑了一层白粉,很艳丽的口红 ;本是娇小的骨架,可略略发了福,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圆实的像要凸出来,一双眼 睛也像要暴出来般逼人。 柔荑张着嘴想称呼她什么,可一时慌的竟然不知道叫什么合适。 师母并没有给她机会,丢了包,斜斜的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出去了。 柔荑被这刀子一样冷漠的目光逼的心慌,回头看刘老师,刘老师已经站了起来, 脸上仍是麻木的没什么表情,——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见面方式。 “对不起,我走了。”柔荑抱了作文本对刘老师点了下头,就仓惶的逃了出来。 出来时她看到师母正在小厨房里择菜。 “耽误了他做饭,他们会不会因此吵架呢?”柔荑心里很不安。 以后再看到刘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挥洒的样子,柔荑就会想起在他家里看到的情 景,心里有些酸楚。 如果她看到的是一对情投意合,相敬如宾的夫妻,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品茶 下棋,这会让她少女的心明亮的多。 她后来再没到刘老师家里去过,也没再和他单独交谈过。高二的时候,她学文 科,刘老师继续担任理科语文的班主任,他们的师生情份告一段落。以后就很少见 到了,既使偶尔碰到了,也只是点点头,表示认识而已。 柔荑的心里多少有一些惆怅,那个瘦削的身影总会引起她一些遐想。 最后一次见刘老师就是她快毕业的时候了,那天她牙疼,到校门口新开的一家 小药店里买药。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刘老师,她在心里‘啊’了一声,立刻压住了惊 讶的表情,尽量镇静的叫到:“刘老师,是您——您好!”她很不自然的笑道。 刘老师也只笑了笑,刚“嗯”了一声,后面立刻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谁呀, 我来吧。”刘师母很快的转出来,嘴里还在咀嚼,她对刘老师道:“你去吃饭吧。” 刘老师一声不吭,甚至没再和柔荑打声招呼,转身就进去了。 “你买什么药?”刘师母头也不抬。 “牙,牙疼-—我牙疼!”柔荑慌的几乎忘了牙疼,在师母严厉目光的逼视下, 总算记起来了。 出了药店,她在心里为她和刘老师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从此彻底尘封了这个 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