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冶洋在屋里待不住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在客厅和卧室间转来转去,早上 在这屋里和羽雨做爱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羽雨目光迷离,话语甜软,皮肤闪着醉 人的光。 他仔细观察她、欣赏她。她美丽的目光像湖水一样温柔,从清莹到朦胧,从明 澈到恍惚,直到湖面上开满花朵。这些花朵像怒放在森林里的密集妖艳的罂粟,散 发出浓烈的情欲味道,而他只是一只饥渴的工蜂。他起床的时候,羽雨仍然躺着, 身上很随便地盖着毛巾被,腹部以上自自然然袒露在晨光里。羽雨喜欢袒露身体, 尤其在床上,即使是在气温不高的夜晚,她也总把很美的乳房裸露出来。这情景深 深地刺激着冶洋,使他处在享受与恍惚之间的状态里。他曾对她说:羽雨,你这家 伙真是精灵,也不知道多少美人妖精才能把你浓缩出来。羽雨自豪道:是吗? 那你 可要当心,一个女人一颗心,无数个女人就会有无数颗不同的心,想想吧,无数颗 心浓缩出的心会是什么样子? 颜色该有多么深? 血水该是多么蜇人? 再加上妖精, 肯定比美女蛇辣百倍。冶洋说:我已经被你咬伤了,注定不会有救了。嘻嘻哈哈间, 两人极尽欢爱之愉悦。羽雨属于那种慧秀兼备的女人,诱人,抓人,既能洞见人心, 又能倾情付出,即便你明知她是妖,也只会勇往直前。当羽雨必须告别卧榻时,冶 洋恋恋不舍地搂抱她,如醉如痴地亲吻她,像是再也见不着了似的,不住地称赞她 肉体的美。一向敏感的羽雨,在快活中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说司马书称她的体态是 钻石分割比例,惹得冶洋醋劲大发。糟糕的是,冶洋一直无法在羽雨的肉体面前回 到理性,她仿佛是赤裸裸地跨在一道黑白分明的门槛上,面向着你,使你在强烈的 色相面前不由自主地产生裸呈的向往。这向往充满了性的释放和不能表述的美感。 后来冶洋问羽雨咋判断男人是否真的爱她。羽雨说:这还不简单嘛,你只要跟着冷 静的知觉,而不是直觉,观察一下做爱时对方的心思就行了,这个方法虽然原始, 但却惊人地准确,可以说是屡试不爽。羽雨这样说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尴尬, 弄得冶洋心里一个劲儿挨针,岔气似的。羽雨见他脸黄,又说:我问你,等会儿我 一上火车,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今晚上会不会想我? 冶洋说:当然想啊,你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不想听她说谎。他知道她正在想念司马书,正在想象和司马书见面的情景。 冶洋的头脑里充满了醉酒般的厚重和缠绵,这无形的力量沉甸甸地压迫着他,使他 在心灰意懒的情绪里孤独和失落,却又莫名地亢奋。 他想起临上火车前,在候车大厅的音乐茶座里,羽雨关切而又不安的眼神。 你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 想昨晚的一个梦,梦中的情景也是我在车站送人,不过送的不是你。 那是谁? 不知道,我总看不清她的脸,而且每看一次都不一样。 是吗? 这太离奇了,是男子还是女人? 女人。她的衣着、身材、声音、举止都 似曾相识,可就是不能具体到某一个人。我跟在她身后,飘飘忽忽,送她上车,和 她道别,恍惚间,不知咋搞的竟变成了她送我。 太有趣了! 然后呢? 然后好像我是从蓝城回来,可车站却是此地。意识中我和 她彼此很痴情,又都知道要分手,心里酸酸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三天三夜没合 眼……在乱哄哄的月台上,我不停地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脖子……她 的眼睛像你,脸形也差不多,嘴唇和鼻子不像,但发型绝对是你现在的模样。 喂,你别吓人! 是真的。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分手。在汽笛的嘶鸣和列车缓缓启动的车轮声中,我 飞步上车,紧贴着车门上的玻璃看她。她像是站在浓稠的雾里,眨眼间就消失得无 影无踪。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像高烧的病人,不知怎么灵魂就出了窍,看着自己 的肉体睡着了……睁眼时,你睡得正香,在梦里骂谁没良心,声音怪怪的,像是电 影的画外音。 我使劲摇你喊你,你就是不醒。摇着摇着,你就坐在了火车上,从窗口向我挥 手道别。我也挥着手,跟着火车往前走。突然,你坐的车厢拦腰断了,一半往前走, 一半往后倒,像是两列火车的车尾。我惊呆了,吓傻了,不知你是走了还是倒回来 了,接着就在浑身哆嗦中惊醒了。 羽雨笑了,闪着勾人的杏眼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些搞不清到 底是谁送谁的梦。如果没猜错的话,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梦。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是你刚刚在做的白日梦。 冶洋不想再和羽雨斗嘴。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见她只是笑吟 吟地看着自己,就抓起她的手,把信封拍在她的手掌上,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在她 微微上翘的鼻尖上亲了亲。 信封里是崭新的三十张“老人头”。 冶洋感到口渴,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用打火机撬掉瓶盖,在无法遏制的 躁动中,一边大口地吞咽冰凉的啤酒,一边想象着羽雨用他的钱请司马书吃饭寻欢 的情景。 羽雨和司马书是大学恋人。羽雨说她生活的全部智慧都来源于司马书,来源于 她偶然发现他和自己的好友睡觉的那个瞬间。说如果没有这个人,她真不知道自己 会在感情上跌多大跟头。她对爱情的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没有在负心人面前 作出要死要活非此即彼的选择,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给自己的情感历程抹上坎坷 凝重阴暗的一笔。究其原因,除了在司马书之前早就对不止一个异性倾注过激情外, 最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在事发之前已经滋生了变化。换句话说,她对司马书已有了相 当的挑剔和不满,只不过尚未到决裂的地步。他们的相爱是司马书大胆追求的结果, 是她盲目满足少女梦幻的必然。她从没崇拜过他,也从没想过最终要和他怎么样, 只是在和他做出来一个孕育中的孩子后,才义无反顾地决定嫁给他。那是个温暖的 早晨,她睁开眼,看着窗外那轮红艳艳的朝阳,摸着自己神秘起来的肚子,就不可 抑制地想到了司马书的怀抱,觉得晨光里的司马书是那样的英俊和完美,足以让她 幸福一生。 但之后不久,她无意中发现了司马书和自己的女友睡觉,而且就在她们的宿舍 里,在她的床上面。 他俩的关系之所以保持了下来,首先是司马书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情感遭遇后, 认识到了她的价值,千方百计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其次,在毕业前的一次集体郊游 中,他们一块儿从湖里救出过一只溺水的小羊,当时羽雨泪流满面,他问她怎么了, 她抚摸着怀里的羊羔,在心的撕裂中,造作出可怕的笑容,告诉了他自己如何独自 去医院做人流的经过。惊呆了的司马书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她的脚下……这之后, 司马书为了和她在一起,演出了不少真心悔过、浪子回头的闹剧。越是这样,她的 心门就开得越大,人迅速成熟起来,独属于女人的魅力也愈加强大,弄得司马书神 魂颠倒,以至于对她的追求和宽容都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此次去蓝城,是报社的公 务,也为了出版她的诗集《跨越心区》,再就是要了结和司马书的关系。羽雨是这 样说的,可冶洋不信,他觉着羽雨的话里充满了不能自圆的矛盾,知道她肯定对司 马书另有所图,比如说,她曾毫不遮掩地告诉过他,数代单传的司马书有个很有能 力的姐姐在加拿大……这就够了,现在的羽雨不可能独属于任何人。羽雨明白地对 他说过,与诗人或者从事艺术的人交往,你切不可轻信他们的承诺和激情,越是表 现得诚挚、强烈就’越不能当真,因为很可能那全是些即兴的想象。 恰好,她就是一个艺术细胞极其活跃的人。 冶洋被孤独困扰着,自从离婚后,要命的孤独便越来越经常越来越强烈地纠缠 他。他想着羽雨的事,在客厅和卧室间踱来踱去,任凭种种荒诞的念头袭上心头, 毒刺般的一点点地挑划他、伤害他。按秉性来说,他不应该这样。因为表面上看, 他似乎有点儿内向,但并不阴郁。他敏锐沉稳,感情丰富,总是能意外地博得女人 的好感,做事也总是顺利得多。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害怕独处,总是 莫名地心慌,总是打不起精神,总是不敢面对黑夜和苍茫,他必须在烦郁的火焰燃 烧起来之前做点儿什么。他翻着电话本,一个接着一个地拨打电话,嘻嘻哈哈,拉 拉扯扯,希望能有谁邀请他喝上几杯。他突然想起了米虞,就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儿甜甜脆脆的声音:你是谁啊? 我是冶叔叔,找你妈妈。 他听见爽爽喊妈妈的声音,心里踏实了些。 喂,是谁? 是我,他在吗? 不在。 那好,你能到我这来吗?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想见你,想得要命! 听见米 虞长长吁了一口气,冶洋也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当孤独难忍的 时候,总是想通过某种方式证实自己被爱着、被需要着,或者说是活着,并且总是 要给米虞打电话。他相信米虞始终爱他。人世苍茫,欲海泱泱,只有米虞的爱是真 实的。这种爱,就像一棵经过严冬摧残的小树,灿烂在春日的阳光里,充满了生机 和希望。不像羽雨,羽雨是自由在湖面上的风。 喂,我想死你了,你到底来不来? 你不想让我到你家里去找你吧?!冶洋看着窗 外浓稠的夜色,使劲捏着话筒。 最好是你来,立刻就来,我正想打电话叫你,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妈妈叫汽车 撞了。 冶洋一惊:人在哪儿? 要紧吗? 在省医院急诊科的手术室里,我也是刚接到通 知,正准备上医院,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