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一早,冶洋先是给米虞打电话,问了问病人的情况,然后给冯玉打电话, 说想去看看儿子。她粗声大气道:你还知道有个儿子啊! 我问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白天、晚上都找不到你? 是不是又去嫖疯了? 告诉你,我已决定向法院起诉。 起诉你没有负起做父亲的起码责任。 冶洋大惊,没好气道:你起诉我? 好啊,我正闲得无聊呢。本来,我就要去看 看儿子,现在看来是不必了,我等着法院的传票就是了。话完,用力挂上了电话。 可电话接着就霸道地响起来。冶洋抓起话筒,焦躁地问:你还有何贵干? 你浑 蛋! 冶洋怒不可遏,阴森森地说:你想闹事…… 他的话立刻被冯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放屁! 你听清楚了,马上给我过来! 你 的宝贝儿子闯祸了! 话音一落,电话就被恶狠狠地摔断了。 冶洋愣了。他拿着话筒一直等到里面的忙音消失,才想起重拨她的号,一遍又 一遍,拨了几分钟,机子里永不疲倦的忙音一直在嘲笑他。 冶洋按响了冯玉的门铃,但冯玉并没有马上来开,而是任门铃一遍遍叫唤。他 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抽出一支烟吸起来。一会儿,他听到了拖鞋发出的吧嗒声。门 开了,她敌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个来回,扭转身,一边往里走,一边厌烦地说, :自觉点儿,吸完了再进来。 冶洋的心火又蹿了起来,他不愿来这儿,更不想进这屋。他害怕看她那过分光 洁的脸,熟李子般的嘴唇,凶巴巴的刚毅毕露的眼睛,受不了她咄咄逼人的藐视和 弱智般的忘乎所以。 你不是挺有种的吗? 冯玉穿着宽大的艳花薄睡衣,抖动着大乳,粗野地说。 儿子呢? 她轻蔑地瞥他一眼,叉开腿,双手抱住胸脯道:你也知道着急? 听说 你把米虞那骚货给甩了,又在哪儿搞上了一个小婊子。你们正在公开同居,是不是 这样? 我早就料到了! 你们绝不会有好报。走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 面对冯玉的刻毒,冶洋强压心头的恼恨道:我可不是来这儿吵架的,儿子到底 闯了什么祸? 他在哪儿? 派出所! 冯玉说完,晃荡着大乳重重地落在沙发里,把两 条修长的白腿裸露到了大腿根。 冶洋傻了。 冯玉见他表情乍变,略将气势收敛道:派出所送来的通知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这就是你的种,打架酗酒不说,这次竟然撬人家的商店被当场抓获。你去领人吧。 冶洋一进派出所,就在楼道里看到了儿子,他和同伙半蹲着被铐在低矮的暖气 片上,痛苦至极的表情和姿势令他心跳。冶洋不由得怒火万丈,冲上前就挥起了巴 掌,但儿子哀怜的眼神突然让他泄了气。他扯住儿子的长发,把那颗灰溜溜的脑袋 拽起来看了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痛苦,往日的刁蛮之气荡然无 存,像冬天里的落水狗,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他随即就看到了儿子手腕上镣铐发 出的刺目光亮和鲜艳的血色,心猛然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脸色阴沉得像冰冷 的铁板。 自从和冯玉离婚,冶洋就很少过问儿子,不是他不想过问,而是每次过问都闹 得不欢而散。 去年,儿子高考再次落榜,他思之再三,决定送他去专业技校。上这种技校一 是可以挑选喜欢的专业,二是毕业后好找工作。想不到儿子坚决不干,还振振有词 地说,你是看不起我,谁不知道现在最没出息的就是穷工人。冶洋气得七窍生烟, 怒冲冲地挥起拳头说,老子就是工人出身! 儿子却把眼一闭,头一伸道,你打! 你 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就彻底省心了,打不死就不是好汉,我早就不想活了! 冯玉在 一边冷言冷语道,冶洋,你是你,他是他。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窝吧,像你这种人也 配教训人? 告诉你吧,要不是我劝,骚狐狸精米虞的脑袋早叫板砖砸开花了。结果, 无奈的冶洋掏了一万块钱叫冯玉请家教,继续补习,想不到一学期还没上完,就出 了这种事。 值班警官看了看冶洋低三下四递上的中华烟,眨巴了几下眼皮,从抽屉里拿出 几页公文纸,递给冶洋说:口供在这儿,你自己看吧。 冶洋一看,浑身的血液就又沸腾了,待到看完,整个屋子就都旋转起来,心区 闷胀,接着就是恶心,恨不能将五脏六腑全部呕吐干净。 警官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扶住。 他的身体一阵虚颤,翻了翻眼皮,苍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发不出声。经验丰富的 警官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给他倒了半杯水,同情地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种 事急和气都没有用,要紧的是教育,最好调整一下情绪,冷静下来,好好找找原因。 冶洋感激地点点头,泪水差点就涌了出来。 这头驴,深更半夜撬商店,居然是为了偷一瓶酒和一包烟,说是太孤独了,无 法度过清冷的长夜;说他是无父的孤儿,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有;还说偷酒和烟 一半是为了回报他的朋友,因为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曾得到过他们宝贵的理解, 另一半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绝望和痛苦。 冶洋感到满嘴都是鲜血的气味,整个胸膛燎着一把火,恨不得踹死他了事,这 样的畜生,留着他以后不知道会给自己和社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可他又不能不拿出最大的克制和忍耐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交罚款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警官一面开收据,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由于 是初犯,根据治安条例和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除赔偿他损坏和盗窃的财物外, 罚款两千元。回去以后好好管教。再犯就不是这样的处理了。你也应该反省反省, 青少年犯罪与家庭教育关系极大,父亲负有很大责任。还有,他小小年纪就为了一 瓶酒和一包烟去撬商店,而且不认自己的父亲,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缺乏良好的 家庭教育,更缺乏家庭的温暖。以后,如果他更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你想想后果 吧…… .冶洋点头哈腰地听着,翻遍了所有口袋,还差二百元,他满脸歉意和不 安地对女警官说:对不起,出门时没想到带钱,差了二百,我这就回去拿。 女警官想了想,说你稍等,就出了门,几分钟后回来说:你就交一千八吧。我 忠告你一句,这样的孩子,最好少打,否则的话,逆反起来,会要你的命,不信试 试。 冶洋在寒飕飕、麻丝丝的感觉里,带着儿子冶鹰离开了派出所。 路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儿子抚摸着手腕上被手铐勒磨出的伤痕说:我知道我 妈不会来接我,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许不再想要我了。我已做好了蹲牢的打算。你 打算把我怎么办? 我是不会跟你去的。其实,你不该来接我,我自作自受,去坐牢 好了。 冶洋没理他,心想,你他妈要去坐牢倒好了,那些个警察实在是太客气了,真 不该把你铐在暖气片上,应该把你倒吊在屋梁上,彻底废了你。 冶洋恨透了这个索命的魔鬼。 这个自小被母亲娇纵惯了的儿子,早就坏得不像样子了。上初中时就常常出事, 打架斗殴,惹是生非,闯过数不清的乱子。别的不说,他和冯玉口袋里的钱就常常 在夜里不翼而飞,最多被他一次拿走过三千多。可冯玉偏把这儿子当心肝宝贝,两 口子不知为此干过多少架。离婚后,他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个冤家。有一次,冶洋 晚饭后去找冯玉商量儿子补课的事,看见儿子在大街旁的树荫里搂着一个女孩亲嘴, 令他恐怖的是,儿子看见了他,却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故意表演给他看。冶 洋心里针扎般刺痛,极想冲上去将儿子揍翻在地。冶洋将见到的告诉了冯玉。没想 到她不屑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有什么,很正常嘛,那女孩不错,长得 漂亮,聪明伶俐,嘴也甜,他带到家里来过。冶洋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冯玉“扑哧” 笑了,翻翻白眼,讥讽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对此大惊小怪啊。当今社会,这么大 的男孩哪个不谈女朋友。上不了大学,又没工作,本来就很失落了,不去找女孩, 你让他去偷、去抢啊! 冶洋说,可他还小啊,我们当年……冯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道,当年,又是当年! 你的当年能和现在比吗? 再说了,当年的你也不是什么好货, 比他更坏! 你难道忘了你流氓成性了? 要是他像你当年的样子,不是精神病,就是 变态狂! 冶洋被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冯玉却激动起来,更进一步道,你最好撒泡 尿照照自己,你可以骚性大发地搞婊子,凭什么管正正当当谈朋友的儿子? 你若真 关心他,最好给他多办点实事,供他上大学,找个时髦的好职业或是送他去学将来 能赚钱的好专业,别净耍嘴皮子。 另外,他现在大了,花费嘛,中学生式的标准早就不够了,给加多少你看着办。 正说着,儿子搂着那女孩的腰进来了,像没看见冶洋似的对冯玉说,妈,给我点钱, 我们要去吃饭。冯玉瞥了瞥冶洋说,没见你爸爸来了吗? 见了,刚才在大街上就见 了,你快点给钱吧。既然见了,他是你爸爸,吃饭的钱可以向他要啊。冶洋见儿子 面部的肌肉猛地拉紧了,紧锁的眉头处凝着一层阴云,冷冰冰的目光在他脸上来来 回回地扫着,强压火气道,你的生活费我给你带来了。儿子不屑地咧了咧嘴唇,眼 睛上挑,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字一板地说,就你给的那几个钱,快别说什么生 活费吧,连我们下一次迪厅都不够,我要是指望它生活,早就饿死过许多回了。冶 洋脸色苍白,从沙发上跳起来,暴躁道,你再说一遍! 从小到大,你赚下过一分钱 吗? 怎么敢如此骄狂? 儿子不但不收敛,反而双手抱胸冷笑道,对不起,今天我没 向你开口,也从没向你要过钱;我有自知之明,知道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分量;我 现在是向我妈要吃饭钱。冶洋浑身颤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发作道,混账,你好像 不是这个家里的饭养大的啊! 这一下,儿子的脸猛然一红就白了,在女友面前失了 面子使他血液中的蛮悍顿时膨胀了无数倍。 他猛一甩头,直逼着冶洋的面孔道,我再说一遍,我从没向你要过钱,饿死也 绝不会向你要,我从没需要过你! 我看不起你! 从小到大,你关心过我多少? 帮助 过我多少? 知道我多少? 了解我多少? 对我负起过多少责任? 你凭什么对我吼? 说 白了吧,打从你和我妈离婚,我就没把你当成父亲! 说着,几步蹿到冯玉面前,冲 动道,妈! 你给还是不给! 这场面完全出乎冯玉的预料,色厉内荏的本性使得她神 情慌乱,意识飘忽,颤颤抖抖说不出话,只是急惶惶地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 子。儿子却连正眼都不看,不耐烦道,不够! 我还要吹头、看电影! 冶洋差点儿气 昏过去,顺手抄起桌上的大茶杯;猛吼一声,畜生! 正要砸将过去,儿子却已蹿到 了阳台上,猛推开窗子,一条腿就跨上了窗台,做出疯狂的跳楼状。 冯玉一声惊叫,扑将过去,抱住儿子的腿。儿子双手扶着窗框,用变调的粗哑 嗓音吼道,给还是不给? 冯玉哆哆嗦嗦一连串地说着给,一面跑回沙发,将包里的 钱一股脑儿掏给了儿子。七窍生烟的冶洋面对此情此景死黑着脸道,冯玉你让开, 你让他跳! 没想到冯玉猛蹿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冶洋你王八 蛋! 你给我滚,滚啊,王八蛋……冶洋极想一拳击倒冯玉,一脚将儿子踢下阳台, 然后把这个曾由他精心营造过的家砸个稀巴烂。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看 见那个目睹了整个闹剧的女孩惶惶然地抢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冯玉…… 冶洋带着儿子一进家门,就闻到了诱人的菜香味。但见沙发前的长条几上,一 字儿地排着几只热气腾腾的菜盘,两瓶蓝带啤酒醒目地立在那儿,厨房里的抽油烟 机和油锅里的吱吱啦啦声正在合唱。冶洋站住了。很显然,冯玉准备给儿子接风呢。 他凄惨地一笑,鼻子就阵阵发酸,胸口闷疼,急忙转身,默默向楼下走去,恍惚中 觉得整座楼房都在摇摆,在坍塌,在向一个巨大的裂缝里沉坠…… 天将黑未黑时,因头晕,在医院里吊了一瓶葡萄糖的冶洋晃晃荡荡往回走。他 拒绝了医生要他住院治疗的建议,执意要回。出了医院,却又不想直接回家,也不 想吃饭,就开着车沿河边的绿荫大道往前走。绿荫里,到处都是情人的天堂。几天 前的一个晚上,他和羽雨吃完韩国烧烤,还在这绿荫深处的菩提树下浪漫过。他想 起米虞,心里一直惦念着她,极想知道她是在医院呢,还是在家里,他想见她,想 对她好好倾诉倾诉。他也想起了冯玉,想起了和她之间的往事。 他想,如果没有米虞的出现,他也许真的会和冯玉在吵闹不休中白头到老;如 果没有羽雨的出现,他也许会和米虞生活在一起;如果……还能如果下去吗? 这无 穷无尽的如果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头又昏起来,他急忙放慢车速,绕过一个花园, 将车开上灯火辉煌的独墩大铁桥。当开到桥的中部时,在桥身的抖动里,他恍惚觉 得自己是桥,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正不断地轧辗着自己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