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了李家,冶洋和米虞都沉默不语,他们默默走出厂区,默默绕过大街,来到 南屏山脚的绿地。绿地里园林如画,风景秀丽,是一个极幽静的所在。 两人坐在被雨水冲洗出木纹的条椅上,在他们面前,高大的松柏郁郁葱葱,大 片大片的八瓣梅和串红在几个环状的花坛里争奇斗艳,脚下的草皮翠绿柔软,西斜 的阳光在宁静的溪流里闪出碎银似的斑点,空气里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芬芳。 你在想什么? 冶洋问。 米虞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他自自然然地搂着,然后轻松地闭上眼睛,把脸整 个儿转向温暖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愿意想。 冶洋说:咱们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有三四年了吧,要不是来找李俊,可能永远 都不会再来。 谁说的,这不是来了嘛! 我宁愿不来,该要的钱不但一分没收回,反而倒贴了 五百块,这样的傻瓜,可能只有你来当……冶洋啊冶洋,你这人真让人没法琢磨。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不! 说老实话,我很受感动。 米虞,咱们今天不谈钱了好吗? 以后也不谈钱! 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 我在想, 当我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灰白,老眼昏花,牙齿也掉光了,身边连一个人也 没有,我是说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只是在悲凉中等死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会 不会连李老头都不如? 米虞大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怎么就不能这样想呢? 我现 在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也像李老头或是你妈妈那样突然因故瘫倒在床上, 那惨景不是一目了然吗? 胡说! 不,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记得有一次羽雨给 我从文摘上念过一首诗,好像是一个叫黑塞的德国人写的,诗的名字叫《乡村公墓 》,刚才一进这园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我说给你听:挂满常春藤的歪斜 的十字架上方,是温柔的太阳、芳香和蜜蜂的歌唱有福了,埋葬在此地的人们,心 儿依偎着乐土的人们。 有福了,无名的回乡战士,温顺地安息在慈母的怀里…… 冶洋背诵了两段,就想不起后面的了。 米虞说:继续啊。 他说:不行,后面的我忘了。 米虞笑笑说:能记住两段已经不错,比我强多了,我可以躺会儿吗? 他说:当 然。 米虞在条椅上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舒舒服服享受着斜射的阳 光。其实,内心里她并不想这样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想听冶洋关于生死祸福 的感慨,她已经知道了他儿子因盗窃被抓起来以及冶洋认罚的事,可她帮不了他, 只能在心里深深地为他祈祷。冶洋的生存状态一直在她的关注之中,她甚至清楚地 知道他和羽雨之间发生的许多事。自从和冶洋坠人情海,她曾在这迟到的幸福中面 对苍天惊叹不已,以为找回了迷失的爱情,以至于像初恋的少女,不顾一切投入其 中,其痴情的程度想起来就心惊胆战。但幸福是那么短暂,失落随即而来,她发现 他从没想过娶她,即使两人都离婚也不会,她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 去的情妇而已,两人在对情感的理解和需求上天差地别。 残忍吗? 可她并不后悔,她在万般无奈的痛苦和折磨中,渐渐清醒。她爱冶洋, 但冷酷的现实告诉他,这爱里已经融入了太多的苦涩,苦涩改变了爱情的结构,就 像一片清澈的湖水里溶入了浓度过高的盐,无论他们从多高的空中跌落进去,都会 浮在表面,根本就无法进入其中,“里面”已经容不得他们,已经把“一切”都腌 透了,他们已变得太轻太轻,如一片飘浮的鸿毛……有了这样的认识,两人的关系 就有了稳定的基础,有了稳定,发展与否也就无所谓了。可她还是摆脱不了对冶洋 的幻想,她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明里暗里帮他,帮他克服为人处世的弱点,帮他尽可 能地提升能力认识自己。冶洋之所以能到工贸公司担任握有实权的副总经理,与米 虞关系重大,可以说,没有米虞上上下下的使劲,单凭冶洋门儿都没有。事实上, 最初的构想,就是两人云雨之后,由米虞提出的。 米虞静静地躺在斜射的阳光里。 她什么也不想说。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对他想起羽雨不满意,并由此产生一些 没劲的想法。 可现在不会,她觉得冶洋情绪里的那些东西,面前的小溪都可以回答,包括羽 雨教给他的那些诗……的确,那银光闪闪兴奋冲动的涓流,多像是从黑暗的墓穴深 处醒转过来的生命的碎片,它们不知疲倦地向所有鲜活的生命诉说着那个永恒的不 解之谜,只可惜听得懂的人太少太少了,也许从来就没人懂过…… 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安静? 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 冶洋伏下头,做出想要吻她的样子说。 那你希望我是啥样子? 当然是本来的样子。 这就是我此刻的本来,真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的存在肯定使你过于沉重 了,我的心里非常非常不安…… 这不是胡思乱想嘛! 好了,我说过今天不许再谈这个话题! 我不想让你累。 累什么累,北环机床厂被兼并r ,工贸公司关门了,整天闲得发慌,正想着找 事做呢。 打算干什么? 还没想好。 可我觉得你还是回厂好,要知道,北环被兼并是好事,要赶紧行动,千方百计 回去,回去后,凭你的能力再进科室应该不成问题,最起码也能弄个主任,真是这 样的话,以后的机遇会有很多。 我不想回,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一旦离开工厂那种地方,有谁还愿回去。 那是别人。 你什么意思? 你是只有凭借机关、科室才能成就事业的那种人。也就是说,在 机关、科室里你可能会成为龙,而在商海里则可能是虫。别看你现在就在海里。不 相信? 你要知道,自己做生意和你在工贸公司做生意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不信咱俩 打赌。 赌什么? 算了,能赌什么,我想要说的是,离开靠山、皇粮,生意场上是很难 的,你得考虑风险和代价……好了,不说了,我了解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知道 没什么人可以劝得了你,我只是担心……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说吧。 你是不是不想再结婚? 冶洋惊讶地望着她。 是的,我害怕结婚,对任何形式的婚姻都没有信心。 包括羽雨? 冶洋回避道:她已经走了。 你啊,怎么说呢,你需要女人,需要爱,却畏惧婚姻。这说明什么? 说明所有 的爱情对你来说都是短暂的,都是注定不会长久的,是不是这样? 不必否认,我知 道是这样,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和羽雨也是这样……她愿意嫁给你吗? 谁知道呢? 冶洋不无尴尬地说。 米虞重重叹了一声说:走吧,太阳就要落山了。 两人相挽着,迎着夕阳并肩往回走。 冶洋无话找话说:真有意思,这太阳刚才还那么晃眼,眨眼间就变成了橙色。 米虞说:这有什么,再一眨眼,夜色就笼罩大地了,就像我妈妈,一眨眼就白 发如雪。又一眨眼就成了半条命的瘫子。 冶洋见米虞的眼里又有泪光闪动,赶紧搂了搂她说:没事吧? 米虞摇了摇头, 用手指理了理冶洋略显凌乱的头发,又从随身包里拿出小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打起精神冲冶洋笑了笑。 好,没事就好,你没必要顾虑我,任何时候,只要需要我,吭声就是。要是见 外,我会伤心的。 米虞说:好吧,其实我心里老想,再不给你添乱,只要时不时地想想你我在一 起时的快乐就足够了,可糟糕的是老也做不到。 冶洋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地把米虞抱起来,朝着停车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