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天一早钱江就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在车上给冶洋打电话,婆婆妈妈扯了些 与生意毫不相关的事。通话后,冶洋突然觉着有点不对劲,似乎又有什么不祥的事 正在发生,那种僵尸般的孤独感又袭上心头。他待不住了,突然就想到外面去走走。 在楼梯间,他迎面碰见拿着奶锅上楼的邻居,老太太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脸色 红润,精精神神的,显然是刚晨练完,打了牛奶回来做早餐。她慈眉善眼地和冶洋 打招呼:出去啊冶经理? 冶洋赶忙点头,在说不出的感觉里,一路小跑下楼。天晴 了,虽说云层仍然很厚,但已是大团大团的棉桃状,一块块瓦蓝色的天空错落在云 隙间,而且云团正在快速地自西向东游走变化,风吹得杨树叶儿哗哗作响。蓦然间, 他发现笔直的钻天杨上有了几片黄叶,这些黄叶在湿漉漉的绿叶和被雨水冲洗净的 白色建筑物映衬下,异常鲜艳夺目。立秋了? 是的,万事万物,该发生的事都会发 生,那不为人知的孕育过程瞬间也就遥远得无影无踪了。冶洋想起了米虞,今天应 该抽空找她聊聊。晚饭后还要去找冯玉,她已来了两次电话,说刚从派出所放出来 的儿子又出事了,是涉嫌诈骗。幸亏案子及时破了。他没干,是他的同学干的。冯 玉在电话里让冶洋把儿子带走,说以后随便他怎样对待儿子都行,打、骂、强制, 哪怕送劳教,只要能使他悔过就行。说她现在怕极了,怕自己会发疯、会猝死、会 被儿子杀了。 本来,冶洋对儿子的事不是没考虑,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时就一直在考虑了。 他已不可能再回学校上学,凡是与知识有关的东西他都学不进去,也不会安心于与 吃苦有关的任何工作,纯粹是一条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仅仅如此,也还罢了,问题 是他的性格里有种极其危险的东西,暴烈、野蛮、毫无同情心,具有不计后果的疯 狂性和危害性。难怪冯玉怕被他杀了,这不是不可能,遗憾的是她觉醒得太晚了。 可他是他的儿子,他不能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冯玉,虽然他的确是被她宠坏的。冶洋 原想让他跟着自己干,或是跟着钱江跑跑,盯紧点,先把野性收一收,然后根据他 的喜好,安排一个适合他的位子,有意识地让他经受磨炼,正正当当地做个自食其 力的人。现在看来这想法太天真了。自己都朝不保夕,哪里还顾得上犟驴似的儿子。 可不管能行嘛! 想到这儿,冶洋不由得头疼欲裂,他得立刻去见冯玉。 他打开车库,刚把车倒出来,手机响了,是李俊打来的。 老板,坏了! 什么坏了? 你慢慢说。 我是李俊。在三沟镇给你打电话。 到底怎么了? 老板,你处罚我吧! 我发现得太晚了……咱收的药全烂了……今 天早上刚发现…… 冶洋尽量控制住情绪,不让声音颤抖失常,冷冰冰地说:霉得厉害吗? 是的, 是从里面烂开来的,生药堆上热气腾腾,像是堆子底下烧着蒸锅…… 冶洋的嗓子眼里发涩发痒,一股腥甜的气息从闷结的胸口冲涌上来,眼前的物 景刹那间橙黄通亮,极像正午时分头顶的太阳…… 冶老板! 冶老板! 你怎么了? 李俊听不到冶洋的声音,使劲地喊起来。 刺耳的喊叫声惊醒了冶洋,猛然一嗝,一口浓重的郁气喷吐而出。他像是被呛 住了似的一阵猛咳,鼻涕眼泪都整了出来。这倒使他平静了。他一边掏出面巾纸整 理自己,一边对李俊说:其他村的情况怎么样? 你现在立刻去看看,两小时后咱们 在白崖村会面。 冶洋开车赶到白占一家时,已是十一点了。 路不好走,尤其是村口那两公里土路,坑坑洼洼不说,泥水起码有一尺深,也 不知村里人是怎么想的,这么糟糕的路咋就不知道垫一垫,能花几个钱? 李俊挽着 裤腿在院门口迎他,头发上、衣裤上沾满泥水,像是刚从泥窝里爬出来。白占一穿 着高筒胶鞋在院门口清理排水沟,见冶洋来了,满脸堆笑地上前和他握手,甚是亲 热。 冶洋顾不得脚下的泥泞,三步并做两步到了药堆前,见外观上和几日前没什么 变化,可细细一看就发现了断茬处的霉斑和一丝丝真菌般的丝状组织。空气里充满 了腐烂的气息,像是打开了废弃的菜窖。 白占一的手指在那肥硕的茎块上按出一串儿深深浅浅的坑,哭丧着脸说:外面 的还算好,里面全部霉透了。 是霉透了。冶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低头进了西屋。这 西屋原来是储藏粮食和药品的地方,现在里面搭了几个简易木架,上面一层层地摊 着红景天饮片。冶洋抓起一把,凭着手里滑腻的感觉就知道是霉了。果然,这些花 大工夫切晒出来的饮片,一而再地过水后,已经找不出一片儿好的。心神紊乱的冶 洋再也受不住屋里霉湿腐臭的气味,也没听清身边的白占一在说些什么,就匆匆逃 了出来。 李俊惶惶地跟在他身边想要说什么,被他挥手止住,他说:算了,什么也别说 了,这是天意。 白占一接过话茬儿说:是啊,往年的雨天哪有这么热,这么闷的天咋能不霉? 就是现挖出来的,也禁不住放。可这东西也真怪,昨天早晨我看的时候,还好好儿 的,这才一天一夜,就烂得没治了。冶老板,我可不是没尽心啊,这你都知道,也 都见了…… 冶洋对李俊说:我们走。 白占一猛然睁大两眼问:你们上哪? 你们走了,这些红景天咋办? 你说咋办? 冶洋大喊一声,双眼射出两道逼人的光来。 汽车在村口的泥浆里突突拉拉东歪西扭地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算是上了好走 些的沙石路。冶洋见李俊的右手缠着绷带,问他怎么了。 李俊结结巴巴地说,昨天在边麻沟村跟人干了一架,原因是一个老汉带着当兵 回来的儿子问他要钱,说晒了两百斤红景天饮片,说好给钱的,但没给,不给不行。 任李俊怎么解释都不行,非要不可。李俊不敢久留,想要走,老汉的儿子就不干了, 你来我往话不对茬儿就动了手,结果李俊吃了亏,被打倒在泥窝里,手也擦破了。 冶洋听得来气,一踩油门,就在湿路上开起了飞车,好几次差点儿冲进路沟。 其他的收购点已没有必要再去看了,情况甚至可能更糟。凭良心讲,自占一算是够 负责的,无论是收药还是切片都很注重质量,他搭的那些个晾药的架子肯定独一无 二,一看就知道费了多少心。连他这样懂行的乡医都整成了这样,天晓得其他村烂 成啥了。 冶洋在两个小时内不停地拨打钱江的手机,得到的都是对方关机的信号。他的 心头布满了阴云,心想这家伙说不定根本就没去毫州,天晓得去了啥地方。想到这 里,他立刻拨通了钱江家里的电话,听见他老婆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忙说你好,我 是冶洋,钱江来电话了吗? 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来了,是中午来的。怎么,他没给你 打电话啊? 冶洋说没有,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女人说不知道,他只说明天去上海 ……冶洋心里猛一咯噔,这小子果然没去毫州,可他干吗去上海呢? 冶洋愈加猜疑 起来,突然就想到钱江说过的那个专门生产红景天浸膏的宏源厂去看看。 冶洋开车赶到宏源厂时,正碰上下班。一位数年前他在北环机床厂当生产科长 时结识的熟人见是他,很是惊奇,问他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冶洋说:想看看你们生 产红景天浸膏的车间。熟人道:看什么看,早就停了。见冶洋疑惑的样子,接着说 :现在谁还搞那玩意儿,净赔钱,搞得工人全下了岗。现在的宏源算是彻底垮了, 除了喷塑车间和电镀车间维持生产,其他的项目全停了。 冶洋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道:不是说……你们搞得不错吗? 不仅效益高,还 得了金奖上了报。 那报我可是看了! 满满一大版。熟人忙摆手说:听他们瞎吹,你咋会相信那些 个屁话。得了金奖不错,那是有人为升官发财要业绩,拿工人的血汗钱买来的,一 个破烂铜皮箍就的玩意儿,连看都不中看。告诉你吧,宏源厂生产的红景天浸膏总 共不到三百公斤,可连二十公斤都没销出去,除了四处参展、送人,就是吹牛皮, 现在连一克产品也没剩下,几百万元的投资被花得干干净净。 前些日子上边来人审计,结果也是不了了之。据说,现在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又 在一个留美专家的挑唆下,论证什么牦牛鞭壮阳口服液的市场效应。说是要把生产 红景天浸膏的那些设备使用起来,和北京的一个什么权威性的中医药性保健机构搞 联合开发。还说要凭牦牛的神鞭使宏源当上保健品市场的擂主……操他妈的,上次 的红景天浸膏就是那些王八蛋挑唆着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