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冶洋和米虞离开南屏山时,太阳正在西沉。 米虞指挥出租车到了冶洋的住所。进屋后,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捆扎得很紧的沉 甸甸的塑料包,递给他说:这是五万块钱,请你收下。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 说。 见冶洋愣愣地看着,早有预料的米虞把钱放在茶几上说:我走了。 冶洋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推坐到沙发上,然后打开包,五捆崭新的百元人 民币呈现在他面前。他拿起一捆掂了掂,紧盯着她的眼睛问:告诉我,这是怎么回 事? 米虞说:没什么,不就五万块钱吗? 大惊小怪什么,信不过,打开来验啊! 哪 来的? 放心! 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沾公款的边! 难道我就不能有五万块钱? 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是说这钱的来历不明不白是不是? 不错,我的经济状况你知道,基本上没有 存款,买房的钱还是从你这儿借的。而且这次妈妈出车祸,又让你垫付了医药费。 可这笔钱的确是属于我个人的,你放心使用好了。 不,你不说清楚我绝不接受! 米虞无奈地缩了缩身子道:好吧,你不要就算了。 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啊。看来,我是错看你了。你听着,这钱不是给你的,是我给你 还来的,是多是少还要不要细算? 如果需要,现在就算……她吼起来,可吼着吼着 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看着冶洋疑惑忧虑的眼睛,突然扑上去,紧紧搂抱住他, 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处,止不住的泪水泉涌而出。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我把那些 邮票卖了。冶洋浑身一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全都卖给了那个叫杜升的集邮家。 那枚红星票也卖了? 是的。 他混账! 单是那枚红星票就不止五万。冶洋把那几捆钱胡乱塞进包里道:我这 就去找那糟老头子。这简直是打劫嘛! 那上万枚邮票里有的是珍品,给五十万也不 卖! 米虞猛地抓住冶洋正色道:你冷静点,别胡来! 冷静? 胡来? 是谁不冷静? 是 谁胡来?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愿意! 米虞猛地甩开他的 手,一点不让地说:我愿意! 我有这个权利,邮票属于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 你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意思! 米虞突然解起衣扣来,她脱掉外套、羊 毛衫,然后一咬牙就脱去了内衣。 冶洋惊呆了。 但见米虞雪白的胸乳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和伤疤,两只乳房上有两块怪兽状 的大紫斑,像是张开来的血盆大口,令人在恐怖中不寒而栗。冶洋颤抖起来。米虞 也哆嗦起来。她双手缓慢地抱住前胸,瑟缩成一团风雨中的叶子…… 原来,米虞早就知道了冶洋赔钱以及因官司受罚的全部情况,知道他处在艰难 的关口,不禁想起两人的恩爱,想起冶洋一次次帮她的往事,就想着怎样回报他。 可钱是硬头货,说没有就是没有,无奈之下就想起了手里的邮票。这些邮票有一万 多枚,除去重复的约有八千枚,是她二十多年的心血。无论出现什么事,从未动过 卖出的念头。 米虞集邮纯属偶然,那时她还是一个正上高中的小姑娘。暑假到了,母亲带她 回老家,在看望大舅时,大舅和母亲说话,见她无聊,就拿出两大本邮票给她看。 这些邮票全都用糨糊整整齐齐地贴在十六开硬壳记录本里,票面花花绿绿、内容庞 杂,基本上是五六十年代的。大舅说,一九五六年他在公社当通讯员时兼管收发, 有一天突然收到了一封从外国寄来的信,信是寄给当地的一个富农分子的,说是他 的儿子在马来西亚。 公社书记当着他的面把信给拆了,仔细检查阅读后,说以后此类信件必须要详 加检查,要有很强的敌情观念,这些阶级敌人不甘心失去他们的天堂。人还在心不 死。大舅把信读了一遍,见除了家人间的问安,短短数行字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可他却对封信上的四枚花鸟邮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邮票印刷精美,色彩 艳丽,画面逼真诱人。他毫不客气地将它们撕了下来,一个受管制的富农分子的信 封有什么要紧。接着,出于同样的心情,他发现那天的十几封信上都贴着鲜艳夺目、 令人喜爱的邮票,就同样毫不客气地撕了下来。从那天开始,他就有意无意地注意 起信封上的邮票。凡看见自己没有的就撕下来。公家的信当然不必说,私人的打个 招呼就行了,人人都给。后来他当上了秘书,一干就是十年。这其间的收发工作一 直由他负责,邮票自然是越攒越多。由于保存不善,再加上后来兴趣也淡了,丢了 不少,有的叫孩子扯着玩了。他觉得可惜,就把能收的都收起来,用糨糊贴在了两 个大本子里,丢进了放书本杂物的箱子。米虞觉着新鲜,见邮票上有人物、山水、 花鸟、走兽、飞机、火车、唱戏的、大批判的、造反的、学雷锋的、还有横扫牛鬼 蛇神的和毛主席语录的,就认真地一张张细看起来。大舅见她有兴趣,就笑呵呵地 说,拿走吧,送给你了。这样,米虞一下子就有了两大本邮票。可她哪里懂什么集 邮,连邮票最基本的知识都没有,拿回家后就扔进了皮箱。几年后,米虞和安志意 恋爱,安志意略懂集邮,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本集邮杂志,说集邮正时髦,鼓励 她搞下去。两人按杂志上介绍的方法,将贴在本子上的邮票全部浸泡在一个大盆里, 第二天,用镊子将泡下来的邮票小心地夹起来晾干,买来集邮册分门别类,整整收 集了三大本。这之后,米虞兴趣倍增,一段时间内,狂热地集起邮来。她分别从北 京、上海等地邮购了一大批新票,又从邮市上套买了不少,还利用漂亮姑娘的优势 与当地的集邮爱好者交换了不少。大多是一比三,一比五,还有一比十的。短短数 月,米虞手里的邮票不仅是数量猛增了两倍多,而且质量也上了一个大档次,单是 民国票就搞到了好几十张,成了小有名气的集邮家。米虞在和安志意结婚后,对集 邮渐渐冷淡下来,生下爽爽后,就完全放弃了。 真正又开始集邮是和冶洋重逢后。一次,冶洋借故到她家里看她,她拿出六大 本邮册给他看。冶洋很吃惊,在听了她对邮票知识的简单介绍后,很有兴趣地把那 些收藏认真地看了一遍。一个月后,冶洋到北京、哈尔滨等地出差,回来前给她打 电话,让她到车站去接。两人一见面,冶洋就交给她一个精美的包,说是给你的, 是啥东西你别问,现在也不许看,回家后你就知道了,但必须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 米虞带着强大的悬念回到家,打开包后惊喜交加。原来,冶洋见她邮册里外国票少, 就有心给她买一些,结果在北京等地的邮市上买着买着竞买疯了,把人家手里成集 的邮册都买了来,买了整整两大册。米虞非常感动。本来两人就是旧友重逢、情深 意笃,这样一来,两颗炽热的心更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只可惜,冶洋心粗,两大 本邮册里有近三分之一是重复的而且基本上不成套。米虞又开始在集邮圈子里活跃 起来,几番折腾后,终于有了收获。那就是用满满一大册外国票和一大册当代票换 到了一枚珍贵的三十年代解放区的红星票。米虞知道它的珍贵和价值,到手后兴奋 不已,几乎和冶洋疯狂了一夜。 米虞原本没想卖邮票。可是一段时间内,她发现安志意魂不守舍,整日里蔫不 唧唧地打不起精神,像犯了大烟瘾似的。而且老是在酒后向她问邮票的事。这引起 了她的警觉。她和安志意早就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冶洋的出现更使他们的关系 雪上加霜。这除了感情和性情上的因素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安志意自从肾脏做过 大手术后,从没让米虞满足过,虽然他可以正常勃起,但做爱时一进入强烈的兴奋, 腰就会隐隐疼痛,严重影响做爱的质量,这使他异常自卑,久而久之,性欲自自然 然就转为了对麻将的狂热。几年前,他们的最后一次性行为以安志意的彻底失败而 告终。米虞劝他上医院。安志意戏谑道,那还不如上寺院呢,说着摸出一板儿精美 的药片,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伟哥,我已经用了几个月了,现在连这样的药也 不行了……米虞啊,你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你不会离开我吧? 说着满目凄 然,面如死灰,两行冰冷的清泪滚落下来。惹得米虞悲楚不堪,扑在床上哭了半夜。 米虞和冶洋的关系安志意很清楚。他原以为只要能保住家庭,只要米虞不过分, 偶尔装聋作哑还是可以将日子熬下去的。没想到事情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他越忍 耐,她就越张狂。他只好躲开她,尽量不回家,把精力和心思全部用在打麻将和钓 鱼上,渐渐就开始了酗酒和赌博。 一段时间内,他连连手臭运背,输得惨痛不堪,债台高筑。人也变得性情狂躁, 行为乖戾。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米虞的那些邮票,他知道它们的价值,再三琢磨后, 决定瞒着米虞悄悄盗卖。第一次他倒出去了百十张“文革”票,第二次又倒出去了 几十张“民国”票,收入近四万元。就在他接二连三尝到甜头时,突然发现所有的 邮册不翼而飞。一问,才知道被米虞给卖了。米虞说,你于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邮票是我的,我绝不会让它再变成赌徒的骰子。米虞这样说的时候,昂首挺胸,那 讥诮的笑容,轻蔑的神态,已经使他忍无可忍了,偏偏在说到卖了多少钱的时候, 米虞又说无论多少都与你无关。安志毅不干了,说至少要给他三万,否则绝不答应。 米虞说,别说三万,连三十也没剩下,所有卖邮票的钱都要用来给冶洋还账。这一 下,压抑太久的安志意,终于像一座沉闷的火山在能量高度的聚合中爆发了。 他像一头发情期狂怒的怪兽,吼叫着一拳就将米虞打倒在地,几下撕开她的衣 衫,在冰冷的地板上把她剥了个净光。米虞开始还叫喊反抗,可很快就在剧烈的疼 痛中,看着那张魔鬼般扭曲变形的脸昏了过去…… 冶洋听得惊心动魄,抱着米虞泪流不止。 米虞也是泪流满面,可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不停地安慰他,告 诫他千万不要在冲动中再做出昏事来。 我一定要把那些邮票给赎回来! 冶洋咬牙切齿地说。 算了吧,我一不是当,二不是抵押,你赎什么赎? 那我现在不卖了还不行啊? 米虞捧着冶洋的脸,把他搂在怀里说:还是卖了好,我一点都不后悔。你是了解我 的,我绝不会把喜欢的东西在集市上倒来倒去。 那也不该这么轻率,起码应该慎重地考虑考虑吧?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为了我 就更不应该这么随便,至少应该找我商量商量嘛! 他的心很疼很疼。 冶洋把米虞抱进卧室,最后的残阳正从楼群的缝隙间射进来,给室内镀上一层 明艳的赤金色。两人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拥吻了好一会儿。 但没有做爱。两人似乎都没有性的冲动和要求,这在两人交往的历史上还是第 一次。以往,只要上床,米虞一定激情绽放。冶洋感到了米虞的不同,可他自己也 在变化,对躺在床上的女人,似乎第一次想到了对方真正的需要,这种需要不管是 什么,他知道肯定不是做爱,最多与此有关罢了。 米虞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喃喃地说:我要走了。 冶洋更紧地搂住她,没有一点放开的意思。 我真的要走。 不! 我必须要走。 我哪儿也不让你去! 我要你嫁给我! 我要你明天就和他离婚,立刻离婚! 米虞 从他怀里挣出来,望着他坚定地说:没‘错,我正在离婚。 怎么样? 他不肯。我已向法院起诉了,问题是爽爽。 他非要爽爽跟他不可,可我绝不会把女儿丢给一个赌棍和酒鬼。 爽爽知道吗? 是的。她已经是大孩子了,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完全站在我 这一边。可我理解她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对她来说,这毕竟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 是很不公平的挫折。我不该在她尚未成人的时候就让她承受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 她还是个孩子。 米虞哭了。 冶洋又冲动起来,他说:让我们一起来承受。 我爱爽爽,绝不让她产生失去父爱的失落。 米虞破泣而笑:得了吧冶洋,就好像我已经嫁给你了似的。 怎么? 你难道不愿意? 我立刻就找人收拾房子,你今天办好手续,我明天就堂 而皇之地把你娶过来。咱们到黄山去旅游。 那你把你的羽雨小姐怎么办? 你不该忘了她! 冶洋傻了。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情真意切的时刻,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令他尴尬 的话来。这大概就是女人了,你永远无法进入她们的内心深处,永远无法理解她们 在彼此之间想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冶洋是认真的,是理性的,他经过了离婚的炼狱,经过了羽雨们的 再造,经过了风吹浪打,像是游过了漫长严冬的鱼儿一样,在春雪的消融里,正迎 着混浊的浪头向源头回归。他和米虞是初恋的情人,是失散的鸳鸯,一次次离情缠 绵,一回回憾恨伤感,好不容易有了这天赐的机缘,他不想再错过了。他相信米虞 是自己的福星,只要两人生活在一起,自己一定会东山再起……可他显然又错了, 恍惚间突然明白,眼前的米虞已经不是以前的米虞了…… 怎么啦? 是不是又伤害到你啦?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可我说的是真话。 那我说的就不是真话? 想一想吧,咱们经过了多少曲折,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正因为这样,就更不能结合。 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咱俩在一起生活 不可能幸福。相信我,你是我唯一全心全意爱过的男人,为了和你相爱,为了一生 能真爱一次,我疯狂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 那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我曾无数次在睡梦和遐想中构筑过和你生活在一起的 情景,我怎么会不愿意嫁给你呢? 可现在不行了,真的不行! 我了解你,知道你需 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听我说冶洋,我真的很爱你,可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爱过我, 没有! 我越是爱你就越是渴望着被爱,就越是得不到爱。你知不知道,你使我痛苦 不堪……使我心中最后的净土变成了虚无的荒漠! 你好好想想吧,我会嫁给你吗? 若是再年轻十来岁,也许会,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是满足的,再苦再累再委屈也不在 乎。可现在不同了,我可以做你的情妇,但绝对不会嫁给你! …… 米虞离开时,冶洋哭了,他拿起两捆钱无言地递给她,米虞想了想,什么也没 说,接过来塞进大衣口袋里,她也哭了,都哭出了声……可她还是坚决地离开了, 出门前,她使劲搂了搂他,伏在他的肩膀上说:不要误会我,千万不要多心。需要 我的时候请随时招呼。裸芽蚕豆的事你要谨慎。 米虞说这些的时候,手并没闲着,她悄悄把钱掏出来,轻轻放在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