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冶洋躺在白玫瑰桑拿中心的蒸室里,白色的蒸气热腾腾地笼罩着他。每一个毛 孔都炸开了。 已不知道出过了几身透汗。可他仍让那乳白色的热辣蒸气更强烈、更深入地敷 灼他、缠裹他,吞噬他,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晕眩,忽忽悠悠,腾云驾雾…… 先生,您没事吧? 一位操广东口音的服务生进来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在飘浮的感觉里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对不起,我看你进来时间长了,怕你有什么事,人在这样热的蒸气中待的时间 过长会吃不消的。 谢谢。 您需要什么服务吗? 谢谢。 要不要按摩一下,我们这儿的按摩小姐都是专业水平,肯定让您满意。 好吧。 冶洋从闷热的蒸室里出来,几乎站立不住,那梦态的晕眩使他恶心。浴池里空 空荡荡,三个绿莹莹的水池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一面大镜子前站下,伸手抹去 镜面上的水蒸气,痴呆呆地看着里面那个眼睛血红、眼圈乌青的人…… 这就是我,虚软的皮肉,毫无硬朗之感的身子,疲惫不堪的神态,失去了灵魂 的躯壳……他久久地凝视自己,而后拧开冷水,由上而下猛浇起来。 冶洋在按摩室里躺下来,闭上眼睛,沉浸在低回柔曼的音乐里,音乐忽远忽近, 像寺院里古钟的回音。 这时,他听到了柔和的敲门声。 按摩小姐算不上漂亮,二十四五的样子,她职业性地笑笑,表情十分温柔。 我们从头部开始好吗? 冶洋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姐柔滑的手指像羽毛一样在他的脸上梳理了一遍。然后从太阳穴开始按摩。 几分钟后,小姐的手指在他的身上揉搓起来,时轻时重,时酸时胀,带着点儿 微微的压痛,很快,浑身的经络就都在温乎乎麻酥酥的感觉里一个个疏通了。 小姐,听你的口音像是四川人? 我老家在重庆。 来多久了? 不到一年。 以前是干按摩的吗? 是。我经过专业培训,拜过师。 怎么来了这儿? 那边生意不好做,干的人太多了,听人讲这边还可以,就过来 试试。 你的技艺不错嘛。 谢谢。 凭你的感觉我有多大岁数? 可能有五十二三岁吧,说不准,但误差一般超不过 三岁。对不对? 冶洋心里一阵难受。谈到岁数,无论男女,人们大多喜欢往小里说。 年轻总是让人欣慰,哪怕明明知道是客套,是敷衍。可是,当一位陌生的按摩小姐, 把你的岁数无意间估大了许多的时候,你面相的苍老可想而知。而且她是多么自信 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然是根据皮肤啊,面相只是一个方面。拿你来说,你的 面相不大好测,可皮肤就不一样了,它是伪装不了的,你的皮肤缺乏光泽,弹性不 足,不少不该松弛的地方过早松弛了,即使是再三蒸熨也改变不了它们的干涩。如 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猜猜看。 这很难讲。一般来说,能到白玫瑰桑拿中心来消费的,都是些有钱的或是有地 位的。有钱的当然是些大老板了,小老板个体户这种地方是很少来的;有地位的就 不同了,会有人请。你不是被人所请。 为什么? 很简单啦,被人请是不可能一个人来的。不过你也不像是大老板。我 这样说你会不会不高兴? 如果错了,请别在意,我不过是凭感觉而已。 你感觉得不错,可你还没猜出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啦,这很难讲。既然你不是大老板又不在被人所请的行列,那说明你也没 权,但有钱,所从事的工作紧张而又繁重,是专为放松而来,对不对? 这也能从皮 肤上看出来吗? 是的。心宽、闲逸、富足的人,大多皮肤细润、光亮,肉体充满弹 性,而工作紧张繁重的人正好相反。一般来讲是这样,当然也有特殊的,但无论怎 样,人的皮肤和肉体的确反映出肌体的状态,有活力的皮肤和肉体不仅鲜润而且充 满内在的情感。 那你是说我现在…… 不,先生您别误会,我们只是闲聊,您还要我为您做什么吗? 小姐抚摸着他的 颈窝,似揉非揉地在那儿摩着圈儿。他们贴得很近,强烈的异性气息扑灼着他。他 看了一眼她低垂的胸口,裸露着的乳房让他不由得冲动,很想看到乳晕和乳头的部 分,可就在这时,恍惚间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叫太阳鸟的捏脚女,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自从睡了那个无知的小婊子,冶洋整日里反胃,嗓子眼里像是噎着块儿不熟的 肥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认定染上了性病。深沉的夜色里, 他戴着茶色的石头镜,走进一家药店,在售货小姐冰冷的目光下买了两盒新上市的 性病克星胶囊,服后稍能安寝。却总是放不下心,想去医院检查,因无明显症状, 怎么也踏不进医院的门槛。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在蒸气中蒸透,似乎只有这样 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和宝贵的食欲。 一天,羽雨从南方给他打电话来,彼此问候了几句,听出他话里的怪味儿,问 他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 他吓了一跳,说你胡说什么啊,我能有什 么难言之隐! 羽雨说,那不见得,你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内心不深,不过放心好了, 我对你的隐私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你的麻烦。 他赶紧说,谢谢,我的麻烦已经过去了。 羽雨现在供职于一家时装设计研究所,上班时潜心研究时装发展趋势、形体美 学以及各种层面的审美理论、色彩组合、造型艺术、心理学、民族服饰艺术等专业 知识,下班后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还当上了一家报社的专栏记者,常在报纸上发 表一些与女性隐私有关的时髦文章。并且加入了当地的作家协会。她的诗集《褪色 的红云》正在排印之中。这一切对冶洋来说并不意外,他吃惊的是她在如此短的时 间里,走过了别人几年都无法走完的路。 冶洋强烈地思念羽雨。 两人经常在深夜打电话——真想你哟! 好感动啊! 嫁给我吧! 想你、爱你、吻 你,可就是永远不会嫁给你。 我是认真的! 算了吧,你一认真,我就觉得你会遭遇什么事。 怎么会呢? 你这不是让我心乱嘛! 我的身上流淌着你的血,当然知道你的心思 啦,问你个事,还能想起和我做爱时的感觉吗? 不许说谎,怎么样,想不起来吧! 和别人相比没什么不同是不是? 那你呢,你能想得起我吗? 别打岔,我问的是你! 冶洋哑然。 他确实回忆不起和羽雨做爱时的特别感受。 年轻时的冯玉,米虞,甚至那个叫他吃尽苦头的小婊子和羽雨相比,就做爱感 受来说,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和特别,都好像是同一个梦境里的不同镜头的闪回, 没有任何意义。不但没有意义,就连人似乎也仅仅是一个可疑的字。至于快乐,无 论是不是发生在两性之间,都是那样的短暂,像云,聚聚散散,飘忽不定,叫你永 远处在无法把握的无奈里,每当感觉到它,它就正离你而去。像梦,只要你感知到 梦,梦就已经成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