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米虞要结婚了。 收到请帖正是三九的第一天,太阳极好,可就是没有丝毫的暖气。来自西伯利 亚的寒流刚刚过去,骤降的气温正浮在一年里最低的数格上。街道边堆着铲起来尚 未运走的积雪。雪粒坚硬,冷冷地反射着太阳的荧光。冶洋穿着皮靴,裹着厚厚的 羽绒服仍冻得哆哆嗦嗦,可又不想在屋里待,他需要清冷的空气,需要凛冽的刺激。 米虞要嫁的人姓田名包,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在省外贸局主管着一个处。老田 老伴去世,唯一的儿子在德国留学,孤身一人住着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条件相 当不错,只是岁数大了些。米虞说,她既不在乎经济条件,更不在乎他的年龄,就 是爱他这个人。让冶洋不解的是,他们以前互不相识,完全是靠红娘介绍。老田性 格爽朗,为人热情,烧一手好菜,写一笔好字。老伴去世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少, 他大多不感兴趣,唯独相中了米虞。两人初次见面,就到餐馆里坐了一个下午。 更让冶洋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只见了一面,就觉得再也分不开了。这都是米虞 亲口告诉他的。 米虞说:真想不到上苍这么厚待我,让我遇上了老田,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 慰和幸福。他是我见过的真正成熟、智慧、理解生活的男人。我爱他。 冶洋说:这怎么可能呢? 米虞说:怎么就不可能? 要知道,你们可是文化、思 想、心理差异都很大的两代人。 米虞认真道:你真酸! 你的成见很无理。你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实际上…… 怎么了? 实际上你也不是常和属于下一代的女孩在一起吗? 冶洋尴尬道:就算 是这样,可你也不必这么快就和他结婚啊! 你们认识才几天? 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米虞笑了,笑得很宽慰。 冶洋啊冶洋,爱与认识的时间有什么关系! 告诉你吧,我只爱过两个人,一个 是你,一个是他。 以前我爱你,现在我爱他。 冶洋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米虞对爱情的选择太让他惊讶了。他原以为很了解 她,知道她离婚的真正原因,他甚至为此内疚过。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改变了,或 者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选择这位老田,显然不是为了获得所谓的安慰和理解, 他才不信她说的那一通鬼话,坚信她找老田是另有所图。他太了解这位一直处在性 饥渴中的情人了。可是米虞果断地躲开了他伸向她领口的手,只勉强让他拥抱了一 下。 她红着脸,像数年前他俩在办公楼的楼梯口突然邂逅那样看着他说:别这样, 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他很棒! 棒极了! 你撒谎! 他是第一个不仅让我满足还 让我感激的男人,我们幸福极了。 冶洋怒不可遏了:你大概还获得了空前的实惠吧? 米虞正色道:不错,你说得 太对了! 我已经搬进了他的大房子里。拿到了调省外贸局的调令。 我们一结婚我就陪他去新加坡考察,我们将游遍东南亚,在温暖的海滩上度蜜 月。然后,他将把我安置在驻海南的办事处工作,这是研究生也竞聘不到的岗位。 而且他已经为爽爽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是在省旅游局,现在爽爽正在大学里接受 培训。我们未来的落脚点将是三亚,他已在那里买了房产。咋样? 这些实惠是不是 真的不错? 冶洋踩着坚硬的残雪,走在寒气凛凛的街上。 在一个显眼的拐角处,一个穿着体面,上了岁数的男人正叉着腿哆哆嗦嗦地撒 尿,贼头贼脑的样子,仿佛是在做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可实际上,他正盯着路边的 妇女,巴不得被她们瞅见。这种有露阴癖的男人冶洋见得多了,他自己就曾经有过, 后来在冯玉的怒斥下才改了。现在,他憎恨这样的男人如同厌恶渴望被侵犯的女人 一样。他真想冲上去,对这家伙的屁股重重踢一脚。 突然,冶洋一惊,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简直太恐怖了:她的一只眼睛又突又鼓,像是一团肉瘤,上面花花绿绿,蛇皮 似的;耳朵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长条形的肉坠;鼻子完全扁平;嘴唇翻卷,露着白森 森的板牙,像是一头狰狞的怪兽。比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卡西莫多要可怕 得多。 冶洋胃里一阵翻腾。 可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不可遏制的冲动下,极 想再看她一眼。 他看了,不是用余光,而是类似于凝视的一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也恰 巧用唯一的好眼看他。 天哪! 冶洋浑身一震,在这个撼魂动魄的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血 液停止了流淌……他看见,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有一只清澈无比、美丽无比、温情 无比的眼睛,充满着善良、困惑、渴望和爱…… 他惊呆了。 待到转身再看,女人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只绝对无法取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眼睛。 后来,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发现那座独墩大铁桥在寒风中真像一只欲飞的 怪鸟。怪鸟这话是羽雨最先说的。她曾指着远处的铁桥问冶洋像什么。冶洋说有点 像老式的独轮车。羽雨说不,它更像一只欲飞的怪鸟。冶洋怎么也看不出鸟的形状, 就和她打嘴仗。想不到数月之后,他终于发现铁桥的确像一只欲飞的怪鸟,那形状 不同的两个高耸的桥头和中部凸起的圆弧状造型,和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鸟简直太像 了。 这才是真实! 他很惊讶,这么强烈的造型,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出来? 往事历历, 涌上心头。 他又想起了米虞。 剜心的感觉里,他发现米虞的嫁人已经使他无可挽回地陷入了绝境,他这一辈 子再也遇不上像米虞这样无条件爱他的女人了,失去了米虞,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 生命中最宝贵的…… 他望着暮色中的铁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人生的爱与恨,命运的黑与白,都如梦境一般,一次古战场上的凭吊, 一次灰飞烟灭后的心灵的独白,还有……还有无尽的思绪和怀念。 怀念真好。 冶洋走在怀念的索道上,如同走在梦游的途中。 他想起了冯玉,想起了这个令他仇恨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曾用十几年 的时间想要改变她,可到头来他还是他,而她依旧是她,两人永远都是战争的双方, 不仅谁也没有被征服,而且两败俱伤。突然觉得,冯玉也挺可怜的,如果不是由于 他,她的命运很可能完全两样,就觉得应该去看看她。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已经从大桥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