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冶洋和冯玉是从北面上的南屏山。 崎岖的山道上黑石横陈,坚冰残雪点缀其间,疏密有致的白桦林清拔静逸,尘 埃尽落,天宇澄澈,寒意虚浮,一派清野若空的景色。 两人攀绕而上,进入山林。 冯玉气喘吁吁,靠在一棵被人剥了皮的老桦树上,解开脖子上鲜红的羊毛围巾, 拉开绿色皮衣的拉链,盯着冶洋说,有什么话你说吧,我是绝对不往上爬了,我讨 厌山顶。 冶洋说,不上就不上,咱们再往林子里走走怎么样? 不,你带我到那里,是不 是想谋杀我? 我可是不怕你,我的行踪是留了记录的。 是吗? 你把记录留给谁了? 那不关你的事! 说吧,我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什 么条件? 第一,把你的钱分给我五十万;第二,把你的儿子带走,我一分钟也不愿 意再忍受那个孽种了;第三,满足了我头两个条件,我就将你要的东西交给你。否 则的话,你应该明白后果。 冶洋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抱着手臂,说随你的便,你吓唬不了我,没人相 信你。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前妻,是借机报复。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是 挟持不了我的,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第一,我没有五十万给你,我没钱,连一万也给不了。第 二,儿子是你当初不顾一切要走的,你亲手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无赖,现在交我抚养 也可以,可你要付出代价,把这些年我付的生活费还我一半。第三,你不是要打官 司吗? 我奉陪到底! 那就走着瞧吧! 冯玉咬牙切齿地转身下山。 冶洋将她拦住。 你想干什么? 走开! 冶洋阴险地一笑,摸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朝冯玉晃了晃说, 这里已经记录下了我需要的对话,不是在南屏山的密林里,而是在我的家里。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要不了多久,春天就要来了,万物复苏,生机盎然,鸟 儿的歌声,温暖的阳光,滋润的雨水,将唤醒枯叶下那些饥饿的冬眠者,它们极好 的胃口令人神往。 你想杀我? 冯玉恐惧道。 没人杀你,是你自己往那个地方跑,我仅仅是成全你而已。 冯玉后退,冶洋逼近。 这地方真的不错,春天一到,立刻就会长满深草,草中鲜花盛开,蝶舞蜂吟, 你绝不会感到无聊和寂寞的。到那时我一定会来看你。怎么样啊? 冯玉瞪大惊骇的 眼睛,颤抖道,不要! 不要杀我! 我不要死! ……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冶洋迅速扑上去,急伸右手,张开虎口,卡住她的脖子,将其摁倒。 冯玉拼命挣扎,不要啊! 不要……救命啊! 我给你……我把你要的东西全给你 !冶洋狞笑道,让那些破烂玩意儿都见鬼去吧!我只要你的心,我非要看看你的心究 竟是什么颜色的! 他猛然加力,你死吧! 你这条断了尾巴的母狗! 就在这时,突听 身后有人狂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这一声惊心动魄。冶洋急忙回头,见一 和尚双手合十立在那儿,这和尚一身黄袍,身形瘦高,有着典型的关中大汉的脸盘 和阴森的猫眼,天啊,这不就是那个他跟踪过的黄袈裟吗? 你……你是……你是… …? 不错,我就是! 天哪! 冶洋一声号叫,在强烈的恐怖中惊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汗水把内衣都浸透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处在刚才的梦境中。 冶洋去看冯玉了,专为看她,这在离婚后还是第一次,那个不祥的梦,让他说 不出地担心和害怕,他现在真的想和她讲和了,至少相互别再仇恨。可一见冯玉, 他就后悔了。 冯玉穿着那件宽松的睡衣,晃荡着两只不安分的大波,乜斜着他说:我做了个 梦,梦见你发狂,成了一个吃猪食、睡狗窝的疯子。 是吗? 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昨晚。 冶洋的后背一阵发麻,屋里闷热,燥烘烘的暖气使他浑身上下不舒服,他的梦 也是昨晚做的,难道说……他又不安起来,很想脱掉衣服,像冯玉一样穿上宽松的 睡衣、柔软的拖鞋,喝一点儿葡萄酒。然后和她好好说说梦,他这样想着,看了一 眼桌上的美国提子和新鲜的草莓,掏出烟来。 自觉点儿! 冯玉不满道。 冶洋将烟收起,可一见冯玉的表情,他又将烟掏出来,在左手的拇指上暾了暾, 毫不在乎地叼在嘴上,对着高级防风打火机扑闪出的蓝色火焰深深地吸着了,昂头 将烟雾吐向吊灯。 无赖! 冯玉怒气冲冲地吼道。 就算我无赖,可你这模样也比我强不到哪儿。 你给我滚! 马上滚! 冶洋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起身就走,如果不走,他知道必 有一场可怕的战争。 可刚到门口,冯玉又把他喊住了。 你给我站住! 你听着,我已经起诉你了。 冶洋吃惊道:你起诉我? 没错! 让法院判你负起做父亲的责任。 冶洋不明白道:我怎么没负起做父亲的责任啦? 那你自己还不清楚? 明人不做 暗事,老实告诉你,我去过律师事务所,详细咨询过想要知道的东西.知道我要求 你抚养孩子的要求是正当的。 可我一直在抚养啊! 不,那不同! 现在是要对换一下,儿子该跟你了。跟你, 待在你身边,由你负责他的吃、喝、拉、撒以及所有的行为后果,懂吗? 可他已经 成年。 冯玉放声大笑,双臂猛然一抱胸道:我早就料到你会来这一手,这么多年了, 我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全都给了你和他,为你们献出了一切。 现在,我受够了,不会再受任何愚弄了! 她说着扭臀晃腰进了卧室,以优美的 手形夹来一张复印纸,到了冶洋面前,指尖一松,纸片像一只滑翔的大鸟,在空中 抖了几抖,落在冶洋怀里。 看仔细点,这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要负责孩子的教育和生活并一直抚养 他到自立而不是成年。怎么样? 看清楚了吧? 我现在真要感谢法院的那位调解员, 当初是她让我把调解书上的成年二字改成了自立,她太理解我们女人了。若不是她, 你现在就可以不负责任,可以名正言顺地逍遥快活了,是不是啊? 冶洋见调解书上 用红蓝铅笔在所有关键词下面都画着杠或圈,顿时想起了那个白日梦,梦中他似乎 是这样说的……第二,儿子是你当初不顾一切要走的,是你亲手把他培养成了一个 无赖,现在交我抚养可以,可你要付出代价,把这些年我付的生活费还我一半…… 他就这样说了。 冯玉不屑道:你算好了吗? 报数吧。 还用我算吗? 那好吧,你会后悔的! 冶洋意外道:你同意了? 要不要办一个公 证? 我看还是办一个为好,什么时候办? 现在就办! 冯玉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 将肩一扭,露出半只颤动的大波,再次扭臀晃腰从卧室里拿出一份打印件,啪的一 声甩在茶几上。 这是一份精心准备的孩子生活情况花费记录,详细记录了两人离婚后孩子全部 的消费情况,从衣食住行到上学的杂费,从看病就医到假期出游,连公物赔偿、卫 生费用都记录在案,可谓应有尽有。后面附有冶洋付生活费的情况。两项平衡后, 根据离婚调解书确定的由两人共同支付儿子生活费用的具体条款规定,冶洋还应支 付儿子生活费用八千八百四十六元三角一分。 荒唐,这真是太荒唐了! 冶洋脸色苍白,嘴唇哆嗦,脊梁骨深处掠过一阵过电 般的寒战,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恐怖的白日梦……难道真是未卜先知? ……可他紧接 着脑中一闪,不对啊,如此险恶的用心,怎么会出于冯玉之手? 她只是一个头脑简 单的女人,死也挖不出这样的陷阱…… 冶洋再也待不住了,他跳起来,一个凶猛的耳光将冯玉打倒在地,在她尖厉的 惨叫声中,朝着她的胸口恶狠狠地跺将下去,边跺边吼,死吧你,死吧! 可他一动 没动,脑海中的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在天旋地转中深深呼吸了两口,努力集中 精力,冷冷地说:我也记了一笔账,来的时候刚刚看过,从离婚到现在,为儿子的 事,我交到你手里的钱已经超过了二十万! 冯玉鄙视地瞅了瞅他说:那好吧,咱们 法庭见! 从冯玉家出来,冶洋悸动如鼓的心跳使他呼出的霜雾里充满腥咸的血气。 我想杀人! 是的,我真的想杀死她……可我什么也没干,我离开了她,我没有动她 ……该死,我怎么可能杀人? 不会,绝对不会! 我走在大街上,正站在小白桦餐馆 的大门前……可是,你刚才分明想到了杀人,就像是在那个可怕的梦中……冶洋啊 冶洋,冷静点吧,不然你会疯的,你将在魔鬼的笑声里凄惨地死去,没人可怜你, 你活该! 是你自己走在空悬的绳索上,怪谁呢? ……可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没有, 你现在不是好好儿的活着嘛,你的手上并没有鲜血,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你不在 乎,就这样活着,所有的烦恼都会过去…… 冶洋闪进餐馆,在靠暖气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脑海里掠过酣醉的情景。可 他不敢喝酒,他处在极度痛苦、空虚、无聊的状态里,他知道这种时候喝醉的后果。 但不喝酒,又能到哪里去呢,街上的喧嚣声、刺目的广告、熏人的尘烟如同怪兽一 样让他恐惧,而空荡荡的毫无温暖气息的家又像是一具石棺,充满了冰冷的僵尸的 气息。他救命似的掏出手机,胡乱按下一串号码,反复数次后,让脆弱的神经渐渐 安静下来,可怕的压抑松弛了些,但他知道这不是解脱的办法,就和以往一样,拨 打起米虞的手机来,他不在乎两人之间已经发生过的事,他只要听听她的声音就足 够安慰,但糟糕的是,米虞的手机是关着的。他立刻拨打羽雨的手机,很快就通了, 可羽雨说,对不起,我在车上,晚上给你回过去,等我电话啊! 说完就挂了。 他愣了愣,马上又拨熟人的手机,可突然就没了兴趣,觉得特没劲,越来越强 大的忧郁使他的大脑再次处在失控的状态里。 他迫不及待地要了一个三两的口杯,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大来了一口,立刻, 一股暖流就从食道直达胃里,而后缓缓渗入到丹田,说不出的惬意和舒服,太好了, 他最近越来越喜欢喝酒,尤其喜欢喝这种装在口杯里的青稞酿制的高度白酒。 两口酒下肚,他要了砂锅羊排、冷切腊肠和花生米。 古人说,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古人还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确, 一人喝酒只能是喝闷酒,可谓借酒浇愁愁更愁,而两人就不同了,如果是知己共饮, 那就是人生的快事了,还有什么能放不下忘不掉的呢? 冶洋再次想起羽雨来。 有一次两人喝酒,羽雨这样说他,说你这人骨子里挺忧郁的,很能吸引女孩的 注意。他说真的? 羽雨点头,说真的,可就是有时太悲观。冶洋说,悲不悲观并不 重要,问题是过得是否快乐。 羽雨说,你不觉得太矛盾了吗? 忧郁、悲观的人哪来的快乐? 说着想起什么似 的长叹了一声,说我只要力量、热情和幸福,只要轻松、愉快和自由,死也不做忧 郁鬼。冶洋沉默片刻,低沉道,你还太年轻,等天真劲儿一过,就不会这样想了。 羽雨说,算了吧,你对我的内心一无所知。可她紧接着又说,其实,我这人也 挺矛盾的,没准上帝都吃不准。 晚上,羽雨没走,趴在写字台上专心写一篇关于未来理想家庭走向的文章。 冶洋在厨房里做饭,他在文火上炖了两个半成品的蟹粉狮子头,一边烹制糖醋 鲤鱼一边想,世上的事真他妈荒唐,一个女孩子,从未结过婚,没生过孩子,不承 认贞操观念,全面否认传统,连爱的存在都怀疑,根本就不可能懂得什么叫家庭什 么叫责任什么叫义务,竟然洋洋洒洒,向世人大谈未来理想家庭的走向,还他妈是 约稿,还他妈时髦,说是充满了创新意识,是真实品质和心灵追求的自然释放…… 这太荒谬了,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样的胡言乱语…… 冶洋感到头脑里昏昏沉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意识里颠来倒去,像是睡梦 里的万花筒。 他一直相信和羽雨之间存在着爱,可他始终不能确定自己爱她什么,她又爱自 己什么。她不是贪财图利的女孩,不是头脑简单热情冲动的女孩,不是孤独困苦缺 乏自信的女孩,更不像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助之恩……她年轻、智慧、充满激情和活 力,有知识、有能力、有优越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身边有的是优秀的男人……相 比之下,冶洋并没有任何优势,可两人之间偏偏就发生了难以表述的情感纠葛。 冶洋努力寻找情欲和爱情的界限,就是为了解开这个困惑的谜团。 他知道自己的徒劳,知道滚动在心房里的那个永远不可能安分的水银珠子最终 会滚到哪里,可他说不出来,他明白,这个人人都心中有数,又都说不出来的东西, 就是他想要知道而注定是不可知的神秘的命运…… 弧线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一个似圆非圆的圆。 但绝对是圆。 冶洋喝完一个口杯,马上就要了第二个,就着腊肠,小口小口地抿着。 餐馆里暖气融融,东西两面的墙角吊着的彩电里正播放着如画的欧洲风光,那 些雪山下碧绿的草坡,斑斓的森林,湖畔的花朵,以及尖顶的哥特式建筑在低回的 音乐里挪来闪去,偶尔有高山滑雪的场面和海滩浴场的美人醒目地掠过。 一个服务员到他跟前,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您是冶洋先生吗? 有人请您到三号 包厢去。 是谁? 他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冶洋推开包厢的门,一眼就从四五个人里看见了坐在正首位置上的李宏道,他 正在举杯,见冶洋进来,立即起身抱拳,满脸堆出夸张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