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儿子在家里再一次住下了。 冶洋的家本来就是儿子的家,可对他们这一对敌视中的父子来说,家的概念是 分裂的。冶洋对家的热情已是遥远了的梦中的一片天空,而儿子从没把他的家当成 是家。 冶洋开始给他找工作,在经过几次失败后,终于在一家家具批发行找到一份不 错的活。工作清闲,每天发货时,只要跟车清点数量,负责押运就行了,但公司不 提供住所。 考虑到儿子的劣迹,冶洋与之约法三章。第一。如无特殊情况,晚上必须回家 ;第二,断绝与狐朋狗友的所有来往,重新做人;第三,禁止接触非法音像,补习 文化,准备接受正规的职业培训。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冶洋从银行取出最后一笔存款,想着怎样尽快回厂上班 的事,不知不觉随着街上的人流走到了中心广场。 广场上近来养了不少鸽子,吸引了大量的游人。他很想买一包鸽食去凑凑热闹, 可又感到无聊和孤独。那些刺激性的娱乐,他早已厌倦,也无心再去追逐女人。自 从儿子来到身边,他就落在了双重的困境里,连酒馆都很少光顾了。而且日夜惊怵 不安。就在这时,他迎面碰上了米虞的前夫安志意,便主动上前打招呼。他们离婚 之前,虽说冶洋的角色很不光彩,但安志意从没给过他任何难堪。可这一次却大不 相同,他对冶洋的伸手视而不见,对冶洋的招呼充耳不闻,只是叉开双腿站定了, 冷冷地打量着冶洋,像是猎手面对无路可逃的猎物。 冶洋极不自然地干笑着。 听说你得了性病? 冶洋愕然。 你不是戴着墨镜在药店里买了性病克星吗? 是康复了还是恶化了? 冶洋恐惧起 来,面部的肌肉跳动抽搐,嘴唇哆嗦不止。 你害怕了? 是怕艾滋病,还是怕我杀了你? 放心吧,我是不会杀你的,连生杨 梅大疮的人都睡,我恶心! 冶洋的脸色经过了快速的三变,成了纸灰色。 我听说性病是一种时髦,好像是你说的,你说的时候我的前妻米虞也在场,你 们的表情很丑陋。 你疯了? 冶洋抗议道。 我很清醒。 那你要干吗? 冶洋想要夺路了。 安志意一阵狂笑。 老子早想教训你了,你这条骚狗,无耻的懦夫! 拿出你勾引女人的勇气啊! 米 虞呢? 你不是要和她结婚吗? 我听说你发誓要娶她,要给她幸福,怎么被她给甩了 ?是不是她忍受不了你的毒疮啊?怎么不回答? 要不要老子给你在太阳光里消消毒啊 ?说着,他猛地拽开了皮衣的按扣,露出了插在腰带上的五寸藏刀。 冶洋吓坏了,慌张后退,碰在了路边的广告牌上,被安志意一把揪住,雪亮的 刀尖寒光一闪就顶向冶洋的心窝。惶恐中,冶洋下意识地伸手急挡对方握刀的手腕, 同时用力架开胸前的另一只手,扭头就跑。 大街上响起一串尖利的刹车声,丧魂失魄的‘冶洋穿过大街,全速绕过十字路 口,钻进一条小巷,拐入市场,然后穿过两条大街后,才确信脱离了危险。他觉得 自己要死了,浑身酸软,心脏狂跳,胸腔闷痛,眼冒金星,瘫倒在街边的绿地上。 一小时后,他回到了家里。 儿子说,有一个人给你打电话十分钟一次,像是很急,我问他啥事,他不回答。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随着儿子的话音,电话猛地一响,吓得他浑身一颤。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怖中 摆脱出来,本能地惧怕这个电话,可是他又渴望接这个电话。 喂,是谁? 还能是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报警了! 安志意一阵狂笑。 你报啊! 听着,你这条可怜的骚狗,我是不会杀你的,我怕脏了我的手,我要 静静等待你的报应,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走着瞧好了…… 几天后。冶洋和冯玉狭路相逢,两人一南一=IE 碰在了街面上。 冶洋惶惑地瞪着她说:你不是旅行结婚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结婚? 谁说我 要结婚? 儿子啊,你不是对他说去旅行结婚了吗? 我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 冶 洋被冲懵了,心想是啊,我这的确是狗拿耗子。 晚饭时,他问儿子:你妈真的是去旅行结婚了? 是啊,她是这么说的。 那么和你妈结婚的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们总见过面吧? 他长什么样? 什么口音? 个子多高? 至少你应该知道他姓什 么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妈的情人又不是一个,我怎么知道她和谁结婚 ?你要想知道的话,干吗不去问她!冶洋把电话打到了冯玉的单位里。她的直接上司, 一个操北京口音的年轻人说:冯玉请假了。 是婚假吗? 什么荤嫁素嫁,你是谁? 冶洋结结巴巴,热汗淋漓,好不容易才解 释清了和冯玉的关系。 那人不耐烦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都啥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关心别人的隐私 ?冶洋哑然,他觉得自己特可笑,荒唐透顶!难道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真是吃饱了撑 得慌了? 冶洋处在灾难临近前的惶恐里,动不动就噩梦连连,有时中午打会儿盹, 也会被噩梦魇住,似乎空气中都充满了不祥的霉味儿。 他怕极了,打电话对米虞说:我现在糟透了,来看看我好吗? 米虞说:好的, 可现在不行,至少要半年以后。 他说:那我肯定见不着你了,真的,昨晚我梦见自己的头发被雨水一缕缕卷走, 像水草一样漂向河沟…… 米虞握着话筒沉默良久说:这不像是梦,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不要把神经绷得 那么紧,你不是喜欢野外吗? 最好出去旅游一趟,或者到郊县转转。 记住,无论在哪,我都为你祈祷。 放下电话,冶洋彻底绝望了。 米虞又一次拒绝了他,先是求婚,后是约会。 看来,她真的不再是他的情人了……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她,想着想着,竟觉 着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个叫米虞的女人,无论是她足够芬芳的肉体,还是她的柔情 和心灵,他都不曾拥有过。过去的一切,全都如烟似雾。他甚至觉得从未和她做过 爱,已经想不起独属于两人的做爱的情景,记不起她鲜嫩的肤色,潮红的面颊,颤 动的胸乳,鲜润的器官,还有子宫的气昧……那高潮中的高潮,昏厥中的昏厥,淋 漓中的淋漓,似乎所有的女人都一模一样……都像是高烧里的梦游,或者饥渴里的 想象……似乎只有持续不断的重复,只有实实在在的触摸和验证,才能踏实,才能 肯定…… 冶洋踏上了南屏山的石阶,上了供游人休息的平台之后,沿一条灰白色的僻静 小路,朝空寂的山林里走去。这个季节,林子的深处,应该是最清幽的地方。 约半小时之后,他气喘吁吁,总算到了想到的地方,这儿石崖陡峭,残雪凛凛, 那些曾灿若金辉的枯叶已化作深褐的腐土,石崖上的苍苔也已成为阴暗的斑痕,看 不到丝毫的生机和活气。但的确是放松的好地方。他在一片没有树荫积雪的草地上 躺了下来。 一群寒鸦从山腰掠过。 这些寒鸦飞得很低,紧贴着树梢呼呼而来。 先是三两只、十来只,接着是几十只、几百只、数千只,形成了一条黑色的飘 带,在他的头顶舞动起来。 冶洋一向讨厌乌鸦,视这鸟儿为不祥之物,每次看见都本能地躲避。这次也一 样,他巴不得群鸦赶紧飞走。邪的是,鸦群先是飘若黑带,接着像是被疾风卷动, 猛然在空中散开,旋舞成黑色的涡流。这涡流如龙卷风似的,越旋越大,越旋越急 ……可难以计数的鸦们仍从西边不断地向这儿汇聚,越来越多,遮天蔽日,哇哇的 叫声像是瀑布的轰鸣,很快就宏大成了辉煌的交响乐。 冶洋先是惊愕、诧异,接着就恐惧起来。 他想往山上的寺院里跑,躲开这倏然而降的灾殃。然而,意外又发生了。寒鸦 像是发现了天敌,又像是发现了美昧,顷刻间就雪片似的降落下来。树枝上,石头 上,空地上顿时黑若蚁穴。冶洋头皮发炸,身重眼花,像是坠入了地狱,再也没了 动弹的力气……感觉里,已经瘫软成瑟缩的一团,只等着被饥狂的乌鸦啄食成一副 狰狞的骨架。 然而,他很快就从魔怔中还阳了。 他发现,数不尽数的乌鸦们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它们只是尽情地聚会,尽 情地狂欢……有的蹦跳,有的歌唱,有的沉思,有的斗架,有的梳理着羽毛,有的 卖弄风骚,树上、树下、空中到处都是追情逐伴的喧闹,搅得尘风阵阵,昏天黑地 …… 冶洋奇道,真见鬼,若不是身临其境,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情景。再看近在咫 尺的鸦们,突然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发现这些令人憎恶的乌鸦们不仅姿态万 千,而且十分美丽。它们有的浑然如墨,有的亮若乌金,有的白爪雪喙,有的爪红 如丹,还有的嘴若山椒……而它们的眼睛一律明亮耀人,头颈灵活,羽翼丰满,细 观则看出幽幽的蓝色在毛端闪动,令人爱怜…… 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冶洋的身上劲力陡增,自觉精气充盈,不由得站起身来。 鸦们一阵躁动,聒噪之声尖厉刺耳,纷纷腾挪跳跃。一石激起千层浪。鸦们越飞越 多,纷纷扬扬,混乱不堪,全都争先恐后跃向空中。头顶立刻就又成了黑色的旋涡, 这旋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厚、越来越急,顷刻就遮蔽了整个天空。冶洋似乎也被这 黑色的旋流卷了起来,耳畔风声猎猎,万物萧瑟。待到眼前骤然明亮,鸦群已排成 带状长阵,掠过逶迤的山梁。方才的情景恍惚如在梦中。 冶洋这是第二次看见如此庞大可怕的鸦阵。 第一次在知青队,是他采用强暴手段得到冯玉之后。当时,为了真正得到她的 芳心,他尽其所能地巴结她,讨好她,把全部的激情和爱意都献给了她。他相信, 如果当时冯玉要他的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剖出来献给她。后来,他带冯玉去了埋 葬他处子情怀的湖边,在那片温暖柔软斜阳融融的草坡上,面对金色的沙浪和沉静 的湖水,和冯玉一连狂交数次,雪耻了白诗诗留在他心灵深处的压抑和耻辱。就在 他轻松下来,满足地搂抱着冯玉的肉体陶醉时,碧蓝的空中突然传来了由远而近的 鸦鸣。 看啊! 赤裸的冯玉指着西方,大声叫道。 冶洋顺着她的手指立刻看到一队直冲他们飞来的乌鸦,鸦群排着长长的队伍掠 过他们的头顶,呱呱地叫着在湖面上划了条弧线,飘向南方,在空中形成一条奇异 的黑带。 两人全都看呆了。 天啊! 这是什么? 是野鸭吗? 不,是乌鸦。 冯玉大叫一声,扑向冶洋,紧紧搂着他颤抖起来。 冶洋大惊道:怎么了? 我怕。 怕什么,怕那些乌鸦? 那有什么可怕的,我倒觉得挺壮观,挺美。 可我怕。冯玉一边迅速穿衣服一边说:我从小就怕,我奶奶说乌鸦是从坟墓里 钻出来的,见了乌鸦的人是要遭霉气的。咱们一下见了这么多,肯定不吉祥。都怪 你,非要把我带到这么荒僻的野地里来。 那一刻,冯玉年轻漂亮的脸蛋在斜阳的照射下显得扭曲,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 恐惧,在冶洋心里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阴影,他对乌鸦的恐惧和厌恶就是从那时 开始的。 现在,他又看到了鸦阵,像是进了童话中的乌鸦国。 如果说乌鸦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那么他岂不是掉进了墓穴里? 冶洋不想在阒 寂无人的山林里再待下去了,他呼吸着新鲜寒凉的空气,想着刚才突如其来的鸦阵, 竟觉得自己已随那些乌鸦脱俗而去,心中清净淡泊,灵光明透,一片虚无…… 就在这时,他看见两棵并生的白桦树后黄袍一闪,树枝摇曳,人影憧憧。接着, 就有熟稔的红装映入眼帘。强烈之极,诱惑之极。定睛一看,天啊! 他无力地惨叫 了一声,心口顿时绞痛起来……原来,那红装的女人竟是米虞,她正躺在一个黄袍 和尚的怀中……再看,那和尚竞也如此眼熟,他有着典型的关中大汉的脸型,身架 松松垮垮,脸上长满了直立坚硬的短髭。见是冶洋,眼神稍一飘忽,就闪出狡黠的 光来。这不就是那个被他跟踪过的黄袈裟吗? 是的,冶洋第一眼就准确无误地认了 出来,绝对不会错!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又怎么会把一身结婚礼服的米虞抱在怀里? 冶洋愤怒了,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上前一把揪住黄袈裟的内衣:好你个秃驴! 黄 袈裟随手架开他的手臂,亮出了响亮的关中腔:你干啥? 你说干啥? 黄袈裟闪动诡 谲的眼睛,异腔怪调道:我说你神经病! 没见我们在修炼吗? 冶洋愣了,他傻乎乎 地看米虞,却看不清她的脸,叫她,却急巴巴地咧着嘴巴打着手势说不出话……眼 看黄袈裟和米虞相对一笑,就不再搭理他了……他真急了,飞起一脚,朝着黄袈裟 的心窝踹过去…… 冶洋从地板上扶着沙发爬起来,浑身汗湿,如同在浴室里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