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冯玉对冶洋的到来毫不意外。 她卖掉了冶洋留给她和儿子的大房子,在漂亮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 新房子。房子装修精美,家具比原先气派得多。 冶洋谨慎地问她儿子是否来过这儿。 冯玉说:不错,他是来过我这儿,几天前还来过一次,带着那个叫小鸟的女孩。 冶洋的脸色顿时变了,哼哼了几声,可啥也没敢说出来。 怎么,你也见过她? 我看那女孩不错,长相漂亮,举止文雅,还极有眼色,对 你儿子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我早说过,他这种年龄,是离不开女孩的。能有个好 女孩陪着,什么乱子也出不了。你是什么打算? 准备什么时候娶儿媳妇啊? 到了这 会儿,冶洋不得不简要地向她说了儿子失踪的事。 冯玉说:那我不管,你怎么他了就怎么负责。 冶洋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他! 冯玉来火道:我说过了,你怎么他了就 怎么负责,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懂了吗? 冶洋忍之再三说:你是母亲,不会希望自 己的儿子出事吧! 冯玉撇了撇嘴,以习惯的姿势抱着胸脯道:可你是父亲! 滋味怎 么样? 我早说过,儿子大了,需要的绝对是父亲,尤其是你这样的人,给了他那么 多的劣根性,这样的责任你不负谁负……这就叫老天开眼,这就叫自作自受,无论 怎样,你都是活该! …… 冶洋听不下去了,在他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设置好了的阴谋! 她先是以结婚 为由,将儿子逐出家门,然后逼自己就范,再暗中与儿子联系,操纵他和自己作对。 儿子想要钱做生意,想要好工作,找女人,出走,没准都与她有关,是她事先出好 的主意。那么,抄走国库券、照相机、摩托车,会不会也是她的指使,还有那个可 恶的小鸟……越想越觉出她的阴险与恶毒……看来,她不仅知道他们的下落,而且 是幕后的主谋! 她想干什么? 是为了进一步讹诈? 还是为了报复? ……冶洋的思维 混乱了,理性崩溃了……他再也听不清她刺耳的聒噪,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 愤怒中燃烧了…… 他十分果断地向冯玉逼过去,眼里冒出残忍的凶光,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一 个滑步,就以优美的饿虎攫食的姿势扑到了冯玉跟前,在她来不及反应时,右手已 经锁住了她的咽喉,而后顺势一推,将其摁倒在沙发上。 冯玉拼命挣扎。她甩头、蹬腿、龇牙咧嘴,使劲将锐利的指甲抓向冶洋的脸, 在冶洋长臂的支撑下却怎么也够不着,就抓向了锁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冶洋的这只手并没十分用力。他混乱的大脑并不明确此时的行为。换句话说, 他还没有下定杀死她的决心。而冯玉就不同了,为了解脱和反抗,她将全身力量都 凝聚在了指甲上,只一下,就将冶洋的手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艳丽的血光和 疼痛的刺激使冶洋猛地松开了锁喉的手。冯玉趁势抓向他的脸。在和冶洋的全部战 斗史上,她从不吃亏、从不失败,离婚后更是凶蛮,哪里能够忍受如此欺负。冶洋 下意识地一闪,头部躲过了,胸口却被抓了个正着。嵫啦一声,衣服上的扣子四散 而落,崭新的休闲外套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同时,她声嘶力竭地呼救起来。 冶洋慌了,情急中顺手抄起她头边的一个靠垫,全力捂在她的嘴上,并用膝盖 准确凶狠地压住了她挥舞的手臂。 冯玉奋力挣扎,无奈气力不济。海绵靠垫堵住了她的口鼻,呼吸阻断了,强烈 的缺氧窒息使她额头发紫,太阳穴上的血管暴突狂跳,两只眼睛里风云变幻,怒火、 祈求、哀怨、仇恨、悲怆……闪烁纷繁,而且越睁越大,像是要胀裂眼眶,鲜红的 血丝布满了疹人的眼白,渐渐的,瞳仁里灵光四散……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狰狞的眼 角缓缓溢出…… 冯玉垂死的惨状,没有让冶洋生发丝毫的恻隐,他的双手一直牢牢压在那只有 着虎状图案的金黄色的软垫上,而且随着呼吸的起伏,狂烈的心跳,极痛快、极坚 决地一下猛似一下地动作着,仿佛要将那颗不再生动的头颅挤压成一堆肉泥…… 他似乎早就渴望着这一天了,早就想在压抑的释放中雪耻复仇了……他灵魂出 窍,他鬼神附体……一切都身不由己,一切都恍如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刺耳的电话铃惊醒。 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见冯玉那两只至死都大睁着的眼睛里已经罩上了一层浓重的死鱼般的雾气, 那两滴溢在眼角的泪水愈加晶莹剔透,像是两滴液态的钻石。 冶洋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吸了一支烟后,拉上落地式大窗帘,关掉电视,把冯 玉抱进卫生间,放在浴盆里,果断地打开水龙头。然后迅速返回客厅,仔细查看了 一下沙发和其他地方,看有没有染上自己的血迹。基本放心后,又找到了被冯玉拽 掉的纽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心跳缓慢凝重、战栗不已,像是数天没有进 过食,随时都会停滞。他的关节酸软、麻痹,手脚不听使唤,唯有大脑异常活跃。 浴室里,漂白过的冷水正在渐渐没过冯玉的手、腿、脖颈、腹部、脸、乳峰和脚尖。 她的嘴张得很大。突暴的眼睛在水中被放大成了摇曳着的狰狞的肉瘤,他几次 想将它们闭上,都失败了。 离开时,冶洋小心处理了自己留下的印痕,然后打开煤气,将暖瓶中的水倒满 茶壶,坐在气灶上,想了想,又打开电视机,调小音量…… 冶洋回到家里天已黑透。他拧开一瓶白酒,猛灌了两口,拉亮全部的灯,翻箱 倒柜,把所有的信件、手迹和被冯玉撕破的衣服在瓷盆里烧透,冲进下水道。然后, 在浴室里长久地冲了起来。他的眼前不断浮现、闪动着冯玉垂死挣扎以及沉在浴盆 里的情景。被抓破的手伤口很深,热水一淋,疼痛钻心。可他喜欢这疼痛,不断地 把手举在喷头上。他的头很晕,各种奇怪的感觉充溢着心头。 一会儿像是漫步在青春的岁月里,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浪漫时代;一会儿又像是 回到了老家。恍惚间正搂抱着冯玉,她年轻美丽,光滑的脸颊,丰满的胸脯都和少 女时一模一样……她没有死,她生命力旺盛,她激情澎湃,正赤裸裸地从浴盆里爬 起来,在惊天动地的音乐里,扭着腰身疯狂地旋转,飘甩起来的头发蛇一样缠住了 他的脖子……黑暗降临了,灵魂出窍了……冶洋猛捶自己的胸口,疯狂地将茶几踢 翻,不断地在房间里走动,不停地开关电视,直到用烈酒把自己灌醉。 冶洋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很奇怪自己怎么躺到了床上。昨晚上喝了太 多的酒,睡了一夜似乎还醉醺醺的。他环顾房间,从窗帘的颜色和衣柜的镜子中确 认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看守所。他还好好地活着,没有随冯玉去死。昨天那惊 心的一幕已成为过去。现在他需要的是集中精神和力量,回到今天的阳光里。坐牢 也好,死刑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而眼前最重要的,是给派出所打电话。 他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值班民警听完他关于儿子失踪的报告后,懒洋洋地例行公事道:你儿子有前科 吗? 我是说,他偷盗过吗? 是的。 什么时间? 去年,去年他为了偷一瓶酒,撬了商店的门。 什么? 民警大声道:为了偷一瓶酒去撬商店的门? 你可真是一位好父亲啊! 你 叫什么名字? ……冶洋? ……我说冶洋,你耐心等着吧,他把你那几万元国库券花 完,就会回来的。不过嘛,摩托车是不会骑回去了。照相机嘛,也肯定是挂在当铺 里了。我看你还是写一份材料交来吧。 又过了两天,两个警察敲开了他的房门。 那个目光安详的中年警官在经过例行的开场白之后,坐在沙发上单刀直人道: 你的前妻冯玉死了,是在自己家中被人谋杀的。 冶洋表情迟钝、麻木。 我们想请你尽可能详细谈一谈你们之间的情况。 我们离婚很久了。 这我们知道。那个目光冷漠、犀利的年轻警察说:我们问的是你们之间是否还 有来往。 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以前由她抚养的时候,我每个月至少要去她那儿一次, 去看孩子,付生活费。现在,孩子住在我这里,快一个月了,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中年警官平静地说:你冷静点,想想看,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有四五天 了。 到底是四天、还是五天? 四天。 请将你们见面的情况详细谈谈。 我儿子失踪了,他撬了我的皮箱,骑跑了我的摩托车,我到她那儿是去找儿子。 找到了吗? 没有。 你到她家是什么时间? 早上,大约十点左右。 你们谈了些什么? 谈儿子。我告诉她儿子洗劫了我。她先是无动于衷,然后嘲 笑了我。我们谈崩了。我负气离开了她。就是这样。 警官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很不幸,你的前妻冯玉就是你去找她的那天死的。她 被凶手活活闷死后,搬到了浴盆里,然后打开煤气,十分拙劣地制造了一个意外事 故的现场。她死亡的时间在下午一点至两点之间。这时间正是你去找她之后,你明 白了吧? 这一切都经过了严格的司法鉴定。 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 我明白了,我现在是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好吧, 就算我是杀害她的罪犯吧,你们逮捕我好了,可你们有什么证据? 冶洋眼前发黑, 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几天来,他的内心几经沧桑,像缠着一条长满了吸盘的毒蛇。 他从没想过害死她,可他却杀了她,这是他最痛苦最不堪忍受的,也是他不去自首、 等待命运的原因。 你冷静点。警官更加平静地盯着他说:那天你离开她家是几点? 不知道! 我说 了,我们为儿子的事谈崩了,随后我就离开了。 那个年轻的警察阴沉地望着他说:你离开她家时,有谁看见你了? 我是说,在 你离开她家后,你是否碰到过什么熟人或证人? 没有。我被她气昏了头,什么也没 在意。 你的手怎么了? 冶洋吃力地抬起手臂。 你是怎么受伤的,可以看看吗? 警察上前看了看,相互使了个眼色,撂下几句 相关的套话,不疼不痒地走了。 警察一走,冶洋立刻瘫在了沙发里,他知道完了,警察在找证据,破案是迟早 的事。 冶洋不知道,由于一些意外因素的出现,警察减少了对他的怀疑。首先,冶洋 承认是出事那天去的冯玉家,对他十分有利,因为那天有人看见他去找冯玉了,这 就是警察来找他的原因。其次,发现冯玉被害的是她的情夫。他一进门,就发现了 问题。满屋的煤气味把他吓坏了,可他并没想到冯玉被害。喊了两声,见屋里没人, 电视却开着,以为她刚离开,急忙关了煤气,接着就打开了所有的窗子,这才觉出 有点儿不对劲,心惊胆战地推开了卫生间。他只能报案,把自己陷在了难以摆脱的 困境里。可他的做法相当不合情理。如果是他杀的人,应该远离现场才对,为什么 还要回来? 而且笨手笨脚在屋里留下大量的痕迹? 是为了给自己提供罪证吗? 可他 毕竟是重大嫌疑人,尤其是当警官了解到他和冯玉关系暖昧的时候,嫌疑更大。再 次,警察在冯玉家的废纸篓里发现了她儿子写的一张便条:妈妈:我是来向你告别 的,我要永远离开你。今天是我最黑暗的日子,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妈妈。原先,我 以为你是世界上最爱我、最关心我、最心疼我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在这 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爱过我……可我并不怪你,因为,我从没爱过任何人… …冶洋比你要好,他至少不像你那么自私,那么虚伪。可我恨他,我恨死了你们俩 !你们俩,我亲生的父母,用你们各自的方式抛弃了我……遗憾的是我明白得晚了点 ……现在,你可以彻底甩掉这个包袱了。 你的儿子于即日 警官们仔细研究了这个字条以及冶洋的行为,联想到他的报案,认为冶洋缺乏 杀人动机,冯玉在他倒霉时落井下石,揭发他经济问题,欲置他于死地,他都忍了, 怎么可能因他并不爱的儿子的出走而杀人呢? 可是,他手上的伤还是引起了警官的 注意,显而易见,那是人手之类的东西抓出来的,若不是时间太久,伤口正在愈合, 很容易就可以鉴定出是否是冯玉指甲留下的。虽然如此,警官们还是进行了认真的 取样。 夜晚到来了。 冶洋长时间站在寒气渗骨的阳台上,望着一栋栋高楼大厦发呆。罪恶和谎言带 来的折磨已远远超出了杀人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即使他们暂时查不出真相,他最终还是逃不掉。 该发生的注定要发生,而且很公平。他望着那些隐约闪烁的星星,望着楼群间 的万家灯火,望着深渊般的大地,开始想体面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