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冶洋给米虞打电话,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可他拨了几个小时,一个都没 拨出去。他清楚地知道,米虞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他,现在,别说是他杀了人, 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任何信息,都会使她不舒服,他不能再叫她因自己的罪恶和灾难 而痛苦了。可他想她,想得心肝剧痛,死去活来。 他的人生本应该是和她维系在一起的,那是他真正幸福和安宁的源泉,可是他 自己放弃了一切,毁灭了一切…… 当然,他也想起了羽雨,他不能不想起这个把两三代男人玩弄于掌心的小妖精。 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可他不爱她,他从没爱过作为诗人和记者的羽雨。他嫉妒她, 嫉妒她接触和拥有的那些年轻而又有朝气的所谓的艺术家。讨厌她动辄引经据典的 智慧。他爱的是她的年轻、她的美丽、她的激情和她的肉体。每当他们有所争论的 时候,他总是迫切地希望上床。既然不能在精神上征服她,那么就在肉体的占有上 吞没她。可是,他很快发现,最终被吞没的还是自己。她那充满活力和魅力的肉体, 动不动就让他处在着摸不定的情绪里。有一次,他们在浓郁的春光里散步。那是个 静寂的河湾,阳光充足,空气新鲜得令人感动,他按捺不住潮涌的欲望,很想和她 在幽静的水边或者芬芳的草地上做一把,这是他带她出来的主要动机。可羽雨却毫 不客气地推开了他,说好没劲哟,春天真的令人厌倦,我怀念冬天,喜欢寒风里的 散步,喜欢干枯了的落叶的香味,喜欢洁白无痕的雪地和清冷的旷野,还喜欢孤瘦 的柳、残败的草以及穿得厚墩墩的孩子们。这春景太艳了,挺烦的,我厌恶那样的 情景。她指了指丛林边交媾正酣的两头毛驴。还有一次,羽雨偶然发现冶洋的床头 有一本印刷精美的画册,随手一翻,见里面有不少称得上是淫秽的裸体照,之所以 淫秽,是因为这些高清晰的照片不光有女人私处的大特写,还专门把下体掰开来照 ……她将画册放回原处时,看见了放在旁边的手柄式放大镜。她敏感地笑了,对已 经不太自然的冶洋说,你怎么看色情和感情? 比如说,当你在放大镜下观看这些美 女的阴部时,心态怎样? 和看真人的感觉一样吗? 你已经睡过不少的女人,是不是 还想睡更多的女人? 你不用搪塞,也用不着难为情。老实告诉我。我想知道。尴尬 不已的冶洋不知所措,没想到羽雨却笑了,她把画册随手一扔,笑嘻嘻地趴在他的 胸脯上,古里古怪地说,我问你,如果有个绝对美丽的女孩当众在你的嘴唇上动情 地吻了吻,你的感觉会咋样? 你是不是非常得意,非常快乐,惊喜万分。有了台阶 的冶洋说,谁知道,这太离奇了。羽雨却话锋突转说,如果哪个女孩一直在你的唇 上吻着,就像有些国家的接吻大赛那样,你的感觉又会咋样? 冶洋说,这太荒唐了 !羽雨说是很荒唐,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事一旦真的发生,你一定会极其恐惧,极 其痛苦,没准会发疯,是不是这样? 说着,她赤裸着身体跳下床,从旅行包里摸出 一个精巧的小本子,蹲在地板上写了起来,边写边说,知不知道,永恒的快乐,便 是这美丽的吻啊! 这便是羽雨。 能把羽雨这样的精灵搞到手,是他的一大成功。可也是失败。因为她到底离他 而去了,而且从没爱过他,虽说她给他留下过一封袒露心扉的让他感动的信,可他 知道她从不爱他! 这就是命运! 冶洋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处在等待地震到来 的前夜里。 一天早上,他还没起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使他筋骨酥软的电话。 儿子出乎意料地用十分温软的话清晰地说:爸爸,我是你儿子冶鹰。 你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 对不起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和妈妈的事,请原谅。 冶洋恍惚起来,这太突兀,太诡谲了,如同面对一个童话里的阴谋。一向狂躁 放肆、暴虐粗野的儿子,居然在一觉醒来后立地成佛了。他又喊他爸爸,向他道歉。 这怎么可能呢? 该不是又被债主追逐或者追杀吧? 他已经要过他的一次命了……天 晓得这次又想干什么。 你好吗爸爸? 电话那头又在惴惴不安地问。 还没死。 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你昏倒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给你服了速效救 心丹……后来,我在车站给你打电话,你接了,我知道你没事了,就没说话。三天 后,我又打过一次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就挂了。 冶洋浑身火躁难忍,这么说,这个孽种还惦着他的生死? 不,他已经不可能相 信他了! 你的箱子是我撬的,国库券是我拿的,摩托车和相机被我卖了……我很后 悔,真的很后悔! 我太自私、太残忍、太没有爱心了,我不是人……可我要告诉你, 这些东西我会还你…… 冶洋心脏一阵哆嗦,意识里苍白而又虚幻。 ……就算我借你的吧,请相信,我说还一定会还……今生还不了,来世也要还 …… 说!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要详细地址。 对不起,我说了不告诉你。 那你至少可以谈谈在做什么吧? 放心吧。没做坏事。信不信由你,我以后不会 再做坏事。我是在冲动中出走的,可我不后悔,它成了我的一次机缘。我还没忘记, 成人的那天你给过我的教训。你骂我是寄生虫,窝囊废,骂我是无能的蠢猪,使我 恨透了你。可现在不了,你骂得对。这次出来,我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什么叫活着。 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是你的麻烦了。我会打工养活自己。虽然,我现在还什么都 做不了,什么都不是,可我会努力,以后会越做越好。我坚信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 未来。 你和谁在一起? 和爱我的人。 是不是那个小鸟? 是又怎么样? 这个臭婊子…… 不许你侮辱她! 儿子吼叫起来:你可以轻视她,看不起她,就是不能损害她。 突然,儿子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怪腔: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恨你,恨不得杀了 你! 坦率地说,我从没看起过你,我知道你和我妈为什么离婚,也知道你们各自都 干了些啥。事实上,你根本就没权力教训我。你虚伪、无耻、阴暗、卑鄙、不顾道 德、不讲人格,凭什么左右我? 还是问问自己的良心吧! 至于小鸟,是她在我最绝 望最无助的时候走近我心疼我帮助我,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柔情,什么是爱心……我 不在乎她的过去! 我的过去比她更糟,信不信由你,仅天天结婚的日子,我就有过 一百天……现在你知道了吧? 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明天……还有,你没 必要再问我的下落,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当电话里的忙音变成尖锐刺耳的啸声,冶洋才从痴愣的状态中清醒,他使劲拍 打着电话的又簧,多么希望线路复原,再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哪怕是再听听儿子 粗涩的喉音呢。可是,一切都已过去,梦幻般地消失在了灿烂的晨光里。 他突然觉得儿子并不坏。虽说他有过不少的过失,干过错事,不务正业。可从 本质上讲,他并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就像那次撬商店,仅仅是为了想喝一瓶酒。 再比如他的早恋。再比如他的好吃懒做。再比如他的厌倦学习,不求上进……似乎 都是青春期好奇、冲动、浮躁、狂妄的正常反应,有些只能算是荒唐的恶作剧。谈 不上品质的恶劣,更不是罪恶。甚至,他有他的善良,比如说对待小鸟。可是,他 们父子间为什么总是充满敌意和仇恨呢? 他为什么总把儿子当成是驴? 为什么总是 把他归到孽种或烂仔之类的行列之中呢? 他了解儿子、理解儿子吗? 不! 毫无疑问, 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儿子,更不可能理解儿子。他对儿子所有的仅仅是感觉, 仅仅是根据自己的好恶和意志所作出的专横的判断。在他意识的深处,儿子从来就 没有过独立的人格,只不过是他的一件私有物品而已。因此,儿子不可以学习不好, 不可以行为不轨,不可以恋爱……一句话,不可以越出父亲为他划定的生活范围, 否则就是犯戒,就是逆子。冶洋不禁汗流浃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悲哀地 叹道,我不了解父亲,父亲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我,我们从未进入过彼此的心灵,只 是在血缘的维系下,生活在相互的感知中……冶洋想起自己成年前在父亲面前的谎 话连篇,以及在外面的种种劣迹,突然就又想起了白诗诗,想起了那段让他任何时 候都没齿难忘的恋爱……那年他不满20岁,比儿子大的他,在白诗诗迷人的美貌面 前,蠢得就像是一只刚刚产下的羊羔,而且随后就在疯魔的驱使下,强暴了恋爱中 的冯玉……如此看来,儿子到底错在哪里呢? 比起当年的白诗诗,无论从哪一点上 讲,小鸟都要大胆得多,放荡得多,他若能抵得住如此色欲的诱惑那才是怪事,才 是病态……可他真的不该迷上她……冶洋的头剧烈疼痛,像有一座火山在那儿喷发 ……恍惚间,又看见了垂死的冯玉,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怒火、祈求、哀怨和仇恨, 看到了灵灯熄灭后,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那狰狞的眼角缓缓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