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冶洋死前,仔细琢磨了可能的各个环节。时间,地点,方式都经过了反复的考 虑和挑选。最后,他安详地沉入了那片不再让他着迷却强烈诱惑着他的湖光山色里。 冶洋自沉的方式非常简单,他在脚腕上用红绸带系了一个五公斤重的哑铃,在 灿烂的阳光下,先是沿着水库的护堤走了一圈,然后提着哑铃不慌不忙地向那冰凉 的深渊走下去,当绿莹莹的湖水没过腰际时,他脚下一空,水面上冒起一串气泡, 圆圆的波纹从那儿荡漾开来,越荡越大,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星星般闪烁的光点 里…… 冶洋最后看见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但根据一个在同一地点 落水后死里逃生的酒鬼说,他死前最后看见的是他以前的女人,她们全都变成了血 红血红的太阳,眨眼间就把他化成了酒里的气泡,灌进了肚子。那么冶洋呢? 最后 的光影里,他看见的是否也是女人变成的血红血红的太阳呢? 如果是,那太阳是一 颗还是几颗? 把他化成了什么? …… 几天后,晚报上出现了有关冶洋杀人后畏罪自杀的消息,但有关“畏罪自杀” 的部分十分简单,给人的印象是,他杀人后,逃到了水库一带,因无路可走,绝望 中投湖自尽。 事实并非如此,冶洋临死的前一个晚上,几乎整夜都在城市里乱转。他先是喝 了几瓶啤酒,然后给米虞打电话。米虞听出他情绪异常,问他怎么啦,他说不知道, 你的声音使我觉着非常遥远,像是阴阳两界,米虞,我俩真的要诀别了。米虞不安 地问他,到底咋了,喝醉了吗? 他说能醉就好了,告诉你吧,冯玉死了。米虞吓了 一跳,不高兴道,你胡说什么呀! 我没胡说,是真的。米虞赌气道,要是真的,那 就是你干的! 话一出口,米虞立刻后悔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净说胡话……冶洋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他说你说得对,冯 玉真的是我杀死的。米虞恐惧地大叫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 冶洋立刻追拨,但米虞已经毫不犹豫地关机了。 那一刻,冶洋觉得他的身体在无限拉长…… 长得像一座横跨天际的长桥…… 怪怪的感觉里,他又给羽雨打电话,想把同样的话题再转告给她,他觉得羽雨 肯定不会像米虞那样大惊小怪。在两人的交往中,羽雨从不避讳死亡的话题,他还 能记得一些她写的诗,什么真实的真实,心灵的谷地……什么昨天远去了,只有月 光抹去了鹅卵石的斑斓……还有什么暖湿的涛声,滋润我干燥的净地,以及风中一 枚透熟的柿子,坠落成一摊蚁虫的残食,等等……糟糕的是,一连拨了几十分钟, 羽雨就是不接电话。 这使他想起两人间的一段往事来,是在游库湖的时候,她问他,湖中的太阳像 什么? 他看着水中起伏的那团灵异的光晕脱口而出,像你! 她说怎么会像我呢? 他 说真的很像。很不开心的羽雨,突然冒出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说就算像我, 那你说说,假如躺在这绿森森的湖底,能看见太阳的光亮吗? 他说你胡说什么啊, 干吗要躺到湖底。羽雨说那可不一定,没准有朝一日真的下去看看呢? 看什么? 你 说我像太阳,当然是看我了! 谁看? 除了你还能有谁! 冶洋愕然。羽雨却笑了,说 傻瓜,湖面上的太阳是永远沉不下去的,看得见看不见还不是一样! 冶洋来火了, 说你也太过分,太自以为是了吧? 羽雨火辣辣地看着他,说干吗认真? 不过,我喜 欢的就是你的认真,它使我轻松、健康、自由、开胃。就在这时,有个很可爱的五 六岁的小男孩问羽雨,阿姨,你是从哪里来的? 羽雨说,从你来的地方啊。男孩说, 来干什么? 羽雨看着星光闪闪的湖面想了想说,瞧,湖里的星星出来了,我们来看 星星啊。男孩说,这些星星是谁? 羽雨语塞了,她问冶洋,你说,这些星星是谁? 冶洋脱口而出,星星就是星星。羽雨冲男孩笑笑,贴近冶洋的耳边,从牙缝里狠狠 挤出两个字:傻B ——说完哈哈大笑,气得冶洋没了脾气……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可冶洋就是拨不通羽雨的电话。 后来,他上了那座鸟形的大桥。徘徊了无数个来回后,冯玉的幽灵拦住了他。 她浑身雪白,像一团浓缩的雾,在风的影子里飘然而至,手上拿着一把纯白的玫瑰。 这些玫瑰好熟好熟,冶洋闻到了它们奇异的花香。二十多年前,他在强暴冯玉之后 的那个夜晚,不知是出于忏悔还是其他原因,曾从老乡的院子里偷过一盆白花怒放、 香气醉人的玫瑰,献给了冯玉。为了这盆花,知青点上闹过一场轩然大波,找上门 来的老乡因说话不当,被知青们一顿暴打,结果激怒了全体社员,差点酿成大祸。 后来,花盆里的七朵玫瑰被冯玉制成标本收藏在她的少女日记里。再后来,冯玉说 白花太不吉利,把它和日记一块儿扔进了火炉……对,冯玉此刻拿在手上的,就是 当年的那些花……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这么美貌年轻? 这么飘逸轻灵,简直就是豆 蔻年华啊…… 怎么,不认识了? 我是来请你的。冯玉温柔地说,这些花儿是你当初翻墙跳院 偷来献给我的,是我青春的祭品,带给了我一生的厄运。现在花儿们又复活了、长 大了,我再回赠给你,好作为再次结缘的信物。冶洋大惊道,不! 你已经死了,可 我活着。冯玉笑道,活? 你怎么能活着,真是笑死人了! 你连生和死都不知道,凭 什么拒绝我! 好了,让我来改变你吧! 不用怕,你瞧我多么年轻,多么漂亮,比你 当初强奸我时美多了…… ……倏然间,那把白艳的玫瑰就握在了冶洋手上,他看见花瓣上渗出一串串殷 红的血珠,心里麻酥酥、痒丝丝的,极像被眼镜蛇在梦中咬中的情景……而且全身 笼罩在玫瑰的香雾里,周围的一切都在轻飘飘地悬浮着…… 别怕,一切都结束了,你在自由,在解放,在逍遥……来,来把你的手给我! 学会顺从,学会听话,学会轻松……对,就这样,不要悲伤,不要挣扎,我是不会 伤害你的。 不,你放开我! 我不要跟你走,放开,放开我! 晚了,你已经魂不由己了,你 是我的,明白了吧! 当初你因强暴我的肉体得到了我,现在,我得到的是你的灵魂。 这很公平! 不过别怕,既然我娶了你,就不会让你进地狱。 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 可我还是不会跟你去! 不去! 哪也不去! 冶洋,你真不识好歹,我像天使一样 对待你,还不知足? 想一想吧,想想你是怎样对待我的,从强奸开始,到闷死结束 ……多么残忍! 多么野蛮! 多么绝情! 想一想你带给我的痛苦、悲伤和灾难吧! 你 到底要怎么样? 你得死! 死过的人,才明白什么是忏悔,什么是报应…… 冶洋处在似悟非悟的状态里,似乎冯玉是他灵魂的另一个自我。 这样想着,他就又感觉到了扑打在脸面上的阴湿的河风,听到了波浪沉重的呜 咽,看到了城市的灯火和自我的形体……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收到了一条不知是谁发来的短信:沐浴鸿蒙,无者 永恒;祈祷唯一,心有替身。 这之后,冶洋才在天光的诱惑下,去了那片绿如翡翠的液态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