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射进来,席飞扬睁开眼睛,觉得十分晃眼,转过脸,发现 和子仪不在,赶紧起身下床。他看见卧室窗前多了一盆花,墙上也多了几幅可爱的 装饰画……整个屋子顿时显得整洁而温馨。 书桌上摆放着两人的结婚照。席飞扬甜蜜一笑,一转身,瞥见桌上放有一篇文 章,文章的标题是《我来上海的第一天》。 席飞扬伸手拿起看,身后传来和子仪的声音:“还没有完成,不许看!” 席飞扬回头,见和子仪拿着豆浆油条进来,笑道:“来上海之前你总说要吃豆 浆油条,现在可以天天吃啦。” “昨夜又趁我睡着写稿了?”席飞扬有点心疼。 “上海给我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不写出来也睡不着。上海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 样……”和子仪开始边说边倒豆浆。 “你后悔了?”席飞扬问道。 “不,”和子仪笑道,“我们的理想就是要改变这个世界。” 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席飞扬轻轻地吻了吻和子仪的额头。 鑫隆棉纺厂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块写着“上班时间,严禁访客”字样的 木牌。陈真走到门口,对着大门上的木牌看了看,然后走向大门一侧的小门,轻轻 敲门。 一会儿,一个五大三粗的门卫迷迷糊糊地从里面出来,不耐烦地嚷道:“干什 么?干什么?”。 “我想找……” “死人怎么啦?这世道天天都有那么多人死,难道我都去管?老子只管这大门 的规矩!”门卫摔上门进了门卫室。 身边有人拉陈真的衣角,陈真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孩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陈 真皱眉道:“你有什么事?” 小男孩望着陈真问:“不是我有什么事,我问你想不想进去?” 陈真点了点头。 小男孩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命真好,碰上我了!今天出门一定听见喜鹊 叫了吧?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进去,但你得有表示才行。”男孩说着,拢起双臂,一 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陈真又说:“看你不像是有钱人吧,我不欺负穷人。晤— —这样吧,就收你五块钱吧。到底想不想进去?想的话,钱,快!”说着,伸手摊 开。 陈真想了想,掏出五块钱,递了过去。 小男孩接过钱放好,从兜里掏出一堆有黑有黄有白的珠子和一面小镜子,接着 又掏出一把弹弓,然后说:“你在这里等着,一看我手势,就赶紧进去!机灵点!” 说完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爬上大门对面的电线杆。 陈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小男孩躲在电线杆后面,拉开弹弓射向铁门。铁珠子射中铁门,发出清脆的声 音。 门卫骂骂咧咧地从门卫室走出来说:“又是他妈的哪一个小赤佬给老子捣乱?” 又是几颗铁珠子射在铁门上。 “千刀万剐的小赤佬,别让我……”突然,门卫一愣,他看见地上闪过几道金 光。 小男孩用镜子照过去使得铁珠子发亮。 “咦?”门卫弯下腰刚捡起铁珠子,小男孩就收起镜子朝门卫走过来,装出一 副要哭的样子:“叔叔,这是我的,您还给我吧。我奶奶给我三颗金珠子让我去把 他们换成现钱,我用弹弓弹鸟,不小心把它们也当成小石子了,我爹知道会打死我 的!” “打死你关我屁事?去去,一边去,谁说这是你的?” 门卫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四下寻找,发现不远处又有一颗,赶紧跑过去捡。 小男孩冲陈真打手势,陈真闪身进入小铁门。 门卫捡起铁珠子,在衣服上赠了蹭,用牙齿去咬。哎哟一声捂住了嘴:“这哪 里是金珠子啊,小赤佬,看我……” 门卫抬起头时,小孩和陈真早已不知去向。 陈真来到厂长办公室时,门前已经有一堆人围着,吵吵嚷嚷。陈真远远看见门 前有一人很面熟,仔细一看,是刘振声。只见振声在劝说什么,堵着别人,不让进。 陈真便停住脚,远远看着。被堵着的那三人大声说:“刘振声你走开吧,我们是工 人代表,今天非要老板给我们工人一个说法不可!” 刘振声有些尴尬,但还是使劲地堵住门口,劝道:“别冲动,别冲动!” 此刻,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叼着粗大雪茄烟的矮胖男人走了出来,恶声恶气 地说:“吵什么?有什么可吵的?不是要见我吗?说吧,有什么事儿?” 工人们大声喊了起来:“黄老板,我们要求加工钱!” 黄老板喷出一口浓烟,问道:“凭什么?” 一个工人代表说:“日本人大量订货,棉纺厂的订单暴涨,我们却快活不下去 了,不加工资不行。” 黄老板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三个工人代表,指着最前面的一人问道:“老王, 这恐怕是你们几个人的意思吧?” 老王摇头道:“这是大家的意思。” 黄老板沉着脸,恶狠狠地说:“好,我就让你意思个够!从现在起,你们被除 名了!”然后,一指刘振声说,“还愣着干什么?当的什么保安,还不把他们轰出 去,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开的武馆?窝囊样儿!” 工人代表愤怒了,说:“走就走,把我的工钱、押金还给我们!” 黄老板阴着脸说:“还想要工钱、押金?告诉你们,你们擅离职守,不听指令, 是违反厂规被开除的,依照厂规,扣除所有工钱外,押金分文不退,滚吧!” “你这个畜生!”老王气得猛地扑向黄老板。黄老板忙不迭地往后退,刘振声 赶紧去挡:“别冲动,有话慢慢地说!” 黄老板吼道:“你对他这么客气,你他妈的不是会武功吗?还不给我把他们轰 出去!” 工人们不顾一切地要冲开刘振声,扑向黄老板。刘振声只好一手卡住老王的脖 子,另一只手推着另外两名工人往外走。 老王狂怒地喊道:“你他妈放开我,我宰了这个牲口!” 刘振声轻声地说:“王师傅,先别冲动,冷静一下再说。”刘振声边说边把工 人代表往车间里推。 老板不屑地回望了一眼,扔下一句话:“一群猪秽!”说完,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门外,刘振声一手卡着老王的脖子,一手推着工人,老王怒不可遏地挣 扎着:“放开我,我跟那畜生拼了!” 这时,拥来了一批工人,一个女工冲了上来,大声说:“放开他!刘振声,你 敢打人!” 刘振声一见那个女工,有点儿失措:“九妹,……我不是打人。”说着,放开 老王。 女工愤怒地盯着刘振声质问道:“你就这样为他卖命?他是你爹啊?他给你多 少大洋?你就没想想这里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揭不开锅了?” 刘振声尴尬地说:“九妹,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找个适当的时间好好 谈……” 另一个男工冲上前问道:“好好谈,怎么你就不谈光动手?” 刘振声十分委屈:“何彪,我这是,唉,有口难言呀!” “阿声啊,这你就不对了,怎么能打厂里的兄弟呢?大家都知道你是霍元甲的 徒弟,还当过几天精武门的馆主,你这样对待厂里的兄弟,要是让九泉下的霍大侠 知道,唉!……”一个年长的工人直摇头。 刘振声十分尴尬地站在工人中间。 九妹气愤地说:“霍大侠的徒弟又怎么啦?霍大侠要是回来,恐怕也认不出来 了,徒弟变成了一条狗!” 刘振声涨红了脸:“九妹,请别这样说,我、我、我……” “你、你、你、你什么呀?别叫得那么亲热,我和你又不那么熟!”九妹头一 扭,不理刘振声。 这时黄老板和儿子趾高气扬地走进车间,见众人聚在一起,大叫道:“都站在 这里干什么?不想在这里于啦?” 工人们都敢怒不敢言地看着黄老板。 何彪低声对九妹说:“去干活吧,不要让他找到借口。”然后大声对众人喊道 :“干活了,干活了!” 九妹气愤地白了刘振声一眼,和众工人纷纷回到车间。 马老板一指那三个工人代表,朝刘振声一瞪眼:“刘振声,怎么还不把他们三 个赶出去?告诉你!我三分钟后回来,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你也给我滚!”说完, 黄老板拉着儿子走了。 这边,刘振声向老王三人低声请求:“老王,刚才老板的话你也听到了,我… …” 老王气愤地一跺脚说:“好,我们走!”气愤地带三人离去。刘振声难过地抬 头目送着他们,突然,他看见陈真站在不远处,一直看着他,两人目光一碰,刘振 声心头一热,大声喊了起来:“大师兄!” 陈真和刘振声悲痛地在农劲苏的遗像前上香,刘振声抹了一把眼泪,一扭头瞥 见霍东觉还在玩着冥钱,便走过去一把拉起他说:“东觉,到现在你怎么还那么不 懂事啊?农叔叔死了你知不知道?” “死就死,反正早晚都得死!” 陈真闻言很是生气,走到霍东觉跟前说:“他是你爹的徒弟,又是你爹生前的 好朋友,你知不知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悲痛的心清?” 霍东觉白了陈真一眼,撇撇嘴说:“我心里也很难受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 了,真是可惜。我难受可我哭不出来啊,难道一定要我像他一样才能证明我心里难 受?”说着一指在一旁的刘振声。 陈真刚要说什么,刘振声一把将霍东觉拉到农劲荪的遗像前,拿过几根香,点 着后递给霍东觉说:“别胡说八道了,快给农叔叔上香!” 霍东觉接过香朝农劲苏遗像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农叔叔,我霍东觉给 你烧香啦,你听见没有啊,他们说我不悲痛,天地良心!我心里可很为你难过的啊, 本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好人就这么一下子没声没息了,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吗?”霍 东觉把香插进香炉里,拍着双手转过身,挑衅似的看着陈真,“我该做的做了,该 说的也说了,这下你满意了吧!”说完,吹着口哨就往外走。 陈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紧皱双眉蹲到一边默默地烧起冥钱,说道:“振声! 精武门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师娘去世了,农师弟也死了,其他师弟都不见了, 东觉变成了一个小无赖……这一切你为什么都要瞒着我?为什么每次在信中总是说 精武门很好,师娘很好,东觉很好,什么什么都很好……要不是农师弟打电报让我 回来,我还真的都信了!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这样对我瞒下去?” 刘振声缓缓地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大师兄,我是早就想把什么都告诉你 啊,可,可我害怕啊!” 陈真看着刘振尸问道:“你到底害怕什么呀?把师傅用血汗桥来的精武门败了 都不害怕,你还害怕把事实告诉我?你是害怕丢脸!所以你偷偷地跑到工厂当人家 的打手!逃避一切,是吗?振声,农师弟死前叫我不要怪你,但我看到这一切,你 叫我怎么说好呢?” 刘振声痛苦地蹲了下来,默默地抓起一把冥钱丢进灰盆里,黯然说道:“师傅 死后,师娘忧伤过度,不久也去世了,铁头的亲生爸爸找上门,父子相认后也走了, 铁柱他自从师傅过世后一蹶不振,不久就回乡下了……农师弟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可他却坚持要搬出精武门到一个朋友家里去住,说是精武门太吵,影响他写书,其 实,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 陈真听了这些很吃惊,问道:“精武门怎么会变成妓院的?” “唉,都是我没用,师傅死后,你亡命天涯:我被迫当上精武门的馆主,不时 有人冲着师傅的名声上门来挑战,开始时,我还可以勉强应付,直到有一天……” 刘振声难过地把辛酸的往事统统说给陈真听…… 陈真听后,沉默良久,问道:“那个杨威到底有什么来头?” 刘振声失神地说:“我也不知他什么来头,只知道他是嘉定人,自从他打败我 之后,精武门便一落千丈,弟子们纷纷离去,转投别的门派……” “后来呢?” “后来,精武门被民国政府收回,然后卖给别人开了妓院。搬家时,那帮粗鲁 的政府官员弄毁了师傅的遗照,而我带着东觉艰难度日,直到半年前,才在鑫隆棉 纺厂找到现在这份工作。我在工厂忍气吞声,怕的就是工作丢了,没法子抚养东觉, 那我就更对不起师傅了!” “师傅的遗照我在佛山还有一张。”陈真叹了口气,“唉!师弟,这么大的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大师兄,我是怕……怕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后,马上会赶回来,农师弟曾托人 到日领事和法领事那边查过,你的通缉令一直没撤销,我们都怕你一回来,就会遭 到日本人的毒手啊!”刘振声说着说着又垂下头,眼泪无声地流淌。 “对不起,师弟,我错怪你了,可我们是兄弟啊!难道你忘了师傅临走前说的 话?” “大师兄,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不能回上海,我,我想凭我自己的能力重新把 精武门振作起来,等到有一天日本人不再通缉你了,再叫你回来,可,可我实在大 无能、太窝囊了啊!”刘振声痛苦地自责着。 陈真看着刘振声,安慰道:“不!师弟,不要这样说,你和农师弟一样,是师 傅的好弟子。” 上海商会的会议厅里坐满了各界商人,唐震在会议上慷慨陈词:“……日本狼 子野心,对我们中国觑觎已久,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甲午战争,就因为日本军国主 义侵略扩张的政策,对中国发动战争,在这场战役中,清政府不单单在经济上付出 了沉重的代价,更叫我们堂堂中华大国从此在国际外交舞台上留下了一条难以磨灭 的耻辱柱!各位,你们想一想,日本人这一次在我们中华大地疯狂收购棉花,难道 仅仅是一种经济贸易行为吗?我认为,这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这次我们 商会召开会议,我特地把自市长也请来了,日本人此次收购棉花的行动,如果政府 和商界还是坐视不理的话,那么,上海甚至全国的经济将出现严重的危机……” 众人一片躁动,接着纷纷向唐震提出质疑。 “唐会长,你把单纯的贸易行为与政治、战争挂钩,未免有些夸大了吧?” “侵略不一定用战争,经济开刀也是一种手段,能不防吗?”唐震答道。 “假如每一次贸易兴盛的背后都隐藏着大阴谋,那我们岂不又回到当年闭关自 守的时代,孙先生他们何须闹革命、搞建设?” “对呀,我们都是生意人,我们的目的就是赚钱。” 唐震目光扫过会场,说道:“我知道在座的有许多人跟日本人做过不少棉纱交 易,也发了财,我想奉劝各位,如果你们还不知道利害关系,那是短视,如果是知 道的话那就是自私!” 白岩静静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不动声色。 有人高声问道:“唐老板,我们跟日本人做生意不是笨蛋就是自私鬼,说得严 重一点,就是国家的罪人了,我倒想问问,唐老板,你凭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现在日本出高价收购棉花,一旦他垄断了棉纺市场之后,我们华资 的工厂再也买不到棉花时,我们的工厂就只能停产或倒闭,我们的国家就会变成他 们的经济殖民地!”唐震掷地有声地说。 又有人高声问道:“唐老板,大家都知道你一直仇视日本人,视他们为你最大 的竞争对手,所以你向来不愿意跟他们做生意,现在日本人生意火起来了,你就发 表这种言论,很难叫人信服。再说上海自开埠以来,工部局一直为法、德等几个欧 洲大国控制,难道这不是一种殖民行为?唐会长单单对日本人的贸易行为做出如此 大的反应,未免有公报私仇之嫌!” 唐震淡淡一笑,说道:“此话我看未必妥当,一者我本人虽对日本人种种举措 有所看法,但远远谈不上‘仇’,我只是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看法提醒各位注意, 今天,我特意请白市长到会,正是想说,此番我如此评价日本人大量采购我国棉产 品的行为,是因为我认为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个人,而是直接关系到全上海,乃至全 国国民的大事!” 众老板把目光投向了市长白岩。 白岩微微一笑,拿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道:“唐会长忧 国忧民之心真是可嘉可表!要是我们上海多几位唐会长一样的热忱之士,何愁上海 不壮大?不过——”白岩的眼睛扫了一圈众人,接着往下说,“以我个人看来,唐 会长这一次的确过虑了!大家知道,自日本人人埠以来,上海经济之发展更加繁荣,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海的工业倒是日本人先带起来的,第一家工厂就是日本人 投资建设的!所以,不难看出日本人是真心实意想帮助我们的!” 几位老板暗中交头接耳,纷纷点头。 唐震接过话头说:“诚然,就像市长先生所说的那样,在上海的经济发展中, 日本人的确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是,我认为他们并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我们才不惜 血本在上海发展工业,以前日本人刚到上海时,在工部局根本就没有地位,他们对 其他国家都惟惟诺诺,但现在连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都对他们有所顾忌了,他 们采取的正是蚕食的手段,一旦时机成熟,华商就更会成为日本人蚕食的对象!所 以,大家不要贪图他们一时的高价,把棉产品再卖给他们!” 这下,台下就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 “生意就是生意,政治就是政治,根本不应该混为一谈。” “我尊重唐老板个人的看法,但也请唐老板尊重我们的看法!” “好了好了,大家请听我说几句,唐会长所担心的有他的道理,但生意不做也 不行,至于跟不跟日本人做交易,政府的立场是不干预,由个人决定。” 白市长的话音刚落,众老板就鼓起掌来。 唐震听罢,一脸的忧虑。 马九齐趴在澡堂内的床上,两名侍女为其敲背按摩,蟑螂领着张买办走了进来, 马九齐坐起来,挥手示意两女离去,然后问来人:“张兄弟,你的大老板怎么说?” 张买办摇头说:“大老板说,这事打住,不要再去惹唐震了。” “为什么?” “过些日子,你看清形势,自然明白!”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事?”马九齐盯着对方问道。 “大老板想让你去对付陈真,死活都要!钱比以前加倍!” 张买办阴阴地看着马九齐,接着说,“马老板,希望你将功赎罪!”说完转身 便走了。 马九齐看着张买办的背影,一阵思量。蟑螂上前,低下身子说:“九爷,让我 来吧?” 马九齐摇了摇头:“不,找斧头帮!” 刘振声带着陈真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里弄,来到一间破旧的小屋。陈真进去, 四下打量了一下,见屋内到处是瓦罐瓷盆,阳光则透过屋顶上的许多小孔射进来, 吃惊地问道:“这里就是你和东觉住的地方!” 刘振声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说道:“大师兄,就这住房的租金也差不多 花了我一半的工钱……不然,农师弟也不必离开我们寄人篱下,我……实在是没有 办法养活他……师兄,我太没用了。” 陈真想起了东觉:“东觉怎么还没回来?” “他常这样,我一会儿就去找他回来。”刘振声总算收拾好屋子,歉意地说: “最近总下雨,只好每天准备盆盆罐罐来接水。” 陈真问道:“振声,精武门的牌匾呢?” 刘振声站在凳子上,从房梁上拿下一块用红布包着的牌匾,递给陈真,惭愧地 说:“大师兄,我怕亵读师傅留下的牌匾,只好把它高高地放在梁上,可这房子实 在太破太脏,为了养活这个家,我又没时间去好好护理……” 陈真手捧牌匾,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望着牌匾上“精武门”三个烫金大字, 他的双眼湿润了,颤声道:“曾经笑傲上海滩的精武门只留下这么一块与灰尘为伴 的牌匾了,师傅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刘振声说不出话来,深深地垂下脑袋。 陈真细心地用手擦着金字上的灰尘,两行热泪终于淌下。 刘振声猛地抬起头说道:“大师兄,这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牌匾你也看 过了,你快走吧!离开上海,走得越远越好……” 陈真似乎没有听见刘振声的话,流着泪继续默默地擦着牌匾。 刘振声难过地说:“大师兄,我求求你了,快走吧!你留在上海一天,日本人 就一天不会放过你的!以你我的力量是没法和他们斗的,你……” 陈真抬头,逼视着刘振声,说道:“不,我永远不会走了!只要我陈真有一口 气在,师傅留下的精武门就会在上海重见天日!下午,我自己去师傅墓地看看。” 秋风萧瑟,黄叶飞舞。陈真跪在霍元甲的坟墓前上香,牌匾就放在他身旁。夕 阳西下,晚风似乎越来越大,黄叶更是漫天飞舞。 陈真插好香,跪在了坟前,泪水消满了他的脸颊,哽咽道:“师傅,我虽然长 期飘零在外,可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敢忘记您传授的迷踪拳,更不敢忘记您在临 走前交给我的重托!可您知道吗,师傅,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陈真边说边拿过 用红布裹着的牌匾,轻轻地解开红布说,“师傅,您看见了吗,您当年亲手书写的 牌匾也没有以往的光彩了!师傅,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您!我来晚了!师傅, 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了,再没有人能把我赶出上海,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 该怎么去做,但我一定会遵照您生前的意愿,把精武门发扬光大!我一定会好好调 教东觉,让他成人成器,您在九泉之下安心吧……”陈真一手扶着牌匾,一手撑地, 向霍元甲的遗像磕头。 忽然,一股风声吹过,陈真机警一低头,嚓的一声,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从陈 真脑袋上飞过去,陈真愤怒转身,见十来个面目可惜的大汉从草丛里拥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陈真愤怒地问道。 一个大汉大笑道:“哈哈,据说精武门到了今天,就剩下你一个厉害角色了, 果然名不虚传,值得一万大洋!俺斧头帮山东虎接的这桩买卖可不轻松啊!” 陈真一惊,愤怒地问道:“山东斧头帮什么时候也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俺不管什么日本人中国人,这年头大家伙儿都认钱不认人!陈真,谁叫你那 么值钱呢?你就当作帮兄弟们一把,跟俺们走一趟吧,出钱人可想见到活着的你。” 大汉厚颜无耻地看着陈真。 “就凭你们?”陈真扫了一眼众人。 “陈真,俺不信今天你能逃出俺们兄弟的手掌!”大汉说完,一挥手,几把斧 子呼啸着飞向陈真。 一场恶战就在霍元甲墓前展开。陈真施展身手,在斧影中腾挪闪避,最后将山 东虎帮打得连滚带爬,纷纷逃离。 陈真看着那帮人背影,正色道:“告诉所有想拿我换大洋的人,只要我陈真有 一口气,就永远不会离开上海,尽管来吧!” 外滩夜总会的门外,霓虹灯不停闪烁,两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霍东觉看了一眼 对面的夜总会,整理了一下衣服,往手掌上吐点口水抹了抹头发,装出一副趾高气 扬的样子,走向夜总会。到了夜总会门口,一个侍应生拦住了他:“小朋友,对不 起,你有请柬吗?” “我爸爸在里边。” “在里边?但是你没请柬我不能让你进去的!” 另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问道:“你爸爸是谁?” 霍东觉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们,要不我爸爸会骂我用他的名头欺负别人的。 我真的很着急,两位叔叔让我进去找我爸爸吧。”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霍东觉装出一副既神秘又紧张的样子:“我家里养的一只猫被几只老鼠追得满 屋子乱窜呢!” 两个侍应生一愣,对视一眼,随即便笑了:“真是小孩,这种事情都会想得出 来。你进去吧,不过,找到你爸爸,马上出来。” 霍东觉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拐了几个弯,来到夜总会大厅,只见大厅一侧, 一张铺着猩红色桌布的大长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和酒水饮料,许多衣冠 楚楚的中日商人在大长桌边自助地挑着自己喜爱的食品。 舞池的四周,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许多桌子,几乎每一张桌子都坐着人。 侍应生托着食品酒水在来客中来回穿梭着。 正前方有一小舞台,台上一条横幅上写着“日中商界友好年会”,女歌手黄枫 扭,泥作态地在台上唱着一首日本民歌,好多年轻人给台上的黄枫送花。黄枫频频 致谢,并不时地给台下的人抛媚眼。 霍东觉兴奋又略带紧张地找了一个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注视着里面。 离舞台不远的桌旁,杜猛、杜其美、阿鸡坐在那儿,跟班阿星站一侧。阿鸡凑 近杜猛耳边低声说:“老大,马九齐过来了。” 杜猛转过脸,马九齐拿着一杯酒已经到了跟前,身后跟着两个手下。马九齐笑 道:“哟!洪帮老大这么早就到了!” “要是晚了,你们青帮不就占光了位置吗?”杜猛软中带硬地回应着。 “老杜,你真会说笑,洪帮在上海占了半边天,谁敢不给你们留位置?” 杜猛不理马九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马九齐望着两眼直盯着台上的杜其美,打着哈哈道:“杜老板,令公子果然是 多情种,前几天包了一个小明星刚见过报,眼下又瞄上了小歌星,真是天天不落空 啊。哈哈……”笑着离去。 “哼,兔崽子有种就跟我明刀明枪,别来口舌之争。”杜猛望着马九齐的背影, 恨恨地低声说道。 台上,阿星把一束鲜花献给黄枫。 杜猛斜眼看了儿子一眼,见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台上的黄枫,不免来气,说: “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爹,她人美歌也美,我只是欣赏欣赏嘛,漂亮的女人谁不喜欢?”杜其美找 着理由。 黄枫刚好唱完一首歌,杜其美带头使劲地鼓起掌来。杜猛有些不满道:“这日 本歌有什么好听的?一个在日本人面前卖弄风骚的小歌星就这么值得你激动?” “这跟唱日本歌有什么关系,女人嘛,就是让男人高兴的!是不是阿鸡?”杜 其美说话时,眼光仍是盯着黄枫。 阿鸡摇头说道:“我跟你可不一样啊,女人是衣服,需要就去买一件,我可不 会把女人当作宝贝养起来。” 杜猛盯了儿子一眼,说:“我看你呀好色成性,早晚会死在女人手里。” “您就放心吧,爹,玩这些女人还不是跟玩花一样,他们刺不到我的!” 霍东觉坐在一旁,看见一个侍应生过来,伸手拿了一些好吃的,眼睛不停地四 处查看着。 衣着光鲜的商人、太太们越来越多。他们都拿着饮料、食品互相打招呼,也有 的凑在一起聊天:“听说日本人这一次特别邀请了唐老板,不知道唐老板会不会来?” “他才不会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再说了,今天他刚在商会上骂完 日本人,能来吗?” 在夜总会后台化妆间里,打扮妖艳的歌手、舞蹈演员化妆试衣,忙个不停。黄 枫坐在一面化妆镜前,镜前放着一堆鲜花。她从花束中拿出名片瞥了一眼,问身边 的助手:“这个王中海是谁呀?” “是个小老板!” 黄枫随手把名片往化妆台上一扔,又拿起另一张:“孟仲园是什么人啊?” “哦,这个人听说过,报纸还专门报导过他呢!他留洋回来,凭着一股热情, 白手起家,开了一家小工厂。” 黄枫拿着名片看了看,稍作犹豫,扔到化妆台上,顺手又拿起一张名片问道: “杜其美?是个女的?” 助手低声道:“黄小姐初来上海,难怪你不知道这个杜其美!说起这个杜其美, 在上海滩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助手简略地把杜其美的事儿说了一遍。 “哦,是这样的。”黄枫边说边往嘴唇上抹唇膏。 “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他却是有名的‘上海滩四少’中的老大,他父亲 就是在外滩跺上一脚整个上海都会颤几下的杜猛杜老板!这个杜其美虽然取了个女 里女气的名字,可整个上海滩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敬他三分的!” 黄枫盯着名片,用唇膏在“杜其美”三个字下面轻轻地划了一道,起身往外走 去。 杜其美百无聊赖地拿着酒杯,透过酒杯看台上的歌女,同时,眼睛的余光瞥着 杜猛。杜猛一口喝尽饮料站了起来,阿鸡赶紧跟着站了起来。杜猛摆了一下手说: “没什么事,我上厕所。” 阿鸡又坐下。 这时,杜其美眼睛一亮,只见黄枫款款地朝他走来。杜其美忙起身迎前。黄枫 微笑地看着杜其美说:“久仰杜公子大名,早就想去拜见,没想到今天杜公子倒先 给我捧起场来了,真让我黄枫感动。” 杜其美心里美极了,说:“哪里,哪里,黄小姐歌美人更美,怎么没在上海见 过你?” 黄枫轻声说:“我刚从东北来上海,还没几大!” 杜其美笑了笑说:“哦,怪不得这样的美人我从来没发现过,幸会!”两人不 约而同地朝对方伸出手去,两手还没相握,全场嘈杂的声音刹那间静了下来,所有 目光都看向了门口。 杜其美和黄枫一愣,不禁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门口,只见唐小婷拿着一份报纸 挽着唐震的胳膊走了进来。她脸带微笑,穿着一身合体的晚礼服,显得华贵而不娇 艳,大方而不做作。 杜其美愣愣地看着风采照人的唐小婷,伸向黄枫的手早就收了回来,眼里流露 出爱慕的神情,似乎忘记了身边的黄枫。 黄枫尴尬地缩回手,一丝不快之色从她脸上掠过。 轻快的舞曲声起,唐震微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夜总会又恢复了刚才的嘈杂。 杜其美蓦然发现自己失态,冷落了黄枫,忙从唐小婷身上收回目光,掩饰地打 了个哈哈,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对黄枫道:“今日能认识黄小姐,真是荣幸,来,咱 俩碰一杯——咦,黄小姐没酒啊,阿星……” “谢谢杜公子,我不喝酒的。” “真是可惜,黄小姐这么时尚的人居然不喝酒!那我只好对美独酌了!”杜其 美说完,一口喝尽了杯中酒,又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正微笑着与熟人打招呼的唐 小婷。 北野雄三坐在另一个包间内轻轻地摇晃着手中装着红酒的高脚杯,脸上表情阴 冷。 张买办附在北野耳边低语了几句,北野的眉毛皱了起来:“没抓住?” “是,马九齐的手下刚刚来报,陈真跑了!山东斧头帮可是出了名的厉害,没 想到陈真……” 北野做了一个手势,阻止张买办往下说,拿起一张报纸看。报纸上,登着和子 仪写的那篇《上海第一天印象》的文章。北野看着看着,目露凶狠地说道:“陈真 厉害,这家报馆和写这篇文章的人不会那么厉害了吧?” “是,我马上就派人去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张买办不敢丝毫马虎。 这时,北野的秘书走了过来:“社长,唐震和他的女儿已经到了。” “他果然来了。”北野嘴角掠过一丝奸笑,高深莫测地看着杯子里鲜红的酒, “又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我先去会会他!” 这时黄老板夫妇正边喝着酒边听音乐。霍东觉悄悄钻到桌下,撩起裤腿,拿出 小锤子,嘴里咬着几枚小钉子,随着音乐的节拍,小心地把黄夫人的长裙下摆钉在 地板上,黄老板夫妇毫无察觉。 黄枫又在台上唱歌,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停在马九齐和杜其美之间。马九齐不 时向黄枫点头,却又装出不认识的样子。 杜其美走到唐小婷旁边,见唐小婷在看报纸,笑道:“唐小姐不但人美,而且 颇为关心时事啊,到了这种地方都不肯放过读报!俗话说,劳逸结合,唐小姐不妨 跳跳舞放松放松!” 唐小婷礼貌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跳舞。” “不知唐小姐常在什么时候想跳舞?” 唐小婷笑了笑说:“跳舞只是消遣,没必要制定计划吧?!” 杜其美愣了一愣:“唐小姐说得好,看样子我真该跟唐小姐学习学习了,对了, 我还没向唐小姐自我介绍呢,我姓杜——” “杜其美!” “原来唐小姐认识我?” 唐小婷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微微一笑:“我喜欢看报。” 杜其美有些尴尬:“哦,原来是这样,不知唐小姐现在又看到了什么?” “我一个朋友的消息。” 杜其美看向报纸,见到一篇标题为“精武英雄陈真重返上海滩,农劲苏一命换 一命,日法两国领事先后取消通缉令”的文章,皱眉道:“陈真?” 音乐突然停止,随即掌声响起,市长白岩上台讲话:“各位太太、先生们,晚 上好!在这样一个代表中日两国友谊的美好之夜,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来自友 邦的新朋友——大仓株式会社总社长北野先生。” 白岩微微转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北野满面含笑地走到台上。白岩带头鼓起 掌来。 唐震平静地看了看北野,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各人的反应。马九齐使劲地鼓掌, 杜猛则不屑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哼,不就是一个小日本嘛!” 北野一边向台下抱拳作揖一边走到了话筒边,说道:“鄙人这就人乡随俗抱拳 为礼了,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白岩笑着说:“北野先生向来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在日本是有名的中国通, 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我们上海,这不仅仅是北野先生个人的荣幸,也给我 们上海的商界注入了新的活力。”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唐震轻声叹了一口气,不无忧虑地对女儿道:“怕是引狼人室啊!” 北野在台上发言:“各位中国工商界的好友,今天石井领事身体不适不能前来, 就由我这个做生意的代他发言,首先感谢你们给了鄙人这么一个见面的机会。鄙人 对贵国心仪已久,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地到了贵国最大的城市,真是幸莫大焉!各位 知道,我们大和民族和中华民族历来就是友好之邦,早在大唐年间,我们两国就有 友好之交的记录。如今,为了帮助贵国在经济领域更上一层楼,我们又带来了最新 的工业技术!大家知道,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中华民族能在世界的经济 舞台上立于不败之地,也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光荣,所以我们将不遗余力地把贵国的 经济扶持上去,以形成一个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圈!” 马九齐带头鼓掌,许多老板紧跟着鼓起掌来。 杜猛不屑地哼了一声。唐震冷笑起身,大声说道:“按照北野先生的意思,我 们堂堂中华民族是在你们日本人的关照下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整个夜总会在刹那间肃静下来,大家纷纷看向唐震。 北野雄三一愣,随即满脸堆笑:“这位想必是上海总商会会长唐震先生了,请 上来讲,鄙人正准备改日去请教唐先生呢。” 唐震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杯子递给唐小婷,大步走上台去。 桌子底下的霍东觉把一块布条轻轻地贴在了黄老板的裤子上,然后又小心翼翼 地拴上一串鞭炮。 唐震走到台上看了一眼北野,正了正话筒说:“我们中华民族向来是个友善礼 仪之邦,因为种种历史原因,我们一度衰退了,在重新起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各 种困难,当我们遇到困难时,我们当然希望其他友善之邦伸出援助之手,中国有句 古话,叫‘礼尚往来’,假如对方真心帮我们的话,我们一定会感谢的!但是,假 如有不轨之徒欲趁此机会企图控制我国经济的话,我们还有一句古语,叫以牙还牙! 我想北野先生应该明白这话的意思!” 杜猛猛地拍着桌子道:“好!说得好,这才像一个中国人!” 北野神色不变:“唐先生说得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北野先生,交朋友不是一相情愿的事,我可没想过要交你这个朋友!”唐震 不卑不亢道。 北野尴尬至极,台下众人鸦雀无声。 这时,桌子底下霍东觉点着鞭炮的引线,一阵鞭炮声响了起来,黄老板的妻子 惊叫起身,只听“哧啦”一声,裙子撕破了,黄太太的大腿露出来,她尖叫着捂着 下身。 所有的人看向黄老板夫妇,黄老板一边护着妻子退向后台,一边反手去抓身后 的鞭炮,手忙脚乱。 黄老板背后的布条随着他的走动展了开来,露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是 奸商。” 霍东觉乐不可支地从桌下钻出来,往门口跑去。几个传应生追了过去,夜总会 顿时一片混乱。 唐小婷和唐震纳闷地对视了一眼。 霍东觉没头没脑地往外冲,忽然一头撞在一人怀里,定睛一看,是陈真和刘振 声,不禁愣住,随后,撒腿逃开。陈真向刘振声打了个眼色,然后有意无意间挡住 侍应生,刘振声会意,马上去追霍东觉。 小婷眼尖,叫道:“陈真!” 阴沉着脸刚要往后台走的北野听得陈真两字,身子微微一怔,回身走到陈真面 前,间道:“阁下就是陈真?” “对!有何指教!”陈真站住,点了点头。 “没什么!听说你曾经杀害我国同胞,所以想认识一下。”北野一脸阴晴不定。 唐小婷挥着报纸,不屑地对北野道:“不知道北野先生看过这份报纸没有,法 国领事和贵国领事先后取消了对陈真的通缉令,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多谢这位小姐的好意,我已看过报纸,我的中文还行。”北野悻悻地走了。 陈真对唐震、唐小婷父女说:“唐老板、唐小姐,感谢你们刚才又帮了我一把, 我就不多说什么了,现在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再见。” “等等,车马上来,我们送你一程。”唐小婷道。 “谢谢你,不麻烦你们了。实不相瞒,刚才在里面捣乱的那个孩子是我师傅的 儿子霍东觉,我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现在我得马上赶回去,看他回家没有。唉, 他是我师傅惟一的儿子,一贯调皮淘气,爱捣乱,我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否则, 我师傅在天之灵是不会安宁的。”陈真感慨道。 “好,好,霍师傅有你这样的徒弟不愁后继无人了!”唐震笑道。这时,唐震 的车开了过来,唐小婷要陈真上车,陈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和唐小婷对视:“不 是,我是……是担心东觉。” 唐震也道:“陈真,这就是你不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固然应该光明磊落,独立 自主,但也不必扭扭。泥。泥事事计较啊!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嘛!车来了,还是 送你一程吧,我有话和你说。” 陈真不自然地看了看唐小婷:“那就麻烦唐老板了。” 车上,陈真坐在前座,唐震和唐小婷父女坐在后排。陈真说:“唐老板、唐小 姐,刚才要不是你们帮我,我恐怕到现在都不能脱身,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你看,又来了,其实真正要感谢的人是子仪。”唐小婷把报纸递给陈真, “是她帮你写了这篇报道。” 陈真接过报纸默默地看着。 “子仪看起来那么文弱,内心竟有这般气势和勇气,真是了不起!”唐小婷由 衷地感叹着。 陈真把报纸还给唐小婷:“是的,我真得好好感谢他们,初到上海就遇上这么 多好人,是我陈真几世修来的福分。” “其实你们都称得上是英雄,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嘛。陈真,日本人眶眦必报, 不计后果,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是不是考虑离开上海去 外地避一避?”唐震叹了口气。 “谢谢唐老板的好意。我曾在东洋留过学,日本人的这种鼠肚鸡肠不达目的决 不罢休的心态我也清楚,但我不会再离开上海!因为,我觉得做人做事决不能逃避, 逃避就是失败!更重要的是,我答应过师傅,一定要在上海重振精武门。” “有志气!可日本人不放过你,加上那些惟利是图的黑帮,你留在上海,就不 怕连性命都丢了?”唐震关心地问道。 陈真无声地笑了,脸上露出一股坚强的神情:“回上海之前我就想到随时会有 生命危险,可一到上海我就忘记了所有危险,为了目标,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唐震赞赏道:“说得好,陈真,还是那句话,在上海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陈真笑了笑,不语。 车驶到一个小巷口,陈真叫停,车停下,陈真下车。 司机掉转车头,陈真已不见。唐小婷看了看漆黑的车外,奇怪地说:“他好像 在逃避什么。” 唐震点了点头道:“他心里有事!” 唐小婷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有事也不能逃避啊,他自己也这么说的。” 唐震摇了摇头,说:“也许目前他有难言之隐。我相信,他是个真英雄,日后 必能成大事!” 唐小婷下意识地望向黑暗的小巷,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一辆高级轿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行驶,北野雄三阴沉着脸坐在后座上。轿车 从“日租界区”的牌子旁驶过,两边持枪的日本兵直立目送。日租界内与外面简直 是两个世界,这里灯火通明,街道两边都是日式商店,商店门口挂着日本国旗,街 上行人甚多,一片嘈杂。 北野雄三阴沉着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一个日本醉汉拿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地从临街的一家小店铺里走出来,他走到 街道中央竟一边扭着身子跳日本舞蹈一边高声地唱起了日本歌。 北野雄三无动于衷。 司机小心翼翼地绕开醉汉。 突然,迎面跑过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在他后面,一群拿着棍子的日本人 紧追,而他们嘴里则叽里咕噜地骂着日本话:“打死这个中国猪,竟敢来这里糟蹋 我们大日本的姑娘,不要让他跑了!” 前面那人越跑越快,北野雄三冷酷地说了声:“撞死他!” 司机一踩油门,迎面撞向跑来的中国人。那人被车子撞得飞了起来,打了几个 滚,一动不动地倒在了路边。 北野雄三头也不回,漠然看着前方…… 车子停在日本大仓会社大楼外,一个职员从楼里跑出来,恭恭敬敬地替北野拉 开车门。北野一脚跨出车门,冷冷地问道:“来了吗?” 职员低声答道:“恭候社长多时了!” 北野脸色稍缓,挺胸往上一看,此时,原来一片漆黑的大仓会社的大楼突然亮 了起来,各个房间几乎是同时亮起了灯。 北野傲然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楼,走了进去。他来到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摆放 的全是日本的书画、摆设。北野走到桌边,拿起几封信函看了看,然后把它们扔回 桌上。 秘书和职员推开高大的书柜,一道暗门赫然出现,秘书启动机关,暗门匐然打 开,北野人内,暗门缓缓合上。 狭长富道的顶部发出幽幽的灯光,北野推开密室的里门,见日本领事石井弘正 坐在沙发边焦急地等待着。一见北野进来,赶紧站了起来:“社长回来了。” 密室墙上的正中,挂着一面日本国旗,国旗下面是两把交错而放的日本倭刀。 房间除了简单的桌子、沙发外,别无他物。 石井弘小心翼翼地问道:“社长先生……” 北野铁青着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去参加今天的日中聚会吗?” 石井弘鞠躬:“请社长明示!” “哼,我是不让你去丢这个脸!” “是!”石井弘再鞠躬。 “我看见了本来不应该见着的人!” “社长是说陈真?” “我跟你说过,支那人在最后关头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你为什么还要给那 个农劲荪机会?” “是我小看了中国人。” “支那人不能小看,大鼻子法国人也不能小瞧,支那有句古话,叫泥人也有三 分气,要不是你对他们的领事过分不恭,陈真怎么能逃出我们的手心?” “是,请社长指示下一步行动。” “现在,我们有三件事要处理。第一,陈真;第二,唐震;第三,替陈真写文 章登报的作者,这个人和陈真一样,必须死!” “是。” “陈真的事已经闹大,我不希望再进一步扩大影响,所以,他的死,最好不要 和我们日本沾上关系!” “明白,请社长放心。” 北野轻嘘一口气,脸色有所缓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石井弘还是笔直地站着。 “我已经给天皇陛下发了电报,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要 很好地效忠天皇。” “是,效忠天皇!”石井弘大声宣誓。 陈真默默注视着牌匾,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步蹿 到门口,刘振声拉着霍东觉走了进来。 陈真忙不迭地问:“你们去哪里了?出了什么事现在才回来?” 刘振声紧紧抓着霍东觉的一只手,好像生怕他跑了:“从夜总会一出来,他就 跑,我好不容易追上他,他却不肯回家……” 霍东觉没好气地说:“回家干什么?那么早就睡了,你不烦啊?” 陈真看着霍东觉,问道:“你是因为睡不着党才去那里的?这衣服是谁的?黄 老板儿子的吧?” “你怎么那么多的问题?我不想和你说话了。”霍东觉狠狠地一甩手,吼道, “放开!” 陈真一把拉过霍东觉:“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们找到田七,及时赶到夜总会, 今天的后果就不堪设想,你……” “什么想不想的?我就是想给他出口鸟气才学孙悟空大闹天宫,这才是英雄所 为。唉,你知不知道以前梁山好汉就是这么做的?你知不知道洋人有个叫什么罗宾 汉也是这么做的?少见多。怪!” “过去的事就算了,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陈真说道。 “你凭什么要我答应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想管我?那你以前于吗去啦?你也 号称精武子弟,那你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爹他是怎么教你们的啊?你也想我 像他一样窝囊?”霍东觉指振声,“他那样有什么用啊?” 陈真愣住。刘振声无声地张了张嘴,慢慢地垂下脑袋,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霍东觉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用力挣脱陈真的手,揉着眼睛走向床边:“我困了, 睡大觉,别再吵我呀!” 陈真默默地走到刘振声身边,拍拍他的肩:“东觉不懂事,信口胡说的,别放 心里去。” 刘振声抬起头:“大师兄,是我窝囊,我没用,不能帮你,还给你添累赘!你 的责任已经够大,肩上的担子也够重的了,现在又多了东觉这样一个包袱,今后你 ……” “我没事的,东觉还小,我们能慢慢把他调教过来。不要灰心,振作起来,我 们一定能实现师傅的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