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李白(上)(2) 我也期待我们的语言在经过这样的撞击与磨炼之后,产生诗的黄金时代,那 可能不是我们可以亲眼得见的时代,可是当下的时代的确在为将来的时代做着准 备。陶渊明这些魏晋南北朝的诗人,语言模式有一点尴尬,一直在四六之间调整, 试图把新的东西放进来。初唐诗人已经成熟了,经过几百年的酝酿,已经是水到 渠成。李白与杜甫好像一出口就是诗,丝毫不费力。 第二节角色转换 写诗是多么辛苦的事啊,要把情感准确地放在一个句子里,可是《长干行》 如此简单,如此活泼。在《长干行》中,李白以一个男性诗人身份做第一人称的 女性书写,其中的转换与书写其实非常困难。可开篇第一个字就是“妾”,是女 性的谦称。“妾发初覆额”,五个字就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小女孩的画面。中国古 代的小女孩,头发往上梳,冲天炮一样。等到九岁、十岁的时候,可以往下有刘 海了。头发刚刚盖住额头,大概就是十岁左右的一个小女孩。李白用描写头发来 表示年龄,比直接说这个小女孩多少岁要活泼很多,因为这中间有个形式化的过 程。这种语言模式,后来延续了下来。在我童年的时候,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小女 孩剪刘海时,就知道她大概开始成熟了,一般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覆额”这 两个字非常形象。“折花门前剧”,没有事干,在家门前折了一枝花在那边做游 戏,“剧”是游戏的意思。语言模式非常自由,创作者身份的转换也非常自由。 现在很少看到男性诗人在写诗的时候,会转换成女性第一人称,在唐诗中这 种情况却非常多,而且常常假设自己是一个幽怨的妇人,情感非常细腻。比如 《长相思在长安》,是很典型的闺怨诗。唐诗中很多闺怨诗都是男性写的,如果 用今天的社会习惯来看,会觉得有点怪异。这是文学非常有趣的一点,就是在文 学中角色可以改换。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一会儿是林黛玉,一会儿是薛宝钗, 一会儿是薛蟠,一会儿又是贾瑞。作为小说的创作者,他的角色一直在改换。如 果他的角色不改换,就不可能把那些角色写好。当他在写林黛玉的娇弱、幽怨的 时候,他绝对就是林黛玉。文学与艺术有趣的一点是使单一角色变成多样角色, 从而使生命获得宽容度,对人有更多的了解。 写《将进酒》的李白豪迈粗犷,写《长干行》李白,却成为一个哀怨的女子。 这种角色的转换,使得唐代在心理学上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时代。角色越能够多样 转换,社会心理就越健康。当一个时代封闭、狭窄的时候,个人在社会上的定位 是不能改换的。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父亲就是父亲,孩子就是孩子。 如果角色可以设身处地地转换,社会中间的对话会相对丰富。 唐代是非常豁达、非常活泼,充满生命力的一个时代。在唐太宗或者武则天 身上,都可以看到时代文化的多重性。武则天从一个卑微的宫女成为一个帝王, 角色转换了很多次。她每一次都扮演得百分之百正确。写《长干行》的李白也在 演一出戏,他变成了一个刚刚剪了刘海的小女孩。“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这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书写,而是第一人称的直接书写。第一个字是“妾”,其 实就是我。李白第一个字是“妾”,之后他的角色就跟着这个“妾”在走。李白 已经将自己的角色转换成拿着一朵花在那边游戏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