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李白(上)(4) “十五始展眉”,十五岁开始开心了,懂得了新妇的喜悦与快乐。“展眉” 是因为刚刚嫁过来时有一点害怕吧。“低头向暗壁”与“十五始展眉”,形成了 一个对比,其实是在讲新妇的喜悦。“愿同尘与灰”,发愿希望两个人之间的关 系就像灰与尘一样,卑微、平凡,只要在一起,是灰与尘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个 愿望没有达成,因为“十六君远行”。十四为君妇,十五始展眉,十六君远行, 是对三个年龄的回溯,仿佛三个电影蒙太奇画面,这里面产生了一种人生的哀伤。 十四、十五、十六,是生命里面最好的三年,刚好又堆叠成生命里面的巨大转换, 从害羞到喜悦,再到哀伤。 如果把自己的一生作为电影的回叙,不会是每一年一卷,有的时候是三年一 卷,有的时候一年可能有十卷,其中的时间感不会那么客观。十四、十五、十六 对于这个回忆的妇人来讲,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这个速度与童年的漫长、男 子离开以后的漫长相比,非常不同。十四、十五、十六三个数字放在一起,产生 了一种节奏感。一生中最大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阶段。十四的害羞、十五的喜 悦、十六的悲哀,是三个重要的画面。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电影手法,来思考李白 这首诗的精彩。这首诗竟然有这么强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最迷人的地方在于, 它不仅存在于汉语当中。我曾经用法文将这首诗念给法国朋友听,他们都被感动 了。一个诗人竟然可以超越自己的母语。李商隐的诗很难用其他语言转述,可是 李白可以。因为李白写的是事件,像电影画面一样直接。“覆额”、“郎骑竹马 来”,都可以成为画面,这个画面可以用另外一个语言系统来传达。李商隐对汉 字力量的依靠太强,翻译起来非常难。今天在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汉语诗人是李 白,他的诗被翻译成很多语言,他的创作不仅将汉语诗推到了极致,而且抵达了 其他语言系统。 不同年龄层的读者,对于《长干行》都会有自己的领悟与喜欢。我童年的时 候在很无知的状况下背了这首诗,那个时候觉得里面很多东西很有趣,后来慢慢 开始觉得感动。李白提供的是一个现象,他将自身角色转换为“妾”,然后开始 带我们去回忆。这种文学的叙述最精彩,是一种纪录片手法。杜甫的诗也用了很 多纪录片手法,他写安史之乱,完全像纪录片导演在拍片,不加进自己的主观。 在创作里加进个人的主观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有了个人的主观,读者就可能 与你对抗。 小说最大的忌讳,是写到一个人的时候,作者跳出来说这个人物如何如何。 文学上的大忌,就是作者现身。在《长干行》中,李白戴了一个妾的面具。这是 一个很高明的手法,从头到尾读者都没有抵抗,读者不觉得这是李白,认为说话 的人就是“妾”。“妾”字一出来,第一人称的定位就非常清楚。如果大家对创 作有兴趣,可以试试这个方法。我教学生创作的时候有一个习惯,让他将一篇文 章拿出来,把所有主观的句子删掉。有客观叙述的习惯与能力,是创作的开始。 “我觉得如何如何”,不会是小说,也不会是诗。 假设这首诗中,李白说我觉得这个妾如何如何,就会是另外一首诗,第一人 称的“妾”的定位作用非常重要。一个男性诗人,当自身定位成为“妾”,其实 非常不容易,他必须设身处地。没有设身处地就没有艺术。创作的伟大就是在不 了解与隔阂时,设身处地去感知对方的处境。创作与心理学有很大关系,也是因 为会解开很多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结。艺术最大的功能就是转换角色,如果我 们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僵化,角色就不可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