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李白(上)(6)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是非常精彩的部分。丈夫走的时候,门口留 下来的脚印,旁边的人大概根本没有发现,可是她还在注意;日子久了以后,脚 印看不到了,可是那些痕迹还在,只有她看得到青苔底下的脚印。其实那就是记 忆当中的定格,永远的定格。缠绵到了这么深的地步,深情到了这样一个状态。 而一个新妇的喜悦,忽然转成了好像永远不能够弥补的哀伤。 我常常觉得幸好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有这样的诗存在。我自己出过一本书叫 《情不自禁》,就是想谈这种情感。我们的文学传统不太敢触碰私情,比如《陈 情表》,讲的是孝道、报恩,一种情感要被扩大到某种状态,才被认可,才可以 放在正统里作为典范。一种文化里面,如果私情没有办法被肯定,其他的大爱就 会空洞、虚假。私情本身是社会伦理架构里面非常重要的因素。所谓的忠与孝都 是大爱,但是如果我们不去眷顾这样一个女性,体会她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遗憾, 那个大爱也很可疑,就会被架空。一部《古文观止》翻不到一篇有关私情的文章, 幸好诗词里面保存了这个部分的东西。 私情是大爱的一个基础,回到一个个人最能够了解、最能够体谅,有切身之 痛的那个私情的时候,他扩大出去的意义会比较不一样。林觉民的《与妻书》, 是从林觉民的角度出发书写的,我很希望他的妻子意映也写了一篇文章出来,是 她的私情——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关进监牢,要被杀头,她要带着年幼的孩子 长大的那种私情。这应该成为文化的另外一个角度。如果没有这个角度,就蛮危 险,大爱会不平衡、不平均。也会害怕这个所谓大爱,容易被某些政治的东西操 控。如果没有私情作为平衡,大爱会很盲目。 “意映卿卿如晤”是非常美的六个字,可是“意映”面目模糊。在唐朝的时 候,李白这样的男性诗人替一个女性写了一首诗,其中的设身处地非常有趣。我 们应该从心理学上,去猜测李白为什么要写《长干行》?这个女性跟他是什么关 系,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悲悯?他把自己假设成这个角色,后面我们会看到 “感此伤妾心”,这个句子太女性化了,对不对? 看到门前的行迹,“一一生绿苔”,早上的时候想把青苔扫掉,可是“苔深 不能扫”。生命已经定格,岁月如此缓慢。丈夫走掉之后,好像时间再没有变过。 苔深不能扫的时候,感伤就更深了。“落叶秋风早”,怎么好像才刚刚是春天, 叶子就掉了?这句诗从电影技巧来看非常惊人,是用扫地带出了落叶,如果从画 面来看,这首诗完全可以变成电影。从“苔深不能扫”,到“落叶秋风早”,不 仅声音上押韵,而且从女子扫地到叶子飘落,镜头转换完全合理。看到落叶,才 意识到原来已经是秋天了。在孤独与哀伤当中,问到秋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八 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在这个定格当中,会看到很多画面,一些对别人来说 微不足道的画面,全部变成她的感伤。“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这种感伤 是因为觉得大概这一辈子就坐在这里发愁了,自己的红颜就如此老去。这就是定 格。生命已经不会再有新的事物发生,就停留在这样一个状态。之前十四、十五、 十六的速度那么快,现在一天被拉长,变成一个永无止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