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李白(上)(7) 文学艺术里的结尾非常重要,这里如何结尾呢?在很大的绝望中,想想还是 有点不甘心,如果有一天还会回来呢?“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如果有一 天丈夫真的从上游回来,经过三巴,至少先写一封信,早一点把消息带到家里, 让我知道这件事。“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我要去迎接你,至少可以到长 风沙这一带。这里是用地名描述自己的期待与喜悦。这种结尾给整首诗一种完整 度。 民间创作个人没有办法超越,像“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民歌本身经 过一代一代的口口相传,已经有了最完美的形式,完美度是个人的创作永远比不 上的。很少有诗人像李白这样,个人创作达到如此高的完美度。从“妾发初覆额”, 到最后“直至长风沙。”所有的音调,所有的文字铺叙,所有的场景发展,到了 无懈可击的地步。唐朝的文字与语言高度成熟,语言经过了外来语言的撞击,支 离破碎之后重新组合,内容与形式之间完全融合。在读这首诗的时候,不会觉得 李白费力,好像很自然就写出来了,这个不费力是时代的水到渠成。你不在唐朝, 无法写出唐诗,这是艺术社会学的部分。 在读《长干行》时,我们感觉李白对自己的角色的认定的一致性,从“妾发 初覆额”,一直到“直至长风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非常期待丈夫归来的女性 在叙说,一点没有露出马脚。如果透露出他的真实身份,读者会觉得怪怪的。转 换角色这样去写诗,相当不容易,心理上恐怕都不敢这样去转换。这是《长干行》 中有关李白的很重要的一点。 第六节《蜀道难》 《蜀道难》比较难,不是这个路很难,是这首诗真的是比较难一点。我觉得 中国诗歌——不止是唐诗——当中,大概运用技巧最复杂的就是《蜀道难》。技 巧牵扯的东西很多,包括押韵、文法、结构。如果把《蜀道难》分段,用现代诗 的方法做排列,就会发现这大概是中国文字结构上,长短句子变化最大的一首诗。 我们说《诗经》是四,《楚辞》加入了三,后来四的二二形式变成了五,又变成 了七。如果“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在五的形 式上发展,《蜀道难》有一、有三、有四、有五、有七、有九,中间的变化是阶 梯式的发展。而且我们用现在的句型排列方法,不太容易了解这种诗。 我曾经试着用现代诗的方法去改写《蜀道难》,发现“噫吁嚱”应该是三个 单音,就是三个“啊!啊!啊!”不应该连在一起。这种形式在《诗经》中没有、 在《楚辞》中也没有。汉乐府和唐诗中都没有过这种形式,李白在语言的创造上 真是大胆。我们要感谢唐诗有过外来语言的基础,可能是鲜卑族的语言,可能是 西域的语言,可能是我们到今天都还不太了解的梵文系统,甚至当时的俄罗斯南 部的语言。李白的先世住在贝加尔湖畔的碎叶城,他身上有外来血统。汉语有很 强的古典性,如果完全在汉文化里长大,习惯于二加二等于四的平衡与对仗,不 会写出“噫吁嚱”三个根本不相连接的单音,这三个单音非常像贝多芬的《命运 交响曲》开始时的几个重音。 音乐家傅聪一直认为他在诠释贝多芬的时候,最喜欢用的是李白的诗。贝多 芬、肖邦是西方的音乐家,可是钢琴诗人傅聪,有自己的母体文化,他接受过很 好的古典文学训练,所以他常常用李白的诗诠释贝多芬。西方人在傅聪的钢琴当 中听到某一种热情,好像是贝多芬,又有一部分不完全是贝多芬,他们不知道这 部分来自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