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郁一整夜没睡着觉。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遇上了这种事,一定会怒不可遏,心 乱如麻。但是她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她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失去了生命活力,因此反而没有了睡意。 她没有再去反思这件事的过程,不,不需要。这件事自己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 过失。钱,她根本就没有拿,也基本上没有开始使用。何况,无论有没有拿,有没 有使用,每一个步骤都请示过领导,都是征得领导同意的。为什么现在事情会变成 这样? 由于无法入睡,半夜里她又从床上起来,坐在写字台前发愣。 很难用漂亮、清秀、妩媚或娇艳这一类字眼来形容镜子里的这张脸。或许什么 都有一点,或许什么都不是。不过从小到现在,旁人认为这张脸非常讨人喜欢。有 一点是肯定的,这张脸充满了柔情蜜意,而且非常率真。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 对别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孩子。 她推开了镜子,久久地望着灰暗的台灯发呆。突然间,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两 句诗,“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这是《红楼梦》里惜春的判词。 她与惜春有什么相似之处吗?没有。既不是出身豪门的才女,也不是自惜自怜 的适世者。但是有一点,算是有那么一点点类似,二十九了,快到而立之年,却依 然是个“单身贵族”。 有时候,她自己也很着急,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吗?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问题是,没有人敢追求她,因为她太出名了。兴许有的人 动过这种念头,但又自愧形惭地缩了回去。 奇怪的是,也没有人来给她牵线搭桥。因为大家都这样想,她这样的怎么可能 没有意中人呢?实际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连可以称得上男友的人也没有。 曾郁不是惜春,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这一切正应了一句古话:“高处不胜寒。”所以,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觉 得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她的《七色花》才会获得如此巨大 的成功。 夜是深沉的,那么的寂静。她开始一封一封地阅读观众来信。这些信都是把她 奉若天仙的孩子们寄给她的。她有一个小纸箱,里面满满地装着这样的信件。读着 读着,她流下了眼泪。 如果孩子们从报上,或者从大人的嘴里听说曾郁阿姨原来是个假扮成外婆的大 灰狼,会给他们带来打击吗?会使他们幻灭吗? 黎明时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上法院告《潞州晚报》。 上午十时许,公园的露天茶座十分冷清,早上的那拨走了,下午的那拨还没来。 曾郁和她的嫂嫂吴逸霞对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吴逸霞细细地阅读着那张《潞州 晚报》。 邻近的桌子都没人,只有稍远处的一张桌子,有两个人正在下棋,一位老者默 默地捻须观棋。 吴逸霞放下报纸,抬头凝望曾郁:“你是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提起诉讼?” 曾郁点点头:“我需要你的帮助。” “现在你需要的,是一位好律师,如果你真要这样做的话。” “我别无选择。” “我虽然是学法律的,又在司法部门工作,但我不得不说,自己不是一个合格 的律师,事实上也不是律师。但我已经替你请了一位,你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是不是一定要有律师才能打官司?” “那倒不一定。但是,以你的情况而言,还是请一位好。我已经给他去了电话, 他答应来见你。” 说罢,吴逸霞看看手表。 她呷了一口茶,全神贯注地盯住曾郁:“曾郁,如果你下了决心要对簿公堂, 我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你。从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这并非坏事。因为无论胜败, 都有利于澄清事实。不过……有两件事你必须要向我做出保证。” 曾郁连忙问道:“哪两件事?” “第一件,你要保证,做广告得来的款项,你个人没有拿一分钱的好处。” “这我在电话里已经对你说了,我保证。” 吴逸霞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茶:“第二件嘛,你不要告诉你哥哥我帮助你打 官司,尤其不要告诉他,是我给你介绍了律师。” 曾郁感到诧异:“为什么?他会怎么样?” “他根本反对你打这场官司。” “嫂子,你不要为难,如果要找律师,我自己会想办法。” “那我不放心。我给你找的律师,是我认识的律师中最棒的。而且,我们关系 也很好……” “我保证不对哥哥说。” 吴逸霞含蓄地说:“我们都是政法学院的同学,……后来,我嫁给了你哥哥。” 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盯住曾郁:“你明白了吗?” 曾郁点点头:“明白。” 吴逸霞笑了起来:“你哥哥办案的时候,是个叱咤风云的检察官,实际上气量 小得很。” 曾郁也笑了:“那你怎么嫁给他?” “有的时候人们会爱上别人的弱点。我嘛,就属于这种情况。” 吴逸霞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瞧,他来了!” 肖晋元拎着个早已过时的公文包,匆匆忙忙地穿过公园草坪。他边走边朝她俩 挥手。吴逸霞和曾郁连忙站起身。 走到跟前消晋元和曾郁互相对视,都有些不自在。 吴逸霞向肖晋元介绍说:“这是曾凯的妹妹曾郁,在电视台工作。”又对曾郁 说:“这位是肖晋元,就是我对你说的律师。” 肖晋元尴尬地:“我的律师资格她有异议。” 吴逸霞看看他们两个,诧异地:“怎么?你们认识?” 肖晋元自嘲般地:“非正式的,今天才是正式的。”说着,向曾郁伸出手。两 人握了握手。说是握手,其实不过是碰了碰。 看见曾郁显得很勉强,肖晋元马上说:“我叫肖晋元,不管你认为我是不是律 师,实际上我是。” 曾郁面无表情地说:“我表示歉意。” “不,不,表示歉意的应当是我。” 肖晋元对吴逸霞说:“接到你的电话,马上明白了你请我来的意思。本来在电 话里就可以讲明的,但感到还是非要亲自来一趟不可。” 坐下以后,吴逸霞问肖晋元:“你喝什么?要不要来杯茶?” 肖晋元摇摇头:“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想,你们也不是。我带来了一个建议, 供你们参考。” 吴逸霞说:“你有什么建议?” 肖晋元指了指那两个正在下棋的人说:“你们看,他们都不是为了要输给对方 才下棋的。如果说,他们水平相当,那么他们在开局的时候并不知道谁会取得最后 胜利,如果他们水平悬殊月p 么下不下这盘棋,结果是必然的。” 曾郁听出了话中的杀机,立即问道:“那么照你的看法,我属于什么情况?” 肖晋元瞥了一眼曾郁,用轻蔑的口吻说:“你输定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对手将会是我。” 吴逸霞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报社已经请了你?” 肖晋元带着一丝嘲弄地说:“我是《潞州晚报》社的常年法律顾问。” 吴逸霞大吃一惊道:“该死!你叫我当了回傻冒。请律师,请律师,却把对方 的律师请了回来。” 肖晋元却说:“你别着急嘛,对方的律师同样可以为你提供法律意见。” 传来了一声吆喝:“将!”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那两个下棋的人,看上去其中的一方已经陷入困境。 曾郁针锋相对地说:“请问,什么人可以做你的对手?” “如果这盘棋是残局,而且从一开始你就被‘将’住了,你无论请谁来下,都 难挽回败局。” 两人都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充满了敌意。 曾郁说:“那我就更应该打,因为我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肖晋元在曾郁面前摆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并不是他的真实面目。 其实他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弱势而无助的人,不管他们在诉讼 中是处在自己的一方,还是对手的一方,他大都是寄以同情的。 作为一个律师,他的这种性格,其实是一种缺陷,至少是与他所从事的职业相 悖的,有害的。但他却是一个高明的,出类拔萃的律师。 他有一种偏见,认为那些“吃开口饭”的演艺圈里的人物,都是些虚情假义, 放荡不羁的家伙。在芸芸众生面前他们不可一世,但在权势和名利面前却又那么卑 恭屈膝,低三下四。他认为他们都是人群中的蝙蝠。用时髦的表达方式,对这一类 蝙蝠族,他嗤之以鼻。 他把曾郁也归入了这一族群。 当那晚曾郁在餐厅里声称要上法院告状时,不知为什么惹恼了自己。想打官司 吗?那好啊,让你尝尝剥去金缕玉衣的滋味吧,你这个暖棚里的洋娃娃! 偏见归偏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欲望,以往倒是从来没有过。那么究竟是什 么原因使他对曾郁产生了这种刻薄的念头呢?他永远不敢对自己承认,曾郁正是自 己梦想中的那种类型的女性。 梦想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有的人把梦中的欲望释放出来,于是忘情地去追求; 而另一种人则把梦中的欲望压制下去,于是就奋力抵挡。 肖晋元属于后一种人。 对事业的执著,使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法律,什么是感情了。以至于认为法律 是至高无上的,甚至感情也应该受到法律的制约。法律,排除了任何浪漫,它要的 只是完美的逻辑,逻辑。 从公园出来,他去了报社,通报了和对方会面的情况。胡总编问他:“曾郁真 的会向法院起诉吗?” 肖晋元判断说:“我认为不会。” 胡总编又问:“你能不能给我分析分析?” 肖晋元说:“我认为她色厉内茬,未必有这个勇气。但凡嘴上叫得很响的人, 未必会行动,而真正要行动的人,会紧紧地闭上嘴巴。不过,咱们倒是应当认真考 虑一下调解方案,未雨绸缎嘛。” “那你的意思是说,真的要上法庭,林强会输掉这场官司?” “要光是林强就好了涧题是她要真告的话,不光是林强,还有报社。” 胡总编却不以为然,他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她不会。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 吃报纸这碗饭不是一年两年了,什么情况没见过?本地电视台告本地报纸,那不成 了天大的笑话?曾郁不是一般的人,不会犯这个傻。” 肖晋元心中一动:“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这个包票我敢打。退一万步说,我还可以和电视台商量嘛,做老吴的工作; 再往上,还有宣传部嘛!” “宣传部对这件事怎么说?” “没动静。他们想压一压,冷处理。” 肖晋元点着头说:“这么说来,麻烦还不算大。我虽然认为曾郁不见得会告状, 但是不等于说我们思想上不要做准备。咱们能不能分一下工?万一真的上法庭,你 呢,要确保曾郁只告林强,不告报社。我呢,做好应诉的准备。” 胡总编听肖晋元这么说,心里有了谱:“你唱红的,我唱白的。” 当天,肖晋元就和林强见了面,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晚报记者林强是一个很正派、很严肃的小伙子。说话慢条 斯理,有板有眼的。一点都不像肖晋元以前接触过的那些记者,一个个都是油嘴滑 舌的。 在这之前,他的女朋友郭萍为了这件事刚和他大吵了一场,两人的感情已经达 到冰点,因此他显得很沮丧。 他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写文章时的想法说了一遍。 他在讲完过程以后,用检讨的口气对肖晋元说:“肖律师,文章本身的对与错, 暂且不说它;至少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加油添醋的人。也许你能够理解我,律师 和记者的工作性质虽然不同,但有一点完全一样,那就是要以事实为依据。只是现 在我感到追悔莫及。错就错在不该把它写出来。” 肖晋元有点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 “我是律师。我的工作,仅仅是在法律上帮助别人,权衡他们的行为是否站得 住脚。至于判断别人工作上有没有过失,则不是我的职责。所以你不用向我检讨。 我同意你刚才的说法,咱们先把文章本身的对与错搁在一边。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 文章里所说的那些情况,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林强面露难色地反问:“一定要说吗?” “不,不,那倒不一定。不过有一条,你自己大概也很清楚,你有可能成为一 场民事诉讼的被告。假定说,我或是别的律师是你的诉讼代理人,那么到时候你必 须向你的代理人回答这个问题。除非你决定自己去应诉,直接面对法庭。我的意思 你听明白了吗?” 林强点点头,但没有吭声。 肖晋元看他有些紧张,连忙笑着说:“放松点,别紧张。给你一个忠告,任何 时候都应当相信你的律师。他们不是公仆,而是‘私仆’,本来就应当为你服务, 也应当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你最有利。” 林强又点了点头,低声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行吗?” 肖晋元和胡总编都估计错了。 就在肖晋元去报社的第二天,潞州市古窑区人民法院的传票就送到了胡总编的 桌子上。林强是第一被告,报社是第二被告。 胡总编傻了眼,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为了避免报社因当被告而卷入这场诉讼,他没少和电视台吴台长通电话。吴台 长也向自己做了保证,答应尽量做好曾郁的工作。胡总编在肖晋元的建议下,甚至 开出了这样一些条件,让吴台长给曾郁传话:第一,无论林强是否成为被告,都由 他个人在《潞州晚报》上公开致歉;第二,由报社派资深记者对曾郁进行专访,以 挽回影响;第三,报社出资为曾郁提供一次国内考察的机会。实际上也是对曾郁进 行补偿。 可是曾郁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铁了心似的我行我素,把状纸递了出去。她 的这种举动,顿时在电视台形成了轩然大波。一时间,支持的,反对的,瞧热闹的, 看笑话的搅成了一锅粥。到了这一步,吴台长也就说不上什么话了。不管他有多恼 火,毕竟上法院打官司是公民的权利。 定局以后,吴台长把曾郁叫来问话:“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曾郁二话不说,回办公室拿来一大堆各地的广播电视报。这是她托各地的朋友 们弄来的。 那些报纸上有的转发了《潞州晚报》的文章,有的另外发了消息,更有报纸影 射曾某和大老板张某关系的……总之,如果说曾郁不是臭名远扬的话,也已经恶名 在外了。 曾郁把这些报纸扔在吴台长桌子上,轻轻拍几下说:“他们不是开出了不少条 件吗?我只有一个条件,叫他们当着我的面把这些报纸吃下去!” 话说的这么绝,吴台长反倒有些理解曾郁了。本来嘛,要是惹急了,兔子还咬 人呢! 肖晋元在得知曾郁正式起诉的消息以后,觉得很出乎意料,十分惊讶。他是报 社的常年法律顾问,理所当然地成了报社和林强的诉讼代理人。 林强主动约他到一家茶社去喝茶,说是要和他深人谈谈,一吐为快。 肖晋元如约来到茶社,林强已经在一个小包间里等候着他。 这个小包间只有巴掌大,却装修得富丽堂皇,里面还有一个黑黝黝的套间。从 外屋看过去,隐约可以看到还有一张长沙发,显得十分暧昧。 林强要了一壶六安毛尖,问道:“要不要来点啤酒什么的?” 肖晋元笑着说:“不用了,现在还没到借酒浇愁的程度。你呢?我看也不用太 紧张。让我们来看看,官司的胜算究竟有多少。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 外’。” 林强苦笑了一下说:“决胜我不指望,你能给我弄个城下之盟,我就谢天谢地 了。” 肖晋元对林强正色地说:“你大悲观了。官司的胜败倒在其次,你现在首先要 考虑的,是通过官司把你的所作所为都澄清。只要你是光明正大的,那么即使官司 败了,对你的人格也毫无损伤。光明的事业,虽败犹荣。” 受到肖晋元的鼓励,林强神情泰然多了。他明白肖晋元这番话的用意,于是就 说:“你上次问我消息来源的问题,我想现在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好汉做事好 汉当,我要是说了,你不会认为我是熊包吧?” 肖晋元笑出声来,伸手拍拍林强的肩:“你所提出的问题是一个古老的命题, 一个人的良心究竟是服从道德,还是服从法律。” “我不愿意伤害别人。” “这我理解。是不是造成伤害,应该由我来替你权衡。” “那你的意思是,我即使说了,你也会替我保密?” “这是我必须。洛守的准则。但是请你注意,你现在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建立 在自己必定会败诉这一基础上的。我和你不一样,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打赢这场官 司。是否需要保密,取决于对打赢官司有利还是不利。” “我们能打赢这场官司吗?这一点我可没想过。” “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但是至少,赢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一 旦我真正掌握了情况,会做出判断的。如果能打赢,咱们采取的是一种办法;打不 赢,那咱们采取另一种办法。” “那好吧,我说。不少人以为我的消息来源是我的女朋友,因为她是曾郁的助 手,现在她在电视台连头都抬不起来。老实说,虽然她对曾郁有些意见,但是真正 提供线索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另外有人。我的女朋友现在和我闹崩了,指责我 出卖了她。其实她也蒙在鼓里呢。我今天对你说的,是对自己女朋友都没说过的, 你明白了吗?” “促使你这样做的,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压力?” “完全无形,仅仅是道义上的。” “那好吧,请你告诉我,是什么人?” “你知道市里有一个‘金少年集团’吗?” “知道。” “老板叫张致祥,听说过这个人吗?” 肖晋元笑了起来,他对林强说:“实话对你说,我和他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肖晋元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是他还是问了句:“怎么,是他对你说的吗?” “不是他,是她的老婆。既然你们亲密无间,想来他老婆你也认识了?” “于敏?” 林强点点头说:“不过我得声明,她也是在闲聊中和我谈起的,并没有要我在 报上写文章。” 接着林强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那天他去电视台找郭萍,郭萍正好 不在,刚巧碰上了于敏。于敏就把他拉到资料室里去,让他在那里等郭萍。林强当 然很关心郭萍在电视台的工作情况和处境,于是于敏就把《七色花》的内幕告诉了 他,对曾郁颇有微词,同时对郭萍的处境深表不平。 尽管林强一再声明,他写这篇文章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女友的利益,那么,林 强写这篇文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说来也许别人不信,完全是因为那天在于敏那里看了一本扔在桌子上的《家庭 文摘》杂志。那上面一篇揭露某著名歌星丑闻的文章,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回家 后就动笔写了那篇稿子。总之,他是出于义愤,出于一种责任感,根本就没有考虑 后果。林强看上去是个不起眼的人,却有着嫉恶如仇的天性。 听完林强的诉说,肖晋元沉吟起来。 林强要来了冰镇啤酒,两人打开易拉罐拉环开始碰杯。 放下啤酒罐,肖晋元问林强:“于敏说的一切,可信程度到底有多大?” “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准了。不过我想,她是张致祥的老婆,既无求于曾郁, 又知道赞助的内情,可信度还是有的。” “那她和曾郁两人的关系怎么样?” “不很清楚。隐隐约约听人说她们两个的关系很复杂。就算我知道,恐怕也不 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 肖晋元缓缓地点头,把啤酒罐拿起又放下:“我理解,你所说的不伤害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于敏。” “她是张致祥的老婆。‘金少年’,报社得罪不起,一年光广告就好几十万。 这倒还在其次,问题是,于敏讲那番话完全出于无心。” “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这么一来,就把你女朋友推到了受伤害的位置上?” 林强不吱声。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很复杂。 肖晋元接着说:“咱们不妨把话往深里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伤害实际上已 经落在她俩的头上了。如果于敏的话果真是事实,那么,从法律的角度考虑,她完 全是无过错的一方。至于你女朋友月D 几乎完全是无辜的。什么原因使她们受到伤 害?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过早地举起了白旗。” 林强听了这话,眼睛突然一亮:“我们不一定输?” 肖晋元意味深长地回答道:“那要看你愿不愿意摘掉挂在自己身上的免战牌。” 林强举起啤酒罐,一口把它喝完。 这些日子,于敏心怀鬼胎。 那天她对林强说那些话,无非是想渲泄一下心中的怨气,根本没有想过要把曾 郁怎么样。她万万没有想到林强会把她随口吐露的内情去写成文章。 该死的文章,就像往自己的怀里塞了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她很清楚,一旦炸弹爆炸,就会危及自己和丈夫的关系。 如果有什么办法使这颗炸弹免于爆炸,要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所以,事发的那一天,她对曾郁格外地表示同情。那份热情和关心,让人觉得 她和曾郁从来就是同生死共命运的亲姐妹。 因为这一点,张致祥这些天对她异乎寻常地柔情。这给了她极大的满足。但她 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虚幻的假像。危机,就像一块乌云似的,正在她头上盘旋。 因此她暗暗决定:一旦有人问起来,什么都不承认。 肖晋元来找她了解情况的时候,她思想上早已筑起了防线。她不仅说自己实在 记不起那天和林强说了些什么,还指天画地地说,她和曾郁就像亲姐妹一样,怎么 会在别人面前说她坏话呢? 肖晋元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毕竟她是你带出来的嘛。” 于敏被戴了高帽子,心里有点得意,嘴里却说:“我哪里带得了她呀?主要是 靠她自己。” “但是朋友帮忙也是很重要的嘛。中国有句老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一个人无论本事有多大,悟性有多好,朋友帮忙总是少不了的。就说是靠自己 的运气吧,那也少不了贵人相助呀。你说是不是?我看你倒是她命中注定会遇到的 贵人。” “啊呀,我算什么贵人哟,你别给我戴高帽子。” 于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很受用,把心理上的戒备放松了好几分。 “不管怎么说,我今天来找你,只不过是核对一下情况。你要是怕伤了朋友, 那就什么也不说,没关系的。” 听了这话,于敏心想:“那你来找我蘑菇什么呀?” 不过这话她嘴里可没说出来,只是说:“那你想问什么呀?我可是整天关在这 个鸟笼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她用手指了一下资料室,表明这里确实是只笼子。肖晋元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 四下看了看。于敏把这间屋子比做鸟笼,他觉得很发噱。不过,他承认这个比喻很 恰如其分。 于敏本来就是笼子里的鸟?。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 “问吧。” “听说曾郁为‘金少年’拍广告,参加演出的都是她播出的节目中的孩子?” “她有一个小小的少儿广播艺术团。” “孩子们常参加活动吗?” “平时半个月一次,如果有演播安排,临时增加些活动。” “孩子们的家长都很支持吧?” “那当然。现在的家长,巴不得自己孩子能出人头地,只要孩子有露脸的机会, 打破头还争不过来呢。” “那次拍了广告以后,是不是有家长来找过你?” “哦,弄半天你是想问这件事啊?这跟打官司有什么关系?林强又没写这件事。” “这你就别管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件事早就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说说吧。” “广告拍完以后,播出了。有两个家长一起来找我,打听孩子们拍广告给不给 钱。” “你的意思是说,拍广告的事,家长们不知道。” “我想不一定知道。如果知道的话,那应该在拍片子以前来问嘛。” “那他们为什么来找你,而不直接找曾郁呢?” “他们找过了。曾郁说,厂家虽然给了钱,但是钱是电视台用来办节目的,谁 也不领取报酬。” 肖晋元点了点头说:“后来他们又找了你?” “其他的人有没有来找过,我不知道,但是,这两个人找我,是因为我们认识。” “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只不过告诉了我,他们找了曾郁和为了什么事去找曾郁。” “那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你别吓着我。我能有什么看法?没有看法。人家又不是来闹事的,只不过是 打听一下而已。我当时就给他们做了解释。像这种情况,电视台以前都没给过钱。 人家也就再没说什么,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怎么?现在有人冒出来找碴儿吗?” 肖晋元听于敏解释以后,试探性地问道:“于敏,你说的这事,也许对林强有 利,对曾郁不利。我呢,你也知道,当然是站在林强一边的。但是请你放心,没有 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引用你的话。我向你保证。” 于敏说:“我还是没弄明白。” “那你就干脆糊涂点好。不过,我还要还要向你提出一个请求,你先别忙着回 答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先回去想一想。” “什么请求。” “我想邀请你当林强的证人。” “不行不行,那我绝对不干!” “干不干是你的权利,没有人能强迫你。但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如果改变 了主意,就给我打电话。” 送走了肖晋元,于敏心想:“要我干这蠢事吗?我可没那么傻。” 没想到,当天晚上,于敏就改变了主意。 晚上将近十一点,张致样回来了。 于敏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等他。 张致祥进了屋就对她说:“你猜我上哪儿了?” 于敏闻出他带着一点淡淡的酒意,就说:“上哪儿去了?喝成这样。” 张致祥一沾酒,人就变得很亢奋,他坐下来一把搂住于敏就没上没下地亲开了。 于敏被他弄得很舒服,索性就势依偎在他怀里,柔声地问:“怎么这么兴奋?” 张致祥因为这几天被于敏的假象蒙住,加上又喝了几杯,乘兴忘乎所以地说: “你猜我和谁在一起?曾郁!” 于敏只觉得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揪了一下,浑身的血就向头上涌来。 她心想:果然,要不你怎么会这样亢奋呢? 她决心把贤母良妻扮到底,于是迅速稳住心跳,用假得不能再假的柔情蜜意回 应张致祥:“看把你兴奋得,连家都不想回了。这叫做乐不思蜀。” “你可别往歪处想,她找我可是有正经事。” “正经不正经谁知道?” “她是来找我谈官司的事,你想,我能不帮她吗?” “还有呢?” “还有?哦,她希望我出庭当她的证人。” “那你肯定巴不得。” “这也是应该的嘛!” 张致祥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直捅于敏的心房。于敏按捺住忌恨的怒火, 又追问了一句:“那你们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回家来?” “我们去了‘伤心布鲁斯’。” “伤心布鲁斯”是一家高档酒吧,在那里出人的,大都是在情人面前“扮靓” 的真假大款。 “还好,没有去潞州大酒店的总统包房。”于敏恶狠狠地想。 话说到这里,该于敏反击了。可是话要说回来,要发动反击,究竟是突然变脸, 站起来大吵大嚷呢?还是打一场冷战? 她决定冷战。 于是她推开搂着自己的张致祥,假装为他去倒一杯冰镇可口可乐。 她打开冰箱的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她说话了,话音比冰箱的冷气还要冷:“晚上肖晋元来找我,要我当林强的证 人。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哪知道你躲进什么‘伤心布鲁斯’里去了呀?没办法,只 好答应了人家。” 她是开着冰箱,背对张致祥说的,而且故意把下午的事说成晚上,心想:叫你 乐不思蜀! 古窑区人民法院法庭里,旁听席上挤满了人。 曾郁孤独地坐在原告人席上,没有请诉讼代理人。在她对面,是被告人席,坐 着第一被告林强,第二被告《潞州晚报》社的法人代表胡成忠,以及他们的诉讼代 理人肖晋元。 审判席上,坐着一名审判长和两名审判员;另一侧是书记员。 审判长宣布:“潞州市古窑区人民法院依法受理曾郁诉《潞州晚报》记者林强 以及《潞州晚报》社侵犯名誉权一案,现在开庭。由我——古窑区人民法院民事庭 庭长张维生担任审判长,古窑区人民法院民事庭审判员刘克强。周华担任审判员, 孙文霞担任书记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规定,诉讼双方有同等 的权利。双方当事人,你们依法享有要求回避的权利。如你们认为审判员中有与本 案或当事人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可以提出申请。听清楚了吗?原告方?有没有申请?” 曾郁:“没有。” 审判长:“被告?” 林强:“没有。” 胡成忠与肖晋元耳语后,也回答说:“没有。” 审判长又宣布道:“现在开庭。请原告人提出诉状。” 曾郁站起来,展开一沓文件…… 曾郁的起诉状就像一份广播稿,而曾郁自己又像是坐在麦克风前的广播员,抑 扬顿挫,铿锵有力。在历数对方侵犯名誉的事实以后,她的起诉状以这样的字句作 为结束:“第一被告人林强歪曲事实,恶意中伤;第二被告人《潞州晚报》社在没 有查明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公开在报纸上刊登林强的文章,已经严重侵犯了原告人 的名誉权。为此,原告人要求法庭做出如下公正判决:一、要求被告方收回已经发 行的刊登有《真是为了孩子吗?》一文的全部报纸;二、公开在《潞州晚报》上向 原告人赔礼道谦;三、对原告人所受到的精神损失,做出必要的经济赔偿。” 审判长问林强:“被告人,本庭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规定, 已于开庭三日前,将原告的起诉状送达你们,你们是否收到?” 林强立即答道:“收到了。” 审判长:“现在开始法庭调查。” 他开始向曾郁发问:“原告,本庭向你提出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停顿 了一下,他接着问道:“你指控被告方的文章是针对你的,你是如何认定的。” 曾郁起立说:“文章虽然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但是在文章开始的一段里,在 列举多起歌星、明星假公济私,谋取个人利益的不良行为以后,加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听起来遥远的奇闻,其实在我们周围也不是没有发生’。‘我们周围’,对 于一家只在本市发行的小报来说,只能理解为,所指的是本市范围内,至多只是全 省范围内。文章说的是某电视台举办‘六一’文艺晚会的事。据我所知,全市乃至 全省的电视台中,准备举办‘六一’文艺晚会的,只有潞州电视台一家。因而,可 以肯定文章中的‘某电视台’就是潞州电视台,‘某知名女主持人’就是指我。” 审判长拿起案卷中的一张《潞州晚报》,把它展示了一下:“你指的文章,是 不是刊登在这张报纸上的?” 曾郁:“是的。” 审判长把报纸递给左右两位审判员看,他们互相点点头。 审判长又问:“原告人,你如何证明在筹办‘六一’文艺晚会过程中,资金筹 集方面的行为是完全正当的?本庭要你回答,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谋取个人利益?” 曾郁回答说:“‘六一’文艺晚会所需资金为十二万元。原先‘金少年集团’ 准备向我们电视台提供赞助。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改由我向‘金少年集团’提供广 告劳务。我和‘金少年集团’签订了合同,并按时为‘金少年集团’摄制了电视广 告,‘金少年集团’支付我劳务费十二万元。” “你是个人与‘金少年集团’签订的合同,还是代表电视台签订的合同?” “是个人名义,不过,我是经电视台领导批准的,有申请书为证。上面有领导 批示。”曾郁出示一张纸,是申请书的复印件。“请看,这是我事前的申请,上面 有领导批示,是电视台吴台长批的。批示内容是这样的:”在曾郁同志将广告劳务 费全部用于六一晚会的情况下,同意此申请‘。下面是签名和日期。“ 曾郁念完,把证据递给审判长。“这是申请书,这是与‘金少年集团’的合同 复印件。” 审判席上的人互相传看证据。 审判长继续问:“‘金少年集团’十二万元钱支付了吗?” “支付了。不过,我并没有拿。” “原告人,你说十二万元钱你没拿,那么你又是如何处置这笔钱的!” “其实,这笔钱一直存在‘金少年集团’的账上。我在筹办过程中,到目前为 止只动用了很少一部分资金,全部是由电视台的财务出纳员金桂芳经手的。这是全 部已经支出的三千六百元的开支清单、票据和金桂芳的书面证明。”曾郁又出示一 摞复印文件,递给审判长。“如有我个人的不当开支,甘愿受罚。” 审判长不满地说:“原告人,本庭进行法庭调查的目的,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 在没有判决前,不存在处罚。” 曾郁耸耸肩,在自己座位上坐下。 审判长这时又问话了:“原告人,本庭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如何证明‘金少年 集团’账上的资金,除了‘六一’晚会以外没有被动用过?” 曾郁尽量使自己的恼怒不流露出来:“审判长,我个人并没有参与管理‘金少 年集团’的财务账目。即使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我要求由‘金少年集团’的总裁 张致祥出庭证明。” 审判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传证人张致祥出庭。” 张致样走到证人席上站定。 “你叫什么名字?” “张致祥。” “你的身份是什么?” “‘金少年儿童营养食品集团’总裁。” “请介绍你和原告人的关系。” 张致祥迅速与曾郁对视了一下,突然感到于敏正在台下死死盯着自己。他怔住 了,有些慌张,但马上又镇定下来。 “‘金少年集团’是潞州电视台儿童节目的赞助人,曾郁是儿童节目主持人。 因此,我们是赞助人和被赞助人的关系。” 坐在被告席上的肖晋元马上举手,喊了声:“审判长!” “被告代理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证人在混淆概念。准确地说,他和原告是雇佣者和被雇佣者的关系,这种关 系,已由他们之间的合同规定下来了。” “证人对此有疑义吗?” 张致样不满地看了肖晋元一眼:“没有。曾郁按合同所得十二万元,已由我们 公司开设专户储存。电视台和公司约定,开支必须由电视台财会人员经办。到目前 为止已支出三千六百元。” 审判长问:“被告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吗?” 肖晋元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证人,你说的专户储存,是以什么人的名义?” 张致祥答:“以曾郁的名义。” “是个人名义吗?” “是个人名义。” “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说:“请证人退庭。” 张致祥悻悻地走下证人席。 审判长开始盘问被告:“被告,本庭向你们提出问题,你们必须如实回答。听 清楚了没有?” 林强答道:“听清楚了。” “被告人林强,原告方面指控你在《真是为了孩子吗拍这篇文章中,歪曲事实, 无中生有地影射其本人,是否属实,请你回答。” 林强不知如何回答,含含糊糊地说:“我……我是一名记者,我写的文章是一 篇评论。” 审判长止住他的话:“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本庭问你的是,你是否承认文章 的‘某女主持人’实际上指的是原告人?如果不是,请你证实一下。” 林强张口结舌:“我……”他看了一下肖晋元,灵机一动地说:“审判长,我 能否请我的代理人回答问题?” “可以。 肖晋元代林强作答:“审判长,我的委托人写的文章,没有采取影射的方式, 只是不点名地描写了潞州电视台筹办‘六一’文艺晚会的经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过,文章决无歪曲事实,无中生有。文章中的‘某女主持人’确实是指原告人曾 郁。” 场内大哗,议论纷纷。 肖晋元接着说:“审判长,我要求证人张致祥再次出庭作证。” 审判长大声传唤道:“请证人张致样出庭。” 张致祥只好又上了一回证人席。 等他站好,肖晋元开始发问:“你刚才说的以曾郁个人名义专户储存,请问是 什么样的专户?” “是活期存折油我公司财务部保存。” “这笔钱是否属于曾郁个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要为她存人这笔钱?” 张致祥被这句问话触动了内心中的隐秘,慌张地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审判长提示道:“被告人,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提问。” 肖晋元想了想,重新问道:“存入这笔钱的目的,是否意味着你已经履行了合 同?” “那当然!” 肖晋元微微一笑:“我没有问题了。现在,我要求请潞州市地方税务局古窑区 分局缉查科徐国华科长出庭作证。” 张致样快快下去,徐国华昂步上来。 审判长问:“证人,你叫什么名字?” 徐国华答:“我叫徐国华,潞州市地方税务局古窑区分局稽查科科长。” “你要如实在本庭提供证词。” “那当然,那当然!” 肖晋元开始发问:“徐国华,我问你,‘金少年集团’以曾郁个人名义存人的 十二万元钱,是不是曾郁个人的收入?” 徐国华说:“那当然,那当然!”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法》和有关法规,这笔收入是否当缴纳个人所得税, 而不管当事人将此收入用于什么地方。” “那当然,那当然!” “如果不缴纳个人所得税,是否可以理解为侵犯了国家和人民利益,应当依法 追究?” “那当然,那当然……”徐国华一成不变的回答,引起全场的笑声,徐国华本 人也笑了。 肖晋元看了一眼审判长:“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审判长大声喊道:“请肃静!原告,你还有什么问题?” 曾郁铁青着脸:“审判长,我已经向税务局说明了这一情况,税务局长本人答 应研究一下。” 审判长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是在文章刊登前,还是以后?” 曾郁意识到什么,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以后。” 法官们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下,审判长点点头。 这时,肖晋元又提出了新的请求:“审判长,我请求让另一位证人,潞州电视 台资料室主任于敏出庭作证。” “传证人于敏出庭。” 于敏出庭。待坐定后她漠然地看了看曾郁。 审判长把证人的义务告诉她:“证人,你必须如实作证。” “我知道……” “介绍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于敏,潞州电视台资料室主任。” 肖晋元慢条斯理地问道:“于敏,我的当事人告诉我,你曾经向他透露,广告 拍完后,有参加拍摄的儿童演员的家长来向你打听报酬问题,你是否可以告诉法庭, 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个……曾郁拍摄广告,有一些她节目中的小演员参加、后来,有两位家长 来电视台问曾郁,拍广告给不给报酬。” “曾郁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拍广告厂方是给了钱,但这钱是要用于电视台办节目的,因此大家都尽 义务。” “他们知不知道这笔钱是以曾郁个人名义签的合同?” “不知道。” “有没有人告诉他们?” “我想没有。” 肖晋元见自己的网已经编织好,泰然自若地说:“我问完了。” 审判长问曾郁:“原告,你有什么问题?” 曾郁心想:“原来你们是在罗织罪名哇。” “审判长,在拍广告之前,我把拍摄的目的,以及收入的用途,都告诉了孩子 们,征得他们同意以后,才拍摄的。而且,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有什么疑义,包 括证人席上的这位同事。” 于敏反唇相讥道:“当时我们知道曾都拍了广告,也知道曾郁得了一笔钱,更 知道曾郁要把钱用于办节目。但是并不知道曾郁是以个人名义。” “但是电视台领导知道。” “但我们不知道,家长也不知道。” 审判长说:“证人,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于敏退席,在坐到自己座位上前,狠狠地瞪了张致祥一眼。 法官们合议了一下,审判长说:“现在当事人可以做补充说明。原告人?” 曾郁说:“我要说一下刚才被告说我侵犯了国家和人民利益。我认为…。” 审判长问:“原告,现在不是法庭辩论。你对于以上基本事实,还有什么要说 的吗?” “没有了。” 审判长又问:“被告人?” 肖晋元应声出击道:“审判长,我要归结一下以上两个基本事实,一、曾郁在 文章刊发前,没有申报个人所得税,违反了国家法令;二、在有报酬提供广告服务 的过程中,剥夺了共同劳务提供人的、法权益。虽然她声称征求过孩子们的意见, 请法庭注意,孩子是没有能力依法保障自己权益的。根据《民法通则》的规定,必 须征得家长的同意,否则就是在法律含义上的剥夺合法权益。更何况,这一权益是 和原告权益直接相关的。我的委托人,是基于以上事实,在文章中提出批评的,这 本身就是报纸的主要功能之一,也是记者的崇高职责。应当指出,这种批评是善意 的,而不是恶意中伤。之所以是善意的,是因为它是以事实为依据的,更重要的是, 它是以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作为基本准则的,因此,我要求法庭驳回原告的指控。谢 谢审判长。” 审判长宣布:“本庭依法受理曾郁诉《潞州晚报》记者林强和《潞州晚报》社 侵犯名誉权一案,法庭调查结束,现在休庭。下次开庭时间,另行通告。” 人们纷纷退出法庭。 只有曾郁孤零零地站在原告席上…… 郭萍和林强站在广播电视大楼对面的一家叫“天天食街”的快餐店门口。 郭萍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听着林强说话。 林强说:“就算我错了好不好?可是,现在事情已经不由我了。十四号就要开 庭,我倒是巴不得自己输了这场官司呢。可是,听肖律师说,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大 得很,我今天特意来告诉你,如果我胜了,你会怎么看?” 郭萍不吭声。 “你总不见得希望我败诉吧?” “我希望?我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你别来烦我!” 郭萍调转身子要走,林强拉住她:“我承认这件事办得不妥,但现在已经不是 文章本身的问题了,而是这场官司究竟谁输谁赢的问题。郭萍,今天我来找你,是 想让你疏通一下,叫曾郁撤诉吧。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挽回的,胡总编也是这个意思。 行吗?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郭萍冷笑一声:“这话该是你说的吗?我不相信法律会保护你们,你们也太缺 德了!” 林强耸耸肩:“我算是跟你白说了!” “你以为?法律难道是用来打击好人的?要不,天下不大乱了?咱们走着瞧!” 郭萍一甩身,穿过马路,林强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曾郁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出神地向外看。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大楼外面的 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看见对街的“天天食街‘”门口,郭萍和林强彼此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这 时有人在门外喊:“曾郁,吴台长要你去他办公室。” 吴台长和宣传部周部长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 响了几下敲门声,曾郁推开虚掩的门,轻轻地走进来:“吴台长,找我有事吗? 嗅,周部长也在。” 周部长盯着曾郁没有血色且又憔悴的脸,怜惜地说:“小曾,这些日子你还好 吧?” “不太好。” 周部长解释道:“我去参加中南五省中等以上城市精神文明建设座谈会,会后 又到一些城市转了转,一来一去,个把多月吧。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说了你的事。怎 么样,这官司还要打下去吗?” “打,打到底。” “小曾,刚才我批评了你们吴台长,没有采取得力的措施制止你。我听了事情 的经过,觉得完全可以由组织出面处理好这件事嘛!” “谢谢部长。这不能怪吴台长,他出过面,但是没有结果。打官司的事与他无 关。” “怎么无关?小曾,你是有知名度的人,是电视台的台柱子之一,这样做的后 果你考虑过吗?” “周部长,我确实不是意气用事。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总不能置自己的名誉 和人格而不顾吧?只有打赢了这场官司,我才能澄清事实真相。” 周部长盯住她问道:“那么打输了呢?你考虑过没有?” 曾郁一时语塞。 吴台长在旁边开了腔:“曾郁,部长是专门为你的事而来的。他的意思是官司 不要再打下去了。有什么事,通过组织协调解决嘛。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撤诉, 然后我们和《潞州晚报》专门为你的事开会研究一下,找出妥善处理的办法。” 曾郁没吭气。 周部长打量着她说:“曾郁,这样做确实是为你好。应当说,你那笔资金的处 理方式,确实不很妥当。我要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先把所得税交了,然后如数交给 台里,其他的事暂时不要再过问了。” 曾郁嗅出了点什么:“你的意思是,节目不办了?” 周部长解释道:“我没这样说,只是为你着想,你就不要死抓住不放了。至于 节目怎么个搞法,我们再研究一个稳妥的方案。” 吴台长跟着说:“我已经向周部长汇报了,台里准备以你《七色花》这个栏目 为基础,组建一个少儿部,你来担任少儿部主任,在没有正式组成前,你先牵一下 头,人、财、物由你拿一个方案。” 曾郁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不要我当主持人了?” 吴台长和周部长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周部长委婉地说:“小曾,我知道你一心要当好主持人,但是台里的工作,也 不能没有一个长远的打算。你来组建和领导少儿部,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算是 重用吧。你可以用更多的精力来组织和筹划少儿节目,把节目办得更生动些。我说 了,少儿部可以成立,《七色花》的牌子不能丢。” “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吴台长看了一下周部长说道:“就这么定了。主持人工作,先交给郭萍吧。” “什么时候?” “从现在起。” 曾郁咬了咬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回到自己办公室,曾郁久久地站在玻璃书柜前,望着里面的‘春燕杯’出神。 她觉得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事,简直就像一个恶梦。人的命运是多么的脆弱,从天 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有人在她背后小心翼翼地喊道:“曾郁,曾郁……”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郭萍。 郭萍递过来一个信封,对曾郁说:“曾郁,我替你搞来一样东西,不知道对你 有没有帮助。” 曾郁迷惑地看看郭萍,抽出信封里的一张纸片,仔细浏览。 “这是孩子们的家长联名写的证明材料,他们都支持你。我一个一个地找到他 们,他们都签了名。希望这对你有帮助。” 曾郁看完,随手把那张纸朝桌子上一放,冷淡地:“谢谢你的关心。但是现在, 这对于我,已经无关紧要了。” 郭萍大惑不解地说:“怎么?你……” “我是说,官司的胜败,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么我算白跑了?”郭萍的失望溢于言表。 曾郁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冷冷地对郭萍说:“郭萍,台里决定要你顶替我当主持 人,从下一期开始,《七色花》就是你的节目了……” 郭萍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糊涂了,看着曾郁冰冷的眼光,不知说什么才好。 曾郁话中有话地刺了她一句:“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郭萍像被当头敲了一棒,脸色骤变,流下了委屈的眼泪。她转身向门外冲去, 正好与匆匆推门进来的于敏撞了个满怀。 于敏喊了声:“郭萍!”郭萍却没答理她,自顾自地走了。 于敏仿佛明白了三分,她走上前来盯着曾郁的眼睛说:“曾郁,就算我求你, 请把搁在‘金少年’的钱快提走,免碍大家说不清!” 曾郁拒绝了她:“等我把官司打完了再说。” 于敏再没吭声,走的时候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重新开庭的那一天,法庭辩论异乎寻常地激烈。 曾郁站在原告席上陈词:“审判长,我不能接受被告方的观点。因为:第一, 用广告收入来承办‘六一’文艺晚会,这是经过领导批准同意的。因此,这不是什 么个人的经营活动,更不是文章中所说的‘别有所图’;第二,广告收入我个人没 有经手,这是经过领导商定的,事实上,被告方也相当清楚,全部收入至今也没有 一丝一毫用于我个人开支,而是全部投人了节目的筹建工作,因而排除了文章中暗 示的‘假公济私’的可能性;。 第三,我要重申,我根本没有想过,事实上也没有在这件事的全过程中,为自 己谋取一丝一毫的利益。把一件本来是正大光明,给人民和社会谋取利益的好事, 硬说成是不可告人的丑闻,请问,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作为一家重要的传媒机构, 良心何在?事业心何在?责任心何在?“ 肖晋元针锋相对地回击道:“审判长,原告人用良心、事业心。责任心指责我 的委托人,而惟独没有从法律的角度解释自己的行为。这是我的当事人很难接受的。 请问原告人:第一,你与‘金少年集团’签约,‘金少年集团’支付了你个人报酬, 你是否承认这笔收入的归属,完全是你个人所有?你所谓的向领导申请和领导的批 准,在法律上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和我们所有在座的人一样,如果你自己有 一笔钱,究竟是买电视机还是电冰箱,别人也许会告诉你买电视机。但别人的意见 对你最终是否买电视机,是完全没有制约力的。因此,你用自己的钱办节目,只能 说是帮助了公益事业。就这笔钱的使用而言,完全是个人行为,不是什么公务行为。 那份所谓的申请书,至多只能算是征求意见书,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曾郁激昂地分辩说:“有没有法律效力,取决于双方是否愿意共同遵循一种原 则,事实上我们遵守了。” 肖晋元针锋相对地反驳:“你错了!有没有法律效力,并不在于是否共同遵守, 而在于双方的行为是否互相制约。既然没有制约力,那我要讲第二点,我承认,至 今为止你那笔钱中已经支出的部分,虽然没有丝毫用于个人开支,但请问,这是否 意味着目前还在存折上的钱都不被挪作他用?请注意,原告说,她本人没有经手这 笔钱,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笔钱的权属已经转移,无论经手不经手,原告都有这笔钱 的完全支配权。” “审判长,被告方面歪曲事实,这笔钱的开支,范围和方式是经由电视台和‘ 金少年集团’领导人商定的。” “审判长,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无论什么人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商定 对他人财产的支配,都是无效的。第三,原告声称,她没有谋取私利。请问,以个 人的名义去做一件全社会赞赏的事情,你所得到的荣誉,难道不算利益吗?如果在 所谓‘全过程’中,原告没有任何不合法因素,我认为她完全应当获得与自己贡献 相当的那部分利益。但是,很遗憾,原告是在没有依法纳税的情况下这样做的,无 论她的动机如何,难道不应当说谋取了私利吗?” 台下一片议论声。旁听席上,郭萍低下了头。 吴逸霞看看表,走出去站在法庭大门外东张西望。 曾凯穿着检察制服,由另一名穿制服的小伙子用双轮摩托载来。他跳下车,对 小伙子说:“小徐,你先走,我要待会赶回去。” 小伙子笑着向吴逸霞点点头,驾车走了。 一见到老婆,曾凯心急火燎地问道:“怎么样?” 吴逸霞只好实话实说:“有点被动。” 曾凯埋怨道:“叫你给他找个好律师,你不给她找……” 吴逸霞狠狠地把他顶了回去:“你说过这话吗?事后诸葛亮。” 吴逸霞把眼一瞪,曾凯就服软了。 曾凯自下台阶地说:“进去看看。” 两人相随进了法庭。 曾凯和吴逸霞进了法庭,正好赶上宣判。 “起立,现在开始宣判。” 审判长宣读判决书。 “潞州市古窑区人民法院依法受理曾郁告《潞州晚报》记者林强(第一被告人)、 《潞州日报》社(第二被告人)侵犯名誉权案,现已审理完毕。原告人曾郁,系潞 州电视台工作人员。该原告人指控《潞州日报》社记者林强,以《真是为了孩子吗? 》为题,歪曲报道原告人在承办‘六一’儿童文艺晚会过程中的作用和行为,致使 原告人在精神上蒙受损害。被告《潞州晚报》社,在没有认真调查的情况下,刊登 了这篇文章。原告认为,以上被告人,共同对原告人构成了名誉侵害。因此,原告 要求,被告人必须在《潞州晚报》上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人精神损失,做出 经济赔偿。 现查明,原告人在承办‘六一’文艺晚会过程中,以拍摄广告名义,获取个人 劳务费人民币十二万元整,以此作为晚会经费。但在收取费用过程中,违反《中华 人民共和国个人所得税法》,逃避了纳税义务。此外,在此过程中,原告人没有充 分保障共同劳务提供人的权益。 被告基于以上事实,写出并发表了《真是为了孩子吗?》一文,其出发点是善 意的。虽然部分措词失当,但基本上属于对原告的不正当行为的批评。 有鉴于此,本庭经过慎重审理,做出以下判决:一、《真是为了孩子吗?》一 文不属于侵犯名誉权,因而对作者和刊登单位不予追究。 二、对原告人要求被告赔礼道谦并赔偿精神损失的请求不予支持。 三、原告人必须在法庭做出判决后七日之内,向税务部门依法纳税。 四、全部诉讼费用由原告人曾郁承担。 本判决正式文本,在宣判后三日之内送达诉讼各方。如原告人不服本判决,可 在判决生效后十五日内,向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上诉。现在闭庭。“ 电视台司机小何的面包车停在院子里,看着郭萍随着人群散出来,他摇下窗子, 喊着:“郭萍,郭萍!……” 郭萍走到车门前,小何探出头问她:“判了吗?” 郭萍点点头,反问:“你没进去?” “没进去,反正曾郁赢不了,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曾郁吃亏就吃亏在太做!” 林强畏畏缩缩地挨到郭萍身边,郭萍装作没看见他。 小何指着林强的鼻子数落道:“你就是林强吧?要不是看在郭萍的面子上,我 真恨不得把你痛揍一顿!” 曾郁此刻还留在法庭里。她木然地站在被告席上,哥哥曾凯和嫂嫂吴逸霞站在 她身边,想要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晋元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对曾郁说:“曾小姐,作为你的对手来说,我只不 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我向你保证,对于你的人格,我深表敬意!” 曾郁对他厌恶到了极点,铁着脸冷峻地说:“你把我送上绞架,然后再献我一 朵玫瑰花!” 肖晋元却说:“不管你上不上绞架,玫瑰花都属于你!” 他看看曾凯,看看吴逸霞,两人脸色都很难看。于是他耸耸肩,径自向法庭外 走去。 见曾郁他们出来,小何按了按喇叭。曾郁露出勉强的笑容对小何说:“小何, 麻烦你送一下我哥哥、嫂嫂。” “那你呢?” “别管我,我想独自走走。” “那怎么行?我不放心!” 吴逸霞闻声上前来问:“怎么啦?” 小何说:“她要一个人走走。” 曾凯想了想:“让她自己走走也好!” 吴逸霞看了一眼曾郁,惊叫道:“啊呀!你的脸色不对头,是不是病了?”说 罢,伸手摸摸曾郁的额头:“你好像在发烧?” 曾部拨开嫂子的手:“我没事,别管我,你们坐车先走,叫小何送送你们。” 她拉开车门,几乎是把哥哥嫂嫂推上了车。 吴逸霞在车里喊:“走走可以,不要跑远。晚上到我家来吃饭。” 曾郁目送他们远去。此刻,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像刚刚跑完一段漫长而艰难的 路程,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几乎立刻要瘫倒在地。但她还是机械地拖着无力的双腿, 漫无目的地朝着她想像中的无人之境走去。 曾郁属于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经历过急风暴雨。 在曾郁的世界里,人生就像一部完美的交响乐,一旦出现了几个不和谐的杂音,她 就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混沌。 不知不觉之中,她来到城郊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包。 山包紧贴长江,像一个孤独的巨人,一脚踏进江水里。临江的一面,是陡峭的 悬崖。穿过多刺的野生灌木,她执拗地往山包挪动着身体,仿佛这躯体已经不再属 于她自己。 已是黄昏时分,天阴沉下来,林子里传来归巢的鸦鹊凄厉的叫声。山顶上有一 片荒芜的平坦地,平地中央有一架高耸的过江电缆铁塔。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长 江宽阔的江面在这里折了个弯。江对面是一片绿茸茸的农田。江这边可以看到城郊 的钢铁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四处吐着白烟。 曾郁茫然地看着江面,船很少,偶而传来低沉悲切的汽笛声。 天越来越阴沉,黑压压的云层,铺天盖地地夺面而来,使这空无一人的山顶, 显得格外凄凉。 曾郁站了许久,全然不知已经掉下了大颗的雨珠。一道闪电,把她从恍惚中惊 醒。隆隆的雷声,让人格外惊心。 就在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小石屋。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盖起了这座 小屋。也许这座小屋也有过辉煌的时刻,曾几何时却成了历史的残迹。 雨下得越来越大,她不得不向小石屋奔去。 小石屋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曾郁全身湿淋淋地像幽灵似地飘进来。闪 电的一刹那,曾郁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人。 她吃惊地喊了一声:“谁?什么人!” 听那人无声无息,曾郁壮着胆又喊了一声:“有人没人?” “啪”地一下,有人燃着了打火机。那是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光头年轻人。他借 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亮,向曾郁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年轻人压低声说:“别害怕。” 曾郁不敢向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打火机灭了,山道上传来汽车马达声和狗吠声。 本来已经快支持不住的她,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在地。那人赶紧上来扶住了 她。她突然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蠕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放开我!” 这以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在幻梦里,曾郁听到了狗叫声,人的吆喝声和急促的脚 步声。强烈的手电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朦胧中,曾郁仿佛听到一个银铃般的悦耳嗓音:“曾郁阿姨,曾郁阿姨……” 曾郁睁开眼睛,四周有些模糊。但是在模糊的景像中她看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在看着她。她渐渐地清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一个小姑娘坐在轮椅上, 挨着她的床头。小姑娘看着她醒来,露出了安详的笑容。 是白小瑛。 曾郁用衰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你知不知道,我怎么会到这里的?” 白小瑛说:“他们是在山上把你找到的。”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是警察。” “我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你是前天晚上来的。” 曾郁虚弱地笑了。她看看白小瑛,看看床前支架上挂着的不断翻泡的输液瓶。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小几上的一大束玫瑰花上。 门一声响动,被人推开。刑警队长朱大贵蹑手蹑脚地跑进来。 朱大贵走近床边,笑着对曾郁说:“你大概不认得我了吧?” 曾郁微笑着轻轻说:“我认得你,在凯悦酒楼见过。” 朱大贵笑道:“你记性真好。我叫朱大贵,刑警队的。于捷是我的朋友,她说 跟你很熟。” 曾郁点点头。 白小瑛在一边说:“曾郁阿姨,我妈妈正好值班,我去告诉妈妈,你醒过来了。” 朱大贵连忙制上说:“先别去,他们不让我进来。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朱大贵边说边捡起玫瑰花上插着的一张雪白的硬卡片。他看了看上面的字,不 禁笑了起来。曾郁和白小瑛向他投去探询的眼光。 朱大贵笑着说:“这个人真有意思……” 曾郁问道:“谁!” “肖晋元呗。听说他把你整苦了。有这回事吧?你看他写了什么……”朱大贵 看看纸片念道:“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宁愿当送你玫瑰花的人。哎呀,酸不酸?” 朱大贵把白纸卡递给曾郁。曾郁很反感,像吃了苍蝇似地推开纸片。 朱大贵扔下纸片说:“你真是大难不死。怎么天黑了一个人,又冒着雨,跑山 上去了?要不是我们上山搜捕逃犯,你差点就没命了。” “什么逃犯?我记得自己躲雨进了一座小屋子,里面有个光头的年轻人,他是 逃犯?” “告诉你,他就是‘930 ’大案的嫌疑犯。杀了两个人,手段极其凶狠,连我 见了都怕。” 曾郁吃了一惊:“真的吗?是不是杀李老师的那个人?” “没错。” “那他怎么没杀我?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要不说你大难不死呢?你昏倒在杀人犯怀里,也不知道投了什么缘分,他非 但没跑,还直冲我们叫‘救人啦!救人啦!’你说怪不怪?我干刑警不是一年两年 了,怪事也见了不少,像这种人,这种事,还头一次遇见。” “要是他跑了,你们不是发现不了我了吗?” “那也没准。是你命大。我就是来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 白小瑛这时插嘴说:“曾郁阿姨,你知道吗,我守了你两天了,你一直昏迷不 醒……那天晚上,把你送来的时候,把我吓哭了。现在好了,你醒了……” 曾郁有点感动:“小瑛,我谢谢你!” 朱大贵对那孩子说:“你就是白小瑛吧!你们于校长常对我提起你。” 门被推开,值班护士徐淑萍端着药盘走进来。她是白小瑛的妈妈。 “你什么时候跑进来的?都给我出去?”她往外撵朱大贵。 朱大贵分辩说:“我是刑警队的。” 徐淑萍毫不留情地说:“刑警队的也不行。” 朱大贵无可奈何地看着曾郁:“没辙,那我只好走了,以后再来看你吧。” 朱大贵走了以后,徐淑萍一面观察着输液瓶、输液管的,一面对曾都说:“你 真把人吓死了,也多亏了这些人,要不是他们发现了你,那你真是没命了。” “我什么病?” “急性肺炎,烧到四十一度,一天一夜才退下去。好了,别说话,安静养着吧。 没事了。” 在曾郁醒来的第二天,肖晋元把吴逸霞约了出来。 潞州市中心有一个美丽的湖,名叫苍湖。苍湖中央有一条贯通两岸的长堤似的 路。肖晋元和吴逸霞站在长堤上的一座桥上。 肖晋元说:“我把你约出来,你不会感到突然吧?你在电话里说,要去看曾郁, 去过了吗?她怎么样了?” 吴逸霞回答道:“她醒过来了,烧也退了,正在好转。也看到了你送给她的玫 瑰花。” “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你很清楚,我是个律师。我只是想向你说明一下,这 件事我有说不出的苦衷。一个人要是不得不遵循某种原则,而违背自己的心愿,你 会去责备这个人吗?” “晋元,我们都是同学,干的都是法律工作,我理解你。” 肖晋元松了一口气:“理解就好啊。” 吴逸霞注视肖晋元好半天才说:“你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肖晋元:“不完全是。我想通过你劝告曾郁:不要上诉。我害怕,假如还要第 二次违背心愿的话。” “我想曾郁不会上诉了。你满意了吧?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你给曾郁的打击 太大了……” “还能补救吗?” 吴逸霞用谴责的口气对他说:“怎么补救?用玫瑰花吗?” 肖晋元感叹道:“也许因为我看到的罪恶太多,早已忘掉了世界上还有玫瑰花 这种东西。” 曾郁轻轻推开白小瑛的病房门。 白小瑛背对房门,听见响动,她从轮椅上扭回头来看,惊喜地叫了声:“曾郁 阿姨!” 白小瑛正伏在小几上练习毛笔字。 曾郁夸赞道:“小瑛,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 白小瑛指指墙上说:“你看!” 墙上贴着一张没有装裱的横条幅,上面用带点稚气但又十分工整的柳体写着 “希望的光芒”五个大字。条幅四周贴了许多白小瑛自己画的儿童画。 “曾郁阿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吗?每当我看见它们,我就会想, 到了明天,我就可以站起来了!” 曾郁被感动了,弯下腰来亲了亲白小瑛的头发。 她在白小瑛那儿待了好半天,才回到自己的病房。一进屋,她意外地发现张致 祥坐在里面。 一看到曾郁出现在眼前,张致样突然显得有些慌乱,急促地说:“曾郁,我来 看看你,你好些了吗?”他的手伸得直直的,把花束递过去。 曾郁走进去,平静地接过花束,放在鼻于下闻了闻:“谢谢你!” 张致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找到了话题。 “听说《七色花》换郭萍当主持人了,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曾郁摇摇头:“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那么说什么呢?看来,你也要考虑自己的归宿了。”他缓了口气,接着说: “我是个儿童文学作家,结果却变成了老板……哼,‘老板’!”他自嘲地嘟哝着, 无奈地笑了笑:“你是儿童节目主持人,又会变成什么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曾郁,你别自己折磨自己了。我想来想去,替你考虑了一个方案,你别忙回 答我。这么办,你到我的公司来,主持公关部的工作。副总经理?副总裁?名义随 你……” “等等,等等,别说了……有这个可能吗?别人会怎么说?最起码于敏又会怎 么看?我不能……” 张致祥缓缓点头,沉默良久才说:“我知道,你永远都会拒绝我。” “你要我怎么接纳你?嫁给你?你已经有了幸福的家庭,美丽的妻子,可爱的 儿子;帮助你?你已经功成名就,不需要任何帮助;现在你提出来,要我到你那里 去,去干什么?我不需要怜悯。” 张致祥分辩道:“曾郁,你误会了……” 曾郁打断他的话:“我没有误会。我自己也说不请,从前有没有爱过你;但这 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就淡漠了。” “曾郁,有一句话我已经抑郁在心头十年了,当初,你为什么拒绝我?我百思 不得其解,你是那么斩钉截铁,一下子就把门永远关上了。为什么?” 张致祥动了情,站起来逼近曾郁,曾郁没有丝毫躲闪,只是把花束抵在胸前, 好像它是护身宝剑。他试图拥抱曾郁,但是手刚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感到对方像 一座石头刻的雕像,毫无响应的迹像。于是他又连忙把手松开。 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前来探视的于捷探进身子,正好看到这一幕。她被惊呆 了,又悄悄地缩回去关上了门。 张致样走了以后,曾郁坐在床沿上,抚弄着手中的那束花。 小何敲敲门进来:“曾郁,吴台长派我接你出院,你完全好了吗?行不行?” “是医生同意的。小何,你先坐着,我去办出院手续。” “你别动,我去替你办。” 曾郁想了想:“先别忙,坐下歇会儿。” 说毕,她从礼品堆里抽出一袋水果:“来,先吃点水果。” 小何也不推辞,大模大样地坐下,拿起一个香蕉就剥皮。 这时曾凯和吴逸霞两口子也来探视。吴逸霞坐下以后说:“你要出院?行不行? 是不是多住几天?” 曾凯又加了句:“曾郁,出院以后住我那儿去,你嫂嫂把什么都安顿好了。” 曾郁笑道:“那怎么行?” 曾凯说:“那有什么不行的?你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呀。” 小何站起来,把剥下的半截香蕉塞进嘴里说:“我先去办出院手续。”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白小瑛吃力地转动轮椅堵在门口。 “曾郁阿姨,你真的要走了吗?” 曾郁连忙凑上去:“小瑛,阿姨要出院了,正想跟你去告别呢。”看着小瑛难 过的样子,曾郁又说:“小瑛,阿姨还会来看你的。” 白小瑛用哀求的口气说:“曾郁阿姨,难道你不能多住一天吗?”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求你,多住一天好吗?” 白小瑛脸色很不好,说话很吃力。 曾郁觉察到,连忙问:“小瑛,这是怎么啦?看你脸色多难看。” 当天夜里,曾郁刚刚入睡。就听到有人轻轻叩门。曾郁惊觉,赶紧起床把门打 开。她发现敲门的是白小瑛,她手里抱着一样东西。 曾郁把轮椅拉进屋,问她:“小瑛,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你妈妈呢?” “妈妈不在,她出去了。” 白小瑛的头发明显地少了一块,曾郁轻轻地问:“小瑛,你的头发?……” 白小瑛手里捧着的东西,原来是只布娃娃。她把布娃娃递给曾郁:“曾郁阿姨, 你明天要走了,这是我自己做的娃娃,是送给你的礼物,留作纪念吧!” 曾部伸手去接,白小瑛没松手,指着布娃娃的头说:“这是我的头发。只要你 一见到它,就会想起我的。” 曾郁感动地接过布娃娃,“小瑛,你要我多留一天,是不是为了这个?” “白天我还没做好,现在刚刚做完,我马上就来送给你,你喜欢吗?” “小瑛,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喜欢,真的很喜欢,太喜欢了,我要谢谢你。” 白小瑛却说:“不,我要谢谢你。” 曾郁:“为什么?” “因为我是小孩。一个大人愿意为一个小孩留下来,所以要谢谢你!” 曾郁很感动,这难道就是自己主持人生涯最后的回光返照吗? 她蹲下来抱着白小瑛,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们永远当朋友好吗?” “永远吗?” “永远!” 在白小瑛的恳求下,他们当晚就挤在一张床上,睡在一条被子里。白小瑛睁大 眼睛,在想着什么,然后轻声叫道:“曾郁阿姨。曾郁阿姨……” “怎么啦,小瑛?” 白小瑛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把窗帘拉开,好吗?我要看着窗外睡。” 曾郁起床,拉开了窗帘。她看了看窗外,月亮渐渐被薄云遮住。她回到床上, 哄着小瑛入睡,自己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曾郁做了一个恶梦。她独自在一个黑暗的林于里,顺着一条小道前进,不知不 觉来到一个洞穴前,看见里面有光亮。 她身不由己地走进洞穴,在洞穴低部,看见一张石头供桌,上面点了一支粗大 的蜡烛。烛光中,她看见白小瑛被人竖立着呈大字形地绑在并排的两根木柱上。白 小瑛拼命地叫喊,四肢奋力挣扎,但是没有一点声音…… 当曾郁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白小瑛在挣扎。她支起身子一看,白小 瑛两眼直翻,嘴一张一合地在喘粗气。 曾郁喊了两声“白小瑛”,白小瑛没有反应。 曾郁急忙跳下床,冲出门外,大声喊着:“有人吗?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