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一个阴沉的上午。白小瑛在潞州火葬场火化。火葬场的前院,是一座小型 的殡仪馆。遗体告别仪式在殡仪馆里举行。前来送葬的人们鱼贯而行,各人胸前都 戴着白花。 白小瑛的母亲哭得泪人儿似的,在两位同事的搀扶下,挣扎着走出来。后面是 医院王院长和一些喜欢白小瑛的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些亲友。 曾郁、张致祥、于捷也夹在这二三十人的行列中。 院子里冲上来一位穿旧夹克衫的男子,矮个子,平顶头,胡子拉茬的。他的模 样猥琐且潦倒,满脸凶相。这人就是白小瑛的生父白玉成。 白玉成张开双臂拦住从灵堂出来的队列,大声喊:“你们不许走!都不许走! ……” 人们都停住了步子,面面相觑。徐淑萍见状,呼天号地地哭起来。 白玉成继续怒气冲冲地喊:“不许你们草菅人命,小瑛不能火化!你们谁是医 院的院长?” 王院长走出队列,有点不自然地说:“你是谁?想干什么?” 白玉成冲王院长叫着:“我是谁?我是孩子他爹!你们医院光知道赚钱,把我 女儿治死了,就没事了吗?门儿也没有!” “你这算什么话?医院自有医院的规矩,你乱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说完, 他把手轻轻一挥,示意大家不要理他。 “慢着!今天我是来评这个理的。我也是白小瑛的亲属,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们谁要动一动,我跟他拼了!” 队伍刚要移动,又停下了。 徐淑萍止住了哭,推开搀她的人,边哭边喊叫:“白玉成,你别再惹事生非了, 好不好……” 队列中一位政工干事模样的人,走出来规劝白玉成:“老白,咱们认识也不是 一天两天了。小瑛的死,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也不能这样乱来呀!你离婚两年,孩 子你管过吗?真要知道有今天,你早干吗去了呢?” 白玉成一听这话,心里一软,就地蹲下了。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止 不住地流下来。刚才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完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极度的悲哀。 王院长是面慈心软的人,看到白玉成这个模样,走过去说:“要不这样吧,白 师傅有什么意见,我们就在这儿找个地方谈谈吧!” 徐淑萍又哭了起来。于是,王院长打头,徐淑萍、白玉成还有几个医院的人进 了火葬场的接待室,在挨墙排着的一圈沙发里坐下。 院子里散着三两成堆的人群,各自在议论着,有些不十分相干的开车走了。曾 郁、张致祥、于婕相跟着走到“本田”车旁,张致祥问于婕:“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白小瑛的父亲,夫妻离了婚,孩子跟妈妈过。” 张致祥恍然大悟:“哦,对,那天在电视台见过。这人你熟吗?他是干什么的? 这么蛮横。” “我和他再熟不过了。他原先是我们毛纺厂的车间副主任。当过厂团委书记, 早十年潇洒得很,现在人整个地变了样,都快认不出来了。……唉,有什么办法呢? 厂子停产三四年了,这种悲剧有多少!” 于婕看看曾郁和张致祥,说:“你们先回去,我得去看看里面谈什么,我是白 小瑛的老师嘛。” 张致祥:“我们等你。” 于婕:“等我干什么?谁知要折腾多长时间呢?” 曾郁:“他是不是有什么经济要求?” 于婕:“我看不见得。你别看他一副倒霉相,骨气倒还是硬铮铮的,不会光为 几个钱做文章。” 张致祥:“不一定吧?” 于婕抢白道:“你以为只有富人才有骨气吗?你忘了,你过去也是个穷人,要 不是有骨气,能有今天吗?” 张致祥一下子被噎住了。曾郁笑道:“你要走就快走,省得在这里呛人。” 于婕话中有话地说:“我看这倒是句实话。”她用异样的眼光瞄了两人一眼, 小跑着走了。走到台阶上,她又回头喊:“别等我,你们先走吧!” 于婕走进接待室,室内的气氛很沉闷,很多人都在抽烟,烟雾腾腾的。 王院长正在发言:“你要求对小瑛的遗体进行法医解剖,这个要求本身是合理 的。其实,不用法医,医院本身就能做到,而且也非常愿意做。但是根据规定,解 剖必须经过亲属同意。小瑛未成年,法定监护人是她妈妈。她死后,医院方面曾三 次征求她妈妈的意见,她妈妈都不同意,而且已经在死亡通知上签了字。既然你提 出了,我们就再次当面征求意见,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徐淑萍边抽泣边用凄切的嗓音哭诉:“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谁要对小瑛动 刀动剪的,我就和谁没完。”她突然跪倒在白玉成的面前,哀求道:“白玉成,就 算我求你一回,你别再招惹是非了好不好?” 白玉成低头死命地抽烟,一声不吭。 王院长:“在坐的各位,你们都是专家,请你们也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在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吱声。 王院长点名说:“苏主任,你是病理科权威,你谈谈嘛。” 病理科主任苏炳成是个不修边幅有点谢顶的中年男子,他有点神色慌张,结结 巴巴地说:“解剖,这个这个,解剖,我看……这个这个,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有几个在座的医生交头接耳起来。 王院长又问道:“钱主任,你说说看法吧。” 内科主任钱医生已经满头银发,很有权威的气度。他的发言是有影响力的: “如果是正常人,又不是正常死亡,我看解剖是必须的。现在,白小瑛是先天性造 血功能障碍患者,治愈率几乎是零。应当说,她能存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但 她这次死亡的原因,是急性肾功能衰竭,这个诊断的准确性我还是有把握的。我的 意思是说,她本来就是严重病症患者,又属于正常死亡,我同意苏医生的意见。” 苏炳成赶紧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表示赞同:“我,这个这个,也同意钱主任 的……这个这个结论。” 钱主任话还没说完:“不过,我还有一个建议,白小瑛在治病药物之外,未经 医生同意,服用的滋补性药物既过多又过乱,是否在这方面找找原因?这只是我个 人的一种看法。” 化验科主任医师赵俊生接着说:“我没有什么补充,白小瑛的血、尿常规化验 从未间断过,这次病情恶化,是比较突然,但也是有一个过程的。” 赵俊生是白玉成的仇人,就是他的插足,使自己的家庭破裂的。白玉成一听这 小子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恶狠狠地对赵俊生说:“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有 没有化验报告?” 赵俊生回答:“有,最近一个月的化验结果,我们留了记录,分析很快就可以 出来。” 白玉成用最后通碟的口气命令道:“给我一份!” 赵俊生向王院长投去探询的一瞥,王院长微微点了一下头。 “正式报告出来后,可以给你一个副本。” 白玉成拍着桌子大吼一声:“我今天就要!” 于敏独自在资料室里。她的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知音》杂志。但是她满肚子 心事,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曾郁败诉,她喜忧参半。庆幸的是,根本没有人追问起是谁向林强提供了材料。 何况林强还在诉讼中取得了胜利,这样,她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但是事情 总是有得必有失的,现在张致祥对她的态度淡漠到了极点。而且她隐约地感到,张 致样感情天平的指针,已经完全偏转到曾郁的一边。所有的书上都说,男人有一种 天性,喜欢去同情和保护受到伤害和委屈的女人;贾宝玉不是一心爱林妹妹吗? 如果曾郁是林黛玉,那么谁是薛宝钗呢?她不敢往下想。 夫妻之间的冷战还在继续,看不出解决的前景,也找不到下台阶的办法。 她正在胡思乱想,郭萍推门走了进来。郭萍的脸色不太好,好像也是满腹心事。 于敏知道,郭萍视自己为老大姐,只要她有什么心事,总是第一个找她倾诉。现在 她看到郭萍这种心神不定的样子,马上知道这姑娘准是又有什么为难的事了。 见郭萍一言不发,于敏就绕着圈子说:“郭萍,这一段时间《七色花》搞得不 错呀。这说明一个问题,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郭萍却仿佛没有听见,两眼走了神。 看到郭萍的样子像走火人魔似的,于敏真的有点担心起来。她不再兜圈子,而 是单刀直入地问道:“郭萍,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怎么啦?” 郭萍回过神来,轻声地说:“大姐,我准备和林强吹灯了。” 于敏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林强的那档子事还没完。难道郭 萍已经知道底细了吗?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有点慌乱。嘴上却说:“我看林强 这个小伙子挺不错的,为人也很正派。你们关系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郭萍说:“正派吗?要是正派就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你是不是在说曾郁的事?正派不正派,法院不是已经做了判决吗?要是林强 不正派,法院就不会判他赢。” 郭萍摇摇头说:“良心上的事,法院是判不了的。” 郭萍这样说,自有她自己的道理。一般人的看法是,曾郁虽然输了官司,但却 是光明正大的谦谦君子;而林强胜诉,却是行为卑下的肖小之徒。处在这两者之间 的郭萍,背上了卖友求荣,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名声。郭萍百口难辩,因而迁怒 于林强。他们之间争吵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郭萍向他追问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引 起的,而林强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为此,郭萍甚至把话说到头了:“你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现在我 每天连班都不想去上了!以前我是这样的吗?林强,我告诉你,原先我一直以为你 是个正派的人,正因为这一点,我才看中了你;没想到原来你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现在,要么你把事情说清楚,让我死也死个明白;要么,咱们从此就各走各的路。” 可是林强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以,郭萍认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为了洗刷自己被玷污的名声,摆在她面 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林强一刀两断。 她来找于敏,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初她和林强建立关系,还是于敏从中牵的线。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要寻找的‘仇人’,就是于敏。 于敏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虽然纸是包不住火的,但她决心要用纸把火包起 来,一直包到底。但如果这两个年轻人真的吹了,她不就贻笑大方,成了狼外婆了 吗?因此,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这一对恋人的感情危机。 灵机一动,她想起了不知哪一期《幸福》杂志上有一篇记实文章,和郭萍的情 况有点类似。于是她就对郭萍说:“你等着,我找一篇东西给你看,也许对你会有 启发。” 她去藏书柜中找那本《幸福》杂志,郭萍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这时,桌上 的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张致祥公司里打来的。 郭萍在旁边看着于敏接电话,发现她的脸唰的一下变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 的事。于敏在放下话筒时,手都有些哆嗦。 郭萍关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于敏张皇失措地说:“我爱人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 “真的?出了什么事?” “谁也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去找人。” 郭萍关切地说:“要不要帮忙?” 于敏摇着头嘱咐说:“记住,别对人说。” 有人敲门,把曾郁吓了一跳。 她披着外衣,走过去打开一条门缝,看见于婕领着一个人站在门口。使她大吃 一惊的是,那人居然是肖晋元。 曾郁见了肖晋元,心里非常不快,她把客人堵在门外,不太情愿地说:“于婕?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于婕一脸严肃地反问道:“能进去讲吗?” 曾郁没有办法,只好把门打开,让两人进来。她让两位不速之客坐在椅子上, 自己在床沿上坐下,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于婕告诉她:“张致祥让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曾郁又吃了 一惊:“为什么?有什么麻烦吗?” “我接到我姐的电话,就去找了肖律师。经过一整晚的侧面打听,才知道有人 把姐夫给合下了。” “谁?” “白玉成,白小瑛的父亲。” “他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于婕看了看肖晋元,说:“还是你说吧。” 肖晋元斟字酌句地说:“白玉成对自己的女儿之死,是非常伤心的,始终怀疑 这是一场医疗事故。后来,他不知听谁说,白小瑛是因为服用‘金少年’维它露而 引起病情恶化的。因此就向检察院提出了指控。” 曾郁追问道:“那他有什么证据?” “有,他有一份白小瑛服用的维它露的化验报告和鉴定书。” “他怎么会搞到鉴定书的?他又不是医生,怎么会联想到这上面去?” 于婕抢着回答:“是医院内部有人先搞起来的,传到了他耳朵里。” 曾郁不太相信,又问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肯定?” “他自己说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刚才见着他了,才分的手。” 肖晋元把话接过去:“这种情况下,张致祥就成了犯罪嫌疑人。法人犯法。准 确一些,应当说他的公司是犯罪嫌疑人。”“曾郁听不明白:”犯罪?犯什么罪? “ 肖晋元:“如果罪名成立,最严重的情况应当是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 曾都沉吟不语,缓缓地把头摇了摇,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半天,她才 问:“那你们来找我干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于婕看看肖晋元,肖晋元使了个眼色,要她自己说。 “你哥哥不是在检察院工作吗?我们想请你,或者通过你找到你哥哥,了解一 下初步情况,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做。” 曾郁面有难色地沉吟着:“这……” 于婕急了:“无论如何!就算不看我们的面子,也要看在我姐夫的份上嘛。这 个忙你得帮。”她又着重地加了句:“你们俩交情不是很深吗?” 肖晋元在一旁帮腔说:“这样做的前提,是在法律许可范围内的。” 肖晋元不说便罢,一说到“法律”二字,曾郁就燃起了无名之火:“我知道, 你是法律的化身。你所干的每一件事都是法律许可的。” 肖晋元陪笑着说:“作为化身,有时是狮子,有时是鸽子。” 曾郁却不给他台阶下:“你是狮子是鸽子,与我有什么相干?” 曾郁看见于婕的神情有点尴尬,连忙对她说:“于婕,老实说,我欠了你姐夫 很大的情分,这个忙,你就是不开口,我也是一定要帮的。只要关系到他,我什么 都愿意去做。” 于婕松了一口气:“那你是说,你愿意去找你哥哥了?是你自己去,还是带我 们去?” “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考虑一下。现在的问题是,找我哥的后果如何,不要 ‘香没烧上,反叫蜡烛烫了手’。” “那是不是说,你哥哥肯定不会同意帮这个忙。” “我没这样说。你们不知道我哥哥这人,一脸的‘阶级斗争’,凡是他的公事, 连问一下都给你脸色,吹胡子、瞪眼睛还算好的。再说,因为我自己的官司,我和 他现在关系也僵得很。”她报复般地向肖晋元投去一瞥。 “那找你嫂嫂。” “那也得瞅机会,让我想想办法。” 曾郁突然想起什么来,用眼睛瞅肖晋元,肖晋元赶紧把视线转移开。 于婕有点失望,只好说:“这事全靠你帮忙了!”又对肖晋元说:“我们先回 去吧,到我姐夫家看看,没准他回来了。” 他们都无言地站了起来。 曾郁把客人送到门前。肖晋元站在门口,突然转过身说:“曾郁,不管怎么说, 我都不愿意成为你所痛恨的人。” 曾郁望着他,冷冷地说:“谢谢你的玫瑰花。” 等客人下了楼,曾郁又在后面喊道:“等等,我和你们一起去。请你们在楼下 等我。” 于敏正在家焦急地等消息。门铃一响,她就像弹簧似地从沙发上蹦起来,箭也 似地跑到门前。她把门一打开,见是于婕带着曾郁和肖晋元站在门外,不由得一阵 失望。 于婕用眼色询问于敏,意思是人有没有回来。于敏会意,摇了摇头。 当他们沉闷地围着沙发坐下时,于婕对于敏说:“姐,你别着急,事情的原因 大致已经弄清了,是白小瑛的父亲白玉成告姐夫他们公司的产品害死了白小瑛。我 们见到了白玉成,白玉成态度很硬。” 于敏神色紧张地问:“肖律师,你说怎么办?”“”那要看怎么说,毕竟情况 不明。尤其是检察院的态度,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如果白玉成告的确实是事实,公司要承担巨额赔偿;这且不说,公司的产品 声誉受损害,后果难以设想。” “张致祥个人不会有什么吧?” “那要看公诉人是否追究,如果是玩忽职守罪,那也会造成严重后果。” 于敏急切地追问:“后果多严重?” 肖晋元只好如实相告:“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于敏一听,急得直掉眼泪。 于婕宽慰说:“先别着急,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曾郁也跟着宽慰道:“就是嘛,也许并没有这么严重。” 曾郁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就把于敏满肚子的火点起来了:“不严重?你以 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讲这句话?张致祥都是因为听你的,搞什么赞助。有几个 钱就烧包,干什么不好?偏要去赞助一个病孩子吃他的维他露。现在好了吧?烧香 引出鬼来了!” 儿子彬彬好像才从床上爬起的模样,从里屋钻了出来,牵住于敏的衣服直喊: “妈妈,妈妈……”也跟着哭起来。 恰在此刻门铃又响了,于婕去开门。 张致祥没事人似地走进家门,看见大哭小叫的,弄不清什么事,痴立在门前。 于敏看见张致祥回来,跑上去扑在丈夫怀里嚎陶大哭。张致祥轻拂于敏的头发,温 柔地小声说:“别哭,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一抬头,看见曾郁他们在盯住他俩看。 他轻轻推开于敏,搂住她的肩,向房间当中走去,大声说:“我不是回来了吗! ……” 曾郁这才像一个被打昏的人突然醒了过来一样,无声无息地黯然离去。 夜晚的街道,灯红酒绿,依然十分热闹。 曾郁独自在这条热闹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走到一间门面虽然很小, 装潢却很讲究的小鲜花店门前,呆呆地看着亮闪闪的玻璃柜台上的一大丛玫瑰花。 店主笑容可掬的迎上来:“小姐,想买什么花?”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曾郁,我送你回家吧。” 曾郁回头一看,原来是肖晋元。 曾郁很惊奇:“你?……” 肖晋元带着浅浅的微笑对她说:“怎么?不行吗?”“花店主兜揽生意道:” 先生,给小姐买一朵花啦?“ 肖晋元正要做出反应,曾都根本不愿搭理他,自顾自地离开了花店,向公共汽 车站走去。肖晋元只得追上去。 一辆汽车刚开走,站上只剩下他们俩。 曾郁无奈地对肖晋元说:“谢谢你送我,如果不顺路,你可以回去了。” 肖晋元却坚持不懈地说:“怎么?不顺路就不能送你吗?难道还非得……” 曾郁做了个不想争辩的手势:“好了,好了,法律没这种规定。行了吧?但不 管法律有没有规定,你总不见得强制我,非得让你送回家吧?” 肖晋元看曾郁那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十分狼狈,只得说: “那好吧,我走了,再见!” 肖晋元刚转身走出几步,曾郁又喊:“等等,你回来……” 肖晋元回头看了看,又迟疑地返回来。 “我很好奇,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曾郁……我叫你曾郁,不反对吧?” “我更喜欢听你叫我原告……” 肖晋元不以为然地说道:“曾郁,我看我们应该谈谈。” “谈谈?你?和我?谈什么?” “我是认真的。” 曾郁不合作地说:“那好吧,现在就开始,谈吧。” 肖晋元感到很意外,用真诚的口气问道:“就在这里?” 又一辆公共汽车过来进站,车门开了,但没有乘客下车。售票员探出头来看看 他俩。见他们俩没有上车的意思,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又关上了门,恶狠狠地喊了 声:“走!” 车子从他们面前开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马路斜对面,有一个霓虹灯招牌: “伤心布鲁斯”。 肖晋元试探地建议说:“我请你喝茶,好吗?” 曾郁打量了一下肖晋元,见对方的态度确实很诚恳。她下意识地看看表,觉得 时间还早,心想:“反正现在他也伤不了自己一根毫毛,不妨听一听他到底想说什 么。” 这地方她不久前来过,是张致祥带她来的。当时张致祥主动提出要当自己的证 人。没想到现在张致祥却要去面对一场更为艰难的诉讼,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心布鲁斯”,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这地方生意很好,只剩下鸽子笼似的一个小间。 曾郁和肖晋元在一张小几前相对而坐。服务员端上了茶和几盘干果点心,在关 上推拉门时慎重地说:“先生、小姐,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铃。没有人会打搅你们, 这里安全得很。” 肖晋元觉得好笑,边笑边自嘲地摇摇头。 曾郁开门见山地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肖晋元笑着说:“我原先以为你打算先喝点茶,吃点什么呢。” 曾郁谢过对方的好意,坚持自己的意见:“谢谢。还是说你的正题吧。” 肖晋元不再勉强她,用律师的语气说:“检察院有可能起诉张致祥。如果真是 这样,他的情况和你不同,他是刑事诉讼的被告。” “当然不同,我是原告。” 曾郁依然怀有敌意,不过语气已经缓和;不再是恶语相撞,而变成了一种调侃 性的挖苦。 看出了这一细微的变化,肖晋元正色地说道:“我看,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事 情的严重性,张致祥面临的是牢狱之灾。” 曾郁眉心一动,神色有些变化。她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掩饰自己,却又呛着了, 咳了几声。“肖晋元端详着她的举止:”我看得出来,你想帮助张致祥,而且非常 着急……“ 曾郁正要分辩,肖晋元打断了她:“别急,我不想再挑起一场争论。因此我不 会打听为什么,我感兴趣的只是你打算做什么。” “我现在想的,不是打算做什么,而是我能够做什么。” “所以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做。” “为什么!” “我不打听为什么,希望你也别打听。” 曾郁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总有一个理由吧?” 肖晋元笑道:“理由?不,不,你不是讨厌法律吗?这么说吧,理由只有一条, 因为我是律师,你不是。”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有两种含义,‘不能够’,或是‘不应该’。” “你认为我属于那一种?” “首先是不应该,同时也不能够。” 门诊大厅里人很多。 曾部站在那里等人,她看看表,东张西望。徐淑萍从楼梯间后面的一个通道走 出来。曾郁发现了她,举手打招呼。徐淑萍看见曾郁,感到很意外。她连忙走过来 对曾郁说:“你好,曾郁。你找我吗?” “徐大夫,小瑛的爸爸白玉成向检察院上告了,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 “他怎么会知道‘金少年’维它露中含有有害物质?是你告诉他的,还是他从 你这儿拿走的样品?” “什么?是‘金少年’维它露有问题!” “怎么?你不知道?” “他把小瑛吃剩的各种营养品一古脑儿都拿走了。” “是从你这儿拿的吗?” “是的。那天,他听内科钱主任说,可能小瑛吃的各种营养品出了问题,就一 直到医院来纠缠,我看钱主任被他缠怕了,就把小瑛吃剩的各种营养品都给了他, 还大吵了一顿。没想到,被钱主任说中了……可怜的孩子……唉,也怪我,为什么 当时要给她吃这么多种补剂呢?我……好后悔……”说着,徐淑萍眼圈发红,又掏 出了手绢。 曾郁又去拜访了内科钱主任。钱主任在专家门诊,前来就诊的病人很多。他打 量了一下刚刚坐定在他面前的曾郁,显然已经认不出来了。 “钱医生,我叫曾郁,是电视台的……” “你有什么不舒服?” “钱医生,你大概把我忘了,我就是从山上被救下来的……” 钱医生恍然大悟地笑了,打断了曾郁的话:“哦,曾郁,曾郁,十二床的病人。 怎么,都好了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他抄起听诊器的探头,把听管夹在耳 朵里。 曾郁笑道:“不,不,钱医生,今天我是为别的事来的。” 钱医生投来疑问的一瞥:“哦?是吗?有什么事?”他重新摘下听诊器。 “听说,白小瑛致死的原因,是服用营养剂,这是你提出来的观点吗?” 钱医生沉吟了一下:“这只是当做一种假定提出来的。她妈妈是医院护士……” “我认识她。” “也许是爱女心切,她总是在治疗以外,给女儿服用各种各样的营养液。你知 道,现在有些营养剂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误食假冒伪劣制剂而造成恶性后果的病 例,全国已不罕见。当时,我提出这个假定,只不过是一种联想。” “白小瑛是否属于这种情况?” “唉,不幸叫我言中。不过,你刚才说‘致死’,我看倒还很难下结论。但致 少是诱发了肾功能衰竭。这一点,几乎是毫无疑义的。” 从医院出来,曾郁觉得应该马上去一趟张致祥的公司。没想到那里出现了新情 况。 地处繁华马路上的“金少年”专销总店门口,聚集着一大群愤怒的人。有的手 里还提着成盒的“金少年”维它露。店门已经关闭,几名服装统一的“金少年”工 作人员,站在门口。,阻拦人群。其中一名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大声地 劝阻着。他慷慨激昂,比画着双手,试图说服那些人。 戴眼镜男子对沸腾的人群喊叫:“我向大家保证,我们‘金少年集团’是讲究 质量,讲究信誉的,希望大家不要听信流言蜚语。至于大家的要求,我会向我们的 负责人转达的。” 人们一下吵吵开了,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一名男子叫得最凶:“我们要求现在就答复我们,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边说,边把手中捏着的一盒维它露使劲晃了晃。 曾郁在面包车车窗里看到了专卖店门前的异常景象,叫了声:“停车!” 司机小何回头说:“这里不准停车!”但小何还是把车停下了,说:“快下, 别让警察看到!”曾郁迅速拉开车门,跳下了车。 此刻,张致祥坐在办公桌前,神色疲惫不堪。他摆弄着桌子上的一盒‘金少年 ’维它露,边听着一名属下向他报告,边用手慢慢地在撕盒子上的商标。 肖晋元和于敏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听着部下向张致祥报告:“到目 前为止,已经要求中止合同的有四家,共六千箱;要求退货的,三家,一千八百箱。 还有不少用户到专卖店探听情况。刚才接到电话说,有不少用户,正在专卖店门口 闹事,为了安全,我已经叫他们把店关了。” 张致祥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说:“于敏,你先走吧,这里没你的事,我会处理 好一切的,别担心。” 于敏感到奇怪:“为什么……” 张致样没好气地说:“你走吧,本来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在这里掺和了。” 于敏正在迟疑,门推开了,曾郁进来。张致祥朝她点点头,用手指指空着的沙 发,示意曾郁坐下。曾郁和于敏面对面坐下,视线相逢。于敏充满敌意地看了曾郁 一眼。见曾郁装作没看见,于敏来了气,索性坐着不动。 张致祥重新看着部下:“接着往下说,还有什么?” “我们的主要对手‘小金刚集团’,认为有机可乘,已经拉开一个争夺地盘的 架势……” 张致祥问:“有什么动向?” “别的不说,他们已经全面推出新广告,把广告词都改了……” “改成什么样?” “这” 张致祥咆哮一声:“说!”他把手压在盒盖上。 “‘小金刚’养生露,保证不含毒素。” 张致祥一皱眉,手一使劲,把一盒‘维它露’撕开,瓶子洒满一桌子。 张致祥对肖晋元和曾郁说:“再过八天就要开庭了。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关 于案子,晋元,就全都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曾郁,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 曾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是想……” 张致祥连忙说:“不,不,你听我说下去,电视台打算实况转播我们的这场官 司。他们很慎重,虽然现在我是取保候审,但还是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考虑再三, 决定同意了。” 于敏对此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说:“致祥,你这样做……” 张致祥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你别吱声,不要打断我。曾郁,我要你帮忙, 替我来主持这次转播。我已经把这个要求告诉了电视台,他们也没有异议。” “你的意思是……” “于我而言,这是挽救公司的一种努力。我知道,你们在想,如果败诉了怎么 办?其实,成败不在于是否进行这次转播,败了,不管是否转播,公司都很难继续 存在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考虑胜了怎么办。如果胜了,公司就会因这次转播,而 赢得更多人的信任。” 曾郁说:“让我考虑考虑。” 于敏心想:原来把我支开,就是为了给曾郁腾地方啊?但是现在大事临头,自 己还是忍着点好。为了显示谁是真正的女主人,她不得不装出笑脸在一边说:“小 曾,请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张致祥不愿意妻子干预自己的事,用厌烦的语气呵斥于敏道:“你不懂,不要 乱插嘴!” 于敏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有点挂不住。 张致祥却没注意,继续对曾郁说:“没有时间了,曾郁,你是我在电视台惟一 信得过的人!” 于敏一听这话,酸的辣的一起涌上心来,肺都要气炸了。不把她当回事倒也罢 了,还当众捧曾郁,这正触到了自己心头的痛处。她心里骂道:“张致样,你还算 是个人吗?难道你自己老婆不是电视台的吗?” 张致祥似有觉察,赶紧拍了拍于敏放在沙发扶手的手背,对曾郁说:“我和于 敏感谢你。” 于敏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抽回手,没理会张致祥,站起来扭身就走了。 于敏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使留在屋里的人都十分尴尬。肖晋元觉得不对头, 提示张致祥说:“于敏这是怎么啦?你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她?我看 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张致祥掩饰自己说:“她走她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莫明其妙!” 肖晋元听了以后直摇头。而曾郁心中非常明白,于敏是在吃她的醋,但是自己 又无法和于敏沟通。 自从于敏在自己的那场官司中当了对方的证人以后,她们俩就很少说话。今天 本来是改变两人关系的一个契机,却又被张致祥语言的唐突给搅黄了。此刻她进退 维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于敏走出办公室后,本来以为张致样会来劝阻自己,向自己赔不是。如果张致 祥真的这样做了,那她就势数落几句可能也就过去了。于敏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胡搅 蛮缠不识大体的女人,她理解自己丈夫现在正心烦意乱,处在困境当中。可是居然 没有任何人来把她叫回去,这就彻底地把她的自尊心伤害了。难道自己真的成了多 余的人吗? 她琢磨着要伺机报复。 当天晚上,张致样正伏案写一份个人备忘录,这是下午肖晋元临走时特地关照 他要在当晚写好的。他感觉到于敏站在了他的身后,向他射来一阵阵阴冷的气流。 并卜动自问,他觉得自己对于敏确实有些过分,必须立即修补他们之间越来越 深的鸿沟。于是他就喊了声:“于敏!” 于敏正在等他开口,可以借机发泄自己的怨恨,她没好气地应声答道:“干吗?” 张致样自以为找到了修复关系的话题,他说:“你把这个材料给我打一份,不, 打四份吧。” 于敏没好气地说:“干吗让我打,你公司里的人呢?” 张致祥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可不一样,别人我信不过。” 于敏却抓到了把柄,话中有话地讽刺道:“是吗?我什么时候也成了你信得过 的人。” 张致祥查觉到于敏的话音不对:“你怎么说话呢?” “让你信得过的人去打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搞什么嘛!” “我搞什么?你问谁呢?你把今天下午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下午说什么啦?真是胡搅蛮缠。” 这一下于敏可开了锅:“胡搅蛮缠?……” 她边说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打开音响。音响的声音很大,空气中顿时充满了 莫扎特弦乐小夜曲的动人旋律。每次夫妻争吵,于敏总是自欺欺人地打开音响,以 为可以掩盖争吵声。于敏走回卧室和张致祥吵成了一团。 已经入睡了的儿子被音乐和争吵声吵醒了,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间的 门口,向父母的房间里张望着。 为了张致祥的案子,曾郁无形中与曾经致她于死地的肖晋元走到了一起。此刻, 他俩正在为张致祥的案子奔走。 他们俩坐在公共汽车上,车厢里人不多。 他们轻声交谈着。 曾郁悄声问道:“你认为这场官司的前景如何?” 肖晋元回答说:“要胜诉非常艰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是指,如果要 进行无罪辩护的话。” 曾郁不解地问:“什么叫无罪辩护?” 肖晋元尽可能地简单解释说:“作为辩护律师,证明当事人没有违反法律的辩 护,就叫无罪辩护。” “那你是不是打算进行无罪辩护?” “我还没谱呢。” “是吗?怎么会这样?” 肖晋元耐心地给曾郁又做了解释。实际上肖晋元自己心里真的没有谱。就这个 案件而言,只有在三种情况下才可能进行无罪辩护。要么,证明白小瑛的死因,不 是‘维它露’。可是,因为白小瑛没有留下任何生理标本,所以不可能证明。要么, 证明‘白小瑛’服用的维它露,里面没有任何毒素。但是,根据他所得到的信息, 检察院已经重新把样品送去检测。这次他们是送到权威性更高的省药检所进行化验 的,结果表明,情况比上几次要严重得多。 面对这两种情况消晋元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对曾郁说:“现在惟一的希望 是证明,所含毒素不是产品的原来状态;也就是说,‘金少年’维它露是无毒的, 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发生了变化。” “那为什么不进行证明呢?” “那必须有确凿的证据。如果要取得确凿证据,那就要进行比照。必须对同一 批量的样品比照。既要取到白小瑛吃过的那种样品,又要找到同批生产的别的样品。” 曾郁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肖晋元回答说:“可以说这是惟一的办法。现在我们去找你哥哥,目的就是要 他提供样本。因为白小瑛吃过的维他露,已经作为物证全部被检察院收缴了,现在 只有你哥哥手上才有。” “要是他不愿意提供呢?” “那我也没办法。” “那就是说,现在惟一的希望是我哥哥了。” “除非……” “除非什么?” 肖晋元苦笑着摇摇头:“律师是不准想入非非的。” 这时汽车靠站,他们走下车,小跑着穿过马路,匆匆来到潞州市人民检察院门 口。 一路上,他们的之间的交谈使曾郁对肖晋元有了一种新的印象。她自己也不知 道,这印象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有一种愿望,那就是想马上和肖晋元近一步沟通。 于是曾郁突然停住步子,转过头来打量肖晋元,好像他是一个怪物。曾郁突然说: “肖律师,受到你刚才那番话的启发,我突然想起来要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肖晋元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想问什么?” “你替《潞州晚报》辩护的时候,是不是事先也想好了一,二,三条,来证明 我是坏人?” 肖晋元看出曾郁并不是想对自己发起攻击,而是开始与自己沟通,觉得这是一 个好兆头。于是笑了笑,实话实说:“是的,我是想好了一,二,三条……” 曾郁心想:“果然如此……”可是嘴里却没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回 答有点失望。她问自己,你究竟希望别人怎么回答呢?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肖晋元好像看破了曾郁的心思,反过来问道:“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可以纠 正你一个错误吗?” “我又错了吗?” “这么说吧,第一,我只证明有没有触犯法律,而不是证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二,既然我替我的当事人进行证明,那么就不可能同时替我的对手也进行证明。” “事实上你对我进行了证明……” “不,我只是在推翻你的证明。你要明白,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我还想问一下:假如你当时已经非常熟悉我,那你会事先告诉我那一,二, 三条吗?” 肖晋元回答说:“恐怕不会。”他停顿一下:“不过,我会提示你,还是和解 好。” “但你没有这样做,因为你……” 肖晋元打断她的话说:“不,我做了,是你没听。” 曾郁不得不承认,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提醒过自己。于是感叹道:“所以 你置我于死地。” 肖晋元马上分辩说:“不是我,是法律。” “最后一问:你出了我的丑,一定很高兴吧?” “正相反,我比谁都难过。” “你不是认真的。” “你错了,我很认真。” 重新打量肖晋元,曾郁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而且人长得虽不能说 很英俊,但至少很有个性。…… 当曾郁和肖晋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几名检察官坐在办公桌前吃方便面。 曾凯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抬头看见曾郁和肖晋元闯进来,不由得愣住。 曾郁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哥,我们有事找你。” 曾凯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说:“你怎么跟他搅和在一起了?”同 事见他们有事,都悄悄避开,办公室里只剩下曾凯。曾郁和肖晋元。 当曾凯听到他们的来意后,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了,连句宽解的话也没有。三 个人一下子陷入僵局,互相对峙着。 曾凯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脸色很难看;曾部一脸 的尴尬,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而未说;肖晋元则在失神地沉思。 还是曾郁第一个试图打破沉默:“哥,难道你就不能变通一下?” 曾凯马上就把他顶了回去:“小郁,我警告你,这是检察院的办公室,不是在 家里。我奇怪,你们要干什么?法律又不是小孩过家家,想怎么着就怎么。我是依 法办事,一句话,爱莫能助。” 肖晋元想缓和气氛,开了句玩笑:“可是法律也不是泥巴,放在手里想怎么捏 就怎么捏。” 曾凯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立即反唇相讥:“那你想怎么捏?” 肖晋元趁机挖苦了一句:“怎么捏?泥巴不是在你手里吗?” 曾凯觉得自己被大大地冒犯了,恼怒地说:“莫非你想暗示什么?我就把门给 你关死。该看的都给你看了,但是你想从我这里取走物证,那是不可能的。” 肖晋元连忙解释:“我向你索取的,只是物证中的样本,我要做比照试验。” “那你可以向我提供你的样本嘛。你拿出来啊,拿来啊?你到底有没有呢?” “目前还没有。” “那就免谈。” 肖晋元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 这回轮到曾凯挖苦人了:“本当如此,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吧?” 话已经说到头,肖晋元无言以对了。他只好对曾郁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曾凯看见肖晋元站起来要走,说了句:“晋元,咱们同学归同学,彼此有什么 底牌,心里都明白。我劝你一句:别太冲了!” 肖晋元没做声,只是深深地看了曾凯一眼,向门口走去。曾郁也跟着他站起来 要走。曾凯把她叫住,对她说:“小郁,你别忙走。” 曾郁两眼直愣愣地盯住曾凯。肖晋元自顾自地出了门,连头也没回。 “小郁,你怎么跟他搅和在一起了?是药吃多了还是让他给罩住了?”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是义无反顾。” “是不是为了那个张致祥?我怎么也捉摸不透,当年他那么追你,你到底还是 两袖一甩,掉头走了。如今你撂下自己的事不管,反倒替他着上急了。你欠着他什 么了?他是大老板,自有自己的路子,轮得上你着急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曾郁不满地说:“哥,咱们不说这个,你说说:这事结果究竟会怎么样?” 曾凯却说:“怎么样?你说会怎么样?法院自会做出判决。告诉你,要把这案 子扳回来,除非让白小瑛活过来,当场检验。小郁,你小心,别再叫人给耍了!” 曾郁走出检察院大门,看见肖晋元在人行道上等她。等她走过来,肖晋元感叹 道:“看来,这真是死无对证了。” 曾郁说:“那怎么办?” “别忙,现在张致祥还在寻消息。他已经派人去内蒙古了。送给白小瑛的‘维 它露’同一批生产的产品,都是销到那里去的。” “这么说还有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朱大贵还在搜寻,就算白小瑛烧成灰,总还会留下点什么吧?” 分手以后,曾郁回到广播电视大楼门口,迎面碰上了正站在一起说话的司机小 何和摄像助理小黄。 小何对她说:“曾郁,吴台长派人到处找你,你上哪儿去了?” 曾郁赶紧去了吴台长办公室。吴台长一见曾郁,就大声说道:“曾郁,你上哪 儿去了?到处找你,连个人影都不见。” “吴台长,你找我有事吗?” “听说你在帮张致样打官司,有这回事吗?”。 曾郁没吭气。吴台长沉思片刻,把口气放平缓:“忙是要帮的,但也得有分寸。 下午,法院、‘金少年集团’和我们三家开了个碰头会,到处找你,就是为这事。” “要我做什么?” “事情就这么定了。放在《法制天地》栏目里,搞一次特别节目。由你来主持 这次实况转播。” 曾郁想了想,提出要求说:“我要全方位主持。” 吴台长同意道:“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这事你还得多向刘台长汇报。” 曾郁感到诧异:“谁?什么刘台长?” “刘伟力嘛,怎么?……啊呀,该死!”吴台长拍了一下脑袋:“刘伟力已经 被任命为副台长了。在你住院期间。怎么?没有人跟你说过?” 曾郁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没有,我孤陋寡闻。” 吴台长打量着曾郁,宽慰她说:“只能领导选择你,你不能选择领导,你说是 不是?” 他看曾郁默不出声,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压了些日子,现在不妨告诉你, 中央台少儿部想借调你,已经和我们联系多次了,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还能看吗?” “你心里有底,是吗?” 曾郁又不做声了。 张致祥沮丧地低着头和肖晋元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他有气无力地说:“晋元, 我要你跟我讲一句真心话,咱们这场官司还有赢的希望吗?” 肖晋元若有所失地答道:“从现在的情况看,很困难。说实在话,直到今天上 午,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就算是曾凯不合作,我还是寄希望于内蒙古取来的样品能 够使局面改观。致祥,照你刚才说的,内蒙古方面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的产品会这么抢手,那批货早已销售一空,后来的那批也已经 快销完了。这又不是什么耐用消费品,只是一瓶水而已……” “但肯定还有存留在人们手中的东西。” 张致祥听了这话,无奈地说:“你知道在哪一个角落?晋元,说来笑话,今天 我第一次为我的产品太抢手而后悔……” 肖晋元感到事情非常棘手,自言自语地说:“不行的话,我得重新考虑我的辩 护方案。” 张致祥凝望着肖晋元:“我们会输,是吗?” 肖晋元避开张致祥的目光,没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动了他们。张致样走到写字台边拿起了听筒:“喂?” 对方没有反应。张致祥加大声又问:“喂?请说话。”但还是没有声音。 “你是谁?请你说话……”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张致祥回转身来,对正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的肖晋元说: “是于敏,她在向我示威。” 他见肖晋元没吭声,就走回来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说:“其实,她的内心充 满了恐惧,害怕失去她拥有的一切。” 肖晋元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么一句:“是捍卫,不是害怕。” 张致样感到意外:“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不是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在捍卫自己的一切。” “她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 “你错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这样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肖晋元盯着他的眼睛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做你这种人的妻子,要付出多 大的代价吗?” 有人敲门。一名职员推开门进来通报说:“张总,有人找你!” 话音未落,朱大贵迫不及待地迈了进来,他把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说:“好气 派!” 他们相互间匆匆地握了手以后,朱大贵说:“晋元,正好你也在,我有重要的 发现,要告诉你们。” 肖晋元连忙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朱大贵说:“谈不上好坏识是非比寻常。” 据朱大贵获悉的情况,医院里有个医生叫苏炳成,保卫科的人反映他在那个女 孩暴死前后,行迹很可疑。今天朱大贵在保卫科的协助下,终于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来那位医生在火化的前一天晚上,偷偷解剖了那女孩的尸体。是在火葬场解剖的。 肖晋元着实吃了一惊:“真的?他为什么这样做?” 朱大贵说:“这正是我现在还没搞清楚的。” “那他人在哪里?” “跑了。跑了两天了,谁也没注意。” “你是说,他失踪了?” “还不能这样说。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这时张致祥开了口:“能不能想办法找到他?” 朱大贵说:“看吧,我想想法子。” 其实,刚才张致样接到的那个奇怪的电话,并不是于敏打来的。打电话的人, 正是朱大贵所说的那位医生苏炳成,也就是白玉成大闹女儿白小瑛葬礼那天,王院 长点名要他发表意见的苏主任。他是潞州人民医院病理科主任。 此人不修边幅,起居无常,说话又结结巴巴。衣着打扮和言词谈吐都不像个知 识分子。如果不认识的人在马路上见到他,多半会以为他是个皮包公司的空头经理。 但是他确确实实是病理学的权威,又是潞州医科大学的病理学兼职教授,课讲得很 好,很受学生的欢迎。 白小瑛死的时候,苏炳成本来是力主解剖的,为达到目的费了不少心机。甚至 在劝说未成的情况下和徐淑萍吵了一架,这在医院里一时成了人们笑谈的话题。 但是在白小瑛遗体火化的那一天,当白玉成为女儿的死大闹火葬场的时候,他 又在对话会上一反常态地反对解剖。当时他的神色慌张,举止十分反常。这就使他 落人了医院保卫科的视线。朱大贵就是在医院保卫科的协助下把情况查出的。 引起对他的调查,是因为他的神秘出走。他是三天后突然离开家不辞而别的。 三天来,医院里的人并未发现此事,还是他的家属到医院来要人才暴露的。他的家 属是个文化不高的农村妇女,一口咬定是医院里的某个‘狐狸精’把自己丈夫拐跑 了。这给神秘事件横添了几分喜剧色彩。医院里的人议论说,要是苏炳成有这等风 流韵事,这世界可就真的没治了。 其实苏炳成此刻就躲在潞州城边沿的一个三等小旅馆里,躲藏在那些跑江湖卖 艺的骗子们和进城办事的农民们当中。 至于他要解剖白小瑛遗体,又要出走的原因,为人们的种种猜测笼罩上了一层 神秘外壳,但是在没见到苏炳成之前,谁也不能下结论。要是苏炳成真的还有其他 原因呢?朱大贵隐隐地嗅出了阴谋和犯罪的气息,他决定千方百计也要把苏炳成找 到。 朱大贵和肖晋元走了以后,张致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一直到天黑他都在 回味着朱大贵带来的消息。本来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一个困兽那样,等待猎手们的枪 口出现,现在却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这会不会是柳暗花明的预兆呢?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感到孤独和寂寞,迫切地需要找人倾吐一番。于是他想 到了曾郁。 当他拿起电话听筒的时候,一种迫切感油然而生。他为想像中和曾郁可能会有 的接触而产生难以言说的快感,迫切地希望此刻曾部会来到自己身边。 一个人越是有所期待,欲望的火焰越是炽热。但是他同时又感到在某个看不见 的角落里,于敏正用冷竣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因而此刻的感觉,好像是一个觊觎 别人财宝的盗贼。 犹豫再三,他按下了曾郁住所的电话号码,却又希望此时曾郁不在。 电话里传来忙音,曾郁正在和别人通话。 张致祥松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浑身上下顿时放松起来。但是,已经点燃的 欲望之火,并不会因为偶然飘下的几个雨点而自己熄灭。只过了几分钟,张致祥就 发现自己在欺骗自己,因为自己心中的渴求比刚才更加强烈了。这次,他毫不迟疑 地重新拔了号。 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曾郁出去了。 原来,张致祥第一次拨电话的时候,曾郁正在和潞州人民医院内科病房的张护 士长通话。曾郁住院时结识了她。 电话是对方打过来的,要求曾郁到她家去一趟,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什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就在电话里说?” “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 “关于哪方面的事情?” “关于白小瑛的事。” “你是要我现在就去你家吗?” “最好现在就来,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你,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而不是找别人呢?” “可能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白小瑛最最崇拜的人。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特 别喜欢白小瑛。来吧,曾郁,我觉得这件事有点为难,很不好办,所以找你来商量。” 看起来,对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而且关系到白小瑛的死亡真相。 于是,曾郁答应对方马上过去。她在问清对方的住址以后,赶紧换上衣服走出门。 张致祥第二次打来电话,曾郁刚出门,所以电话没人接。 有人在资料室门口敲门。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那人自言自语地说:“怎么 搞的,人都去哪儿了?” 其实于敏就在屋里,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屏幕。 屏幕上广告停止,出现了《法制天地》的片头。片头一完,屏幕上出现了几排 字幕:“法制天地特别节目。现场直播。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白小瑛死亡 案。” 字幕一消失,马上显现出曾郁的特写。 “潞州电视台,潞州电视台,观众朋友们,你们好!” “法制天地今天为你们安排了特别节目,现场直播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 理白小瑛死亡一案的实况。” “现在法庭马上就要开庭。在开庭之前,我把这个案子的背景情况,向大家介 绍一下。” 从电视屏幕上看,今天法庭里座无虚席。这说明案子很轰动。 审判台上坐着三名法官,边侧坐着书记员。 审判长是个女法官,她宣布:“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受理潞州市人民检察 院起诉‘金少年儿童营养食品集团’产品致死白小瑛一案,现在开庭。由我,了英, 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庭庭长担任审判长。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员郑天相和 刘梦杰担任审判员。秦桂芳担任书记员。潞州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员曾凯担任公诉人。 天秤律师事务所律师肖晋元担任本案第一被告和第二被告的辩护律师。” “带被告人出庭。” 两名法警拥着张致祥走向被告席。 于敏没有去中级法院的审判大厅看这场官司的审理。但是她又不愿让别人知道 自己没去,所以她把资料室的门紧紧关闭。任何人来找她,她都不应门。 她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作为妻子,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法庭上被定罪; 但也正因为自己是被告人的妻子,她又感到自己被冷落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她觉得曾郁对张致祥的官司,显得异乎寻 常的关心,为张致祥忙里忙外地奔走。但在这一过程中,曾郁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好像张致祥压根儿不存在这么一个老婆似的。尤其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张致祥事事 离不开曾郁,好像也忘了自己有这么个老婆。 此刻她面对电视机屏幕,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睛辣辣的,心里酸酸的。 电视机屏幕上,张致祥走上被告席,站在木围栅后面。两边各站立一名法警。 审判长开始例行问话:“被告人,你的姓名?” “张致祥。” “民族?” “汉族。” 于敏“啪”的一声关闭了电视机。她从电视机旁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来, 心神不定地不知做什么才好。 坐在椅子上,她呆呆地望着毫无生气的电视机荧光屏。实际上她非常害怕输了 这场官司。但她又用一种自欺欺人的理由来克制自己内心世界的恐惧。她试图说服 自己,与其因为打赢官司而让别人夺走张致祥的心,那还不如打输了呢!打输了, 他才会真正体会到,谁是他同甘苦的伴侣。 想到这里,她把自己纷乱如麻的思路理出了一个头绪,扰动不安的情绪反而稳 定下来,于是重新又把电视机打开。 这时,公诉人曾凯已经宣读完公诉词。庭审已经进行到法庭调查阶段。 内科主任钱医生正在证人席上提供证言:“总而言之,假如一个长期患有造血 障碍的病人,喝了含有对苯二酚的水剂,就会引起肾衰竭等后果。” 肖晋元这时举手要求发言。审判长对他说:“辩护人,你可以向证人发问。” “钱医生,你刚才说‘假如’,我想请教你,你是‘假如’瓶子里的‘维它露 ’含有对苯二酚,还是‘假如’白小瑛喝了这种水?” 曾凯立即也举起了手。审判长问:“公诉人?”‘“审判长,被告辩护人在戏 弄证人。” 审判长支持曾凯,她告诫肖晋元:“辩护人,你不得歪曲证人的证词。” 肖晋元却说:“审判长,证人证词的最终目的,是企图证实白小瑛的死因。如 果他不能证明白小瑛确实喝了这种营养剂,就不能证明所谓的毒剂害死了白小瑛。” “辩护人,证人是在证明对苯二酚对人体的危害。” “那好,审判长,我可以再向证人发问吗?” “可以。 肖晋元又向钱医生问道:“证人,你说是对苯二酚引起了白小瑛的肾衰竭。请 问,要引起这种肾衰竭,需要多大剂量的对苯二酚?分多少次服用?是长期作用还 短期作用导致这种后果?” 曾凯马上提出抗议:“我反对!审判长,辩护人在刁难证人。” 审判长这回没有支持他:“公诉人,本庭驳回你的反对。证人,你必须回答辩 护人的问题。” 钱医生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一种是直接导致某种病患, 一种是诱发某种病患。我个人认为,白小瑛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肖晋元拿起一本精装的书:“审判长,这是《化学制剂手册》。第二百七十四 页,‘对苯二酚,白色针状晶体,无毒,少量误服对人体无害。’我请求把以上文 字作为证言记录在案。” 审判长在采纳肖晋元的证言以后,对钱医生说:“证人,你还有什么要提供法 庭的话?” “审判长,我刚才说的,不过是提供一种医学上的可能性。” 肖晋元马上反驳说:“审判长,证人所提供的证词仅仅是一种可能性,而且是 双重可能性。它既不能证明白小瑛服用过这种制剂,又不能证明喝了这种制剂会致 死,因此这种证言是不可信的。” 曾凯反唇相讥说:“审判长,如果辩护人对这一切都表示怀疑,请他提供事实, 证明这一切都是错的。” 审判长说:“辩护人,你可以举证。” 肖晋元拿出那个布娃娃,大声说:“审判长,我手里拿的,是一个布娃娃。但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布娃娃,它是由白小瑛亲手制作的。更为重要的是,这只布娃娃 的头发,是白小瑛的头发。” 语出惊人,法庭内顿时一阵骚动,旁听席上人们纷纷议论。 电视摄像机推到了肖晋元面前,给了他一个大特写镜头。 警车风驰到法庭大门口,停下。 焦急地等在法庭大门口的于婕赶紧迎上来。朱大贵跳下车,拉开警车的后门。 朝车里说:“苏医生,到了。” 苏炳成坐在车里失神地说:“我可以当证人,但是下一回该我当被告了。私自 解剖遗体,是违法的。” 朱大贵宽慰他说:“先不管违法不违法,你搜集了犯罪证据,是有功的。退一 万步讲,就是上法庭,我也要为你辩护。” 苏炳成信以为真地说:“你这话当真?” “我说到做到。” “那好吧,拜托了。”说罢,苏炳成才钻出了车子。 于婕迎上来,朱大贵对她说:“于婕,你陪苏医生进去坐下。” “那你们呢?这就要走吗?” “我们不走,这里另有任务。”他威风凛凛地朝另外几名警官扫视一下:“你 们进去,在后排找个地方坐下,别惊动别人。” 于婕嗅出了点什么,问道:“出了什么事?” 朱大贵迟疑了一下,凑到于婕的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于婕一听,脸色骤然变 了:“真的?!……” 朱大贵点点头。他看见那几名警官还没走,正看着他和于婕呢,厉声说:“叫 你们走,就快点走,有什么看头?” 几名警官各自做了个怪脸。 随后朱大贵和于婕带着苏炳成一起走进法庭。他对于婕说:“我有公务,你们 另找地方坐。” “……不然,就以妨碍公务罪将你逮捕。”于婕笑着打趣说。 朱大贵瞪了于婕一眼。于婕没搭理他,径自带着苏炳成找座位坐下。 朱大贵站在门口朝里看,偌大的法庭,几乎座无虚席。本来就很森严的法庭, 因为今天进行实况转播,更显得庄重。 肖晋元正举着手里的那只布娃娃在发言。 “根据中南法医研究所对头发的同位素测定结果,证明白小瑛体内不含对苯二 酚。这是鉴定报告。”他举起了一张纸展示给大家。 审判长说:“请公诉人核实。” 曾凯却表示不能接受:“审判长,我对辩护人提供的头发样品的来历有疑义。” 审判长说:“辩护人,请你证实你提供证据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肖晋元请求说:“审判长,我请求证人曾郁到庭作证。” 曾郁出现在证人席上。 等她坐好,审判长拿起桌上的布娃娃,问:“曾郁,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白小瑛送给我的礼物。” “你知道这个布娃娃的头发是用什么做的吗?” “知道。” “用什么做的?” “这是白小瑛从自己头上剪下来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这是白小瑛的头发?” “这是白小瑛临死的当天晚上,亲口告诉我的……” 于是曾郁就把那晚上,白小瑛如何来她的病室找她,又如何送给自己礼物的过 程说了一遍。此刻,白小瑛的声音还清晰地索绕在她的耳际:“这是我的头发,只 要你一见到它,就会想起我的。” 曾凯要求盘问曾郁:“审判长,我想向证人发问。” 审判长同意了:“公诉人可以向证人发问。” 曾凯问道:“曾郁,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她曾经当过我节目中的特约嘉宾,后来我住医院时又是病友。” “白小瑛多大了?” “今年八岁。” 曾凯明显表示自己的怀疑:“一个八岁的孩子,又和你是短暂相处,会用什么 方式表示感情?如果真的存在这种感情的话。” 肖晋元抗议道:“审判长,公诉人在暗示证人。” 审判长不采纳他的意见:“辩护人,本庭驳回你的反对意见。证人必须回答这 个问题。” 曾郁想了想,针锋相对地回答说:“人可以用多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不 在于年龄大小。这是有些人活到一大把年纪也不能理解的,比如像你这种人。” 曾郁死死地盯着曾凯。全场发出了笑声。 曾凯未加理睬,冷笑一声:“被害人送你布娃娃时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曾郁咬咬嘴唇:“没有。” “你怎么知道是被害人的头发?” “我已经说过这是白小瑛亲口告诉我的。” “你怎么证明被害人说的不是谎言?” “白小瑛不可能说谎,我了解她。” 曾凯对合议庭说:“证人不能证明证物的真实性,又没有第三者在场,本公诉 人不能接受这种证言。我问完了。” 审判长说:“辩护人,你可以向证人发问。” 肖晋元看出曾郁很难过,就用温柔的语气问她:“曾郁,白小瑛死在什么地方?” “死在床上,我病房里的床上。” “当时你在哪里?” “我和她一起睡在床上。” “是你要求她这样做的吗?” “是她自己要这样做的。” “在你的一生中,还有其他什么人,睡在你身边死去的吗?” “没有。从来没有。” 肖晋元总结说:“果然和想像中一样!我想,大多数人一生中都没有这样的经 历。我问完了。” 肖晋元的话,引起全场一阵议论。 这时肖晋元又举手要求发言。 “审判长,我要求证人冯晓玲出庭作证。” 一个年纪很轻的女护士走上证人席坐下。 肖晋元问她:“冯晓玲,白小瑛死去那天夜里,你看见了什么?” 冯晓玲答道:“那天晚上,正好我值夜班。因为我看见白小瑛的母亲出去了, 有点不放心,所以九点三十分左右,就去自小瑛的房间看一下……” 冯晓玲说,当时她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白小瑛住的房间门口。她轻轻推 开门,看见白小瑛用一把剪刀剪下了一瑛头发。白小瑛回过头来,头上可笑地缺了 一块头发。 听了冯晓玲的证言,曾凯发言道:“审判长,我可以向法庭提一项申请吗?” “公诉人,请你先提出申请,由法庭裁定。” “我征询过医学和化学方面的专家,他们认为:用毛发来衡量身体其他部分的 化学含量,对于无机盐类是可信的;而对于像对苯二酚这类有机物,大部分情况下 可信度较低。正因为如此,我们排除了类似毛发这类的证物。所以我们要求对方也 排除。” “公诉人,法庭不能在你单方面请求下对此做出裁定。” 曾凯胸有成竹地说:“好!审判长,实际上,我还没有说出我的请求。” 审判长说:“请你说出你的请求。” 曾凯亮出一把刷子形的小梳子:“这是被害人亲属提供的,白小瑛生前使用的 梳子,上面有白小瑛生前留下的毛发。我们已经请潞州大学生化研究所做出鉴定, 证明毛发中含有高浓度对苯二酚。这是鉴定报告。我申请将此证物列入证物清单。” 法警接过梳子和鉴定报告,先让肖晋元过了目,然后呈送给合议庭。 审判长裁决道:“法庭议定,接受公诉人的申请。” 曾凯这一着,引来了台下一片议论。 在肖晋元的请求下,审判长同意让苏炳成出庭作证,提供新的证据。 苏炳成蹒跚地走上证人席。他手里提着一个皱巴巴的黑色塑料袋。 审判长说:“辩护人,你可以开始发问。” “苏医生,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苏炳成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标本瓶,把它举起,边举边说:“这是一个肾脏, 是……这个这个——白小瑛的肾脏!” 接着他说出了肾脏的来历,坦承是自己偷偷解剖了遗体。 犹如平地起了一个炸雷,全场顿时大哗……审判长不住地高声制止道:“请肃 静,请肃静……” 肖晋元问道:“取出来的肾脏是否都保存在你手里?” “左肾在我这里,就在瓶子里;右肾,我偷偷送到了中南医科大学病理研究室 保存。” “是保存还是检验?” “是保存,同时,也做了检验。” “你能把检验结果说一下吗?” “阿米妥中毒,肾组织坏死,引起肾衰竭。” “你肯定不是对苯二酚中毒吗?” 苏炳成结结巴巴地说:“肯……肯定,这个这个——不是。” 审判长这时发问:“请证人回答,什么是阿米妥中毒?” “阿……阿米妥是一种进口的抗癌新药,数量极少,服用不慎会引起肾衰竭。 这……这是鉴定书。” 审判长要公诉人提问,曾凯问:“证人,你进行这种解剖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是潞州医大的病理学教授,我极其需要……这个这个……肾衰竭的 标本。” 待苏炳成作完证以后,审判长宣布休庭十分钟。 法庭休庭的间隔中,曾郁采访了她为这次实况转播请来的法律顾问,要他为观 众进行点评。 曾部对着摄像机镜头说:“法庭审理进行到这里,我们特意请来了今天节目的 顾问,他就是潞州大学法律系主任蒋含章先生。” 曾郁转向蒋教授,手中的话筒也随之移送:“蒋教授你好!法庭审理转播到这 里,观众朋友都很关心结果,您能不能谈一下你对今天法庭现场的印象?” 蒋教授回答说:“大家都知道,去年三月份全国人大对《刑事诉讼法》做了重 大的修改,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改变过去的‘审问式’,而使它成为‘控 辩式’。理顺‘控’、‘审’、‘辩’三方的关系,保障审判人员能客观地做出公 正判决。” “您的意思是说,控辩双方可以充分提供事实和意见,审判人员对他们保持等 距离关系。” “完全正确。这样控辩双方就处在平等地位。辩护人可以更充分发挥作用,有 利于被告人充分行使辩护权。也有利于审判人员弄清事实真相。” “所以今天控辩双方争论很激烈。” “对。应当说控辩双方都很出色。不过,目前还只是法庭调查阶段,具体地说, 是法庭举证。你刚才不是也当了回证人吗?你自己感到控辩双方激烈不激烈?” 曾郁笑道:“是很激烈,尤其是公诉人,他是我哥哥。” 蒋教授也笑着说:“哦,是吗?他是我的学生,辩护人也是。” “蒋教授,据你目前看,这场官司谁会打胜?” “我不是法官。现在法庭调查还没有完。不过我估计:控辩双方的大文章都留 在后面呢!” 法庭重新开庭的时候,审判长要求公诉人和辩护人过去一下。 曾凯和肖晋元离座,向审判桌走去。审判长征求双方的意见,建议审判延期。 但曾凯坚决地摇摇头,还怒气冲冲地看了肖晋元一眼。 张致祥重新被解送到被告席上。 曾凯说:“审判长,我请求法庭召唤证人赵俊生出庭作证。” 审判长同意:“传证人赵俊生出庭。” 赵俊生信步走上了证人席,手里提着一个小包。 “姓名?” “赵俊生。” “职业?” “潞州人民医院化验室主任。” 审判长说:“证人赵俊生,你必须如实向本庭提供证言,否则将承担法律责任。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审判长说:“公诉人,你可以向证人提问。” 曾凯开始提问:“证人赵俊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赵俊生从容不迫地从包中拿出一个带塞子的试管,里面装着半瓶暗红色液体说 :“我手里拿的是白小瑛的血液样本。” “你是如何取到这个样本的?” “白小瑛是我们医院长期住院病人,我经常保存她的血液样本。” “你是否对此样本进行过化验?” “进行过。” “你发现了什么?” “审判官,如果你指的是对苯二酚的话,我没发现。但是,案发以后,我曾送 省人民医院化验中心检测过,他们发现了。” 曾凯提示说:“发现什么?” 赵俊生回答:“对苯二酚。这是鉴定书。”他拿出一张纸,“我事先已经送交 了复印件。” 曾凯问完以后,法警把物证交控、辩、审三方—一看过。 肖晋元这时请求说:“审判长,我想向证人提问。” 审判长说:“可以提问。” “赵俊生,你的样本是什么时候采集的?” “白小瑛临终前约一周。” “由谁采集的?” “白小瑛的母亲本身就是护土,是她采集的。” “是你要她采集的吗?” “是我。” “当时采集的目的是什么?” “那还用问?” “我重复一下,当时采集的目的是什么?” “肝功能试验。” “请问,一般病人要进行某种化验时,应当由谁来决定?” “医生。” “请问:你的身份和职务是什么?” “化验室主任。” 肖晋元只不过是做了个圈套,见到对方钻了进来,马上结束了提问。等到赵俊 生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慌忙地说:“我也是医生,我同样有权利……” 但肖晋元冷冷地制止了他:“我没有问你问题,你不必答复。” 这时审判长说:“证人赵俊生,你可以退下。” 赵俊生不情愿地走下证人席,但步履中已经没有那么自信了。 肖晋元趁热打铁地提出了新的要求:“审判长,我请法庭允许最后一位证人张 亚琴出庭提供证言。” 审判长点点头:“传证人张亚琴到庭。” 张亚琴,那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性,轻盈地飘向证人席。 审判长问:“你的姓名?” 张亚琴答:“张亚琴。” “职业?” “潞州市人民医院内一科护士长。” 接着肖晋元开始向她提问:“张亚琴,你是否认得白小瑛?” 张亚琴马上答道:“她是我们那儿的长期病号,我怎么会不认识?” “你们之间关系怎么样?” “怎么样?我疼她,她也亲我。”她做了个顽皮的表情:“我是她干妈!” 全场的人随之一阵轰笑。 “白小瑛经常去你家吗?” “经常去,临死前个把月每天去。” “她去干了些什么?” “她有一只小猫叫‘波波’,她妈妈把它寄养在我这里。她是去看她的小猫的。” “她非常爱她的小猫吗?” “她非常疼小猫,还偷偷地把自己的‘维它露’都喂了小猫。” “她自己没有吃吗?” “没有。她告诉我,这是爱的奉献,是全心全意的爱。” “她为什么要给猫吃‘维它露’?” “那是一只长毛波斯猫,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照料,毛色变坏了。她说她在报 上看到,猫的毛色不好是缺少维它命,所以才动了这个念头。” “她前后送到你那里几盒‘维它露’?” “五盒,给‘波波’吃了三盒多,还剩下不到两盒。” 肖晋元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两只“维它露”盒子。肖晋元把盒子拿过去让张 亚琴辨认:“这是保存在你手里的‘维它露’吧?” 张亚琴肯定地说:“是的,你取走时我全部做了记号。” 肖晋元转身对审判席上的人说:“审判长,这些遗留样品,已经送检,根本不 含什么对苯二酚!”然后亲自把盒子送上审判席,又转回身来,亮出一张纸:“这 是法医研究所的鉴定证书。” 他回到座位上:“审判长,我可以问一下被告人吗?” 审判长说:“可以。” 肖晋元对一直站在被告席上没有说话的张致样发问道:“被告,你赠送给白小 瑛几盒‘维它露’?” “八盒。” “八盒。去掉喂猫的三盒,留在医院里三盒,这里还有两盒。” 这时肖晋元甩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炸弹:“审判长,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 白小瑛根本就没有服用过‘维它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