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致祥的官司打赢了。 对于于敏来说这并不在她意料之外。她知道,张致祥的运气始终是很好的。于 敏很相信命运,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错。在张致祥还是个三流穷作家的时候,自 己就毅然选择了他。结婚、生孩子,使她不得不舍弃了主持人的事业。虽然当时有 很多人替她惋惜,但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反悔过。后来张致祥“投笔从商”,在商海 滚打了两年,一帆风顺地成为商界巨子,她也没有过多的惊喜。因为,在她看来,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其实,最初张致祥追求的是曾郁。当时于敏和曾郁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张致 祥为了曾郁而经常到她们的住处来。那时候,曾郁是于敏的助手,头上还没有闪出 现在那种耀眼的光环。但是曾郁属于所谓“小姐的做派丫头的命”那种人,她根本 没把张致祥瞧上眼。记得那时,于敏还曾经劝过曾郁,要她别挑花了眼,可是曾郁 却始终置若罔闻。从那时起,她才开始可怜这位青年作家。 后来,情况突然发生了逆转。张致祥和她也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事情的突变, 发生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那天曾郁正好出差到下面的铜冈县去了,而张致祥和 于敏海阔天空地聊到半夜。他们俩互相都觉得需要对方。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局促不 安以后,他们突然相互拥抱起来。他们像两条在大海中错开了航路的小船,终于在 一座名叫“爱情”的小岛上相遇。 总之,于敏成了张致祥的妻子。谁又能预料当时这位衣兜里掏不出一张整钱的 小伙子,现在居然是腰缠万贯的大公司老板呢? 所以,一直以来,于敏有点怜悯曾郁,认为她由于命运摆弄,失去了这么一次 天赐良机。而这样的机会,在人生历程中,难道还会重新出现吗? 但是话要说回来,将近十年过去了,曾郁还是没结婚。于敏深深地感到威胁在 迫近。她知道,张致祥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曾郁。那么,曾郁的不结婚是否也同样 是对张致祥的有所图呢? 她带着这样的眼光看待曾郁,当然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疑点。令她扼腕的是, 他们居然敢在电视上调情,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丈夫受审的过程中,于敏自始至终都关在资料室里看实况转播。当官司打赢以 后,曾郁头一个采访的就是张致祥。 曾部要张致祥说一下感受。张致祥回答说:“我要感谢公正的法庭,感谢干练 的律师,更要感谢热情的电视台。” 他说“热情的电视台”的时候,画面上是他的脸部特写。于敏清清楚楚地看出 张致祥给采访她的曾郁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种媚眼眼神,别人看不出来, 她于敏还能看不出来吗? 怎么办?事态已经发展到即将时不待我的地步了。 于敏知道,但凡感情上的战争,不是飞机大炮可以解决问题的。于是她决定, 拿出自己浑身解数,准备一顿极为精致而丰盛的晚宴,让张致祥既感到家庭的温暖, 又重视自己的存在。 于敏是电视台公认的烹调高手,这一点她自己是当仁不让的。 日近黄昏,菜市场早已无物可购。于敏去到一家餐馆,好说歹说让人家卖给她 一大堆加工好的原料。店老板也乘机狠狠地敲了她一笔,还说这是照顾她。她只是 一笑了之,心甘情愿地掏了腰包。 天擦黑的时候,张致样回到了家。 张致祥高兴地走下汽车,发现彬彬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等他。他朝儿子挥挥手, 孩子向他跑过来。他一反常态地把儿子抱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爸爸赢了官司, 知道吗?” 彬彬点点头,兴奋地说:“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张致祥感到意外,但又感到一丝甜意。妻子终于回心转意了。于是他和彬彬一 起走进家门。 当他走进客厅,向餐室望去的时候,所看到的景像,又使他感到吃惊。他看见 于敏正坐在餐桌上吃饭,面前只有一碟咸菜。看到他们进来,于敏马上对儿子说: “彬彬,你自己到厨房盛饭。” 张致祥给弄糊涂了,笑嘻嘻地问:“于敏,你不觉得应当庆祝一下吗”‘于敏 装做专心吃饭,连眼皮也没抬,并用讥讽的口气挖苦说:“你不是要感谢这个感谢 那个吗?我还以为你到外面去感谢了呢!” 张致祥涎着脸说:“想来想去还是你做的饭最好吃!” 于敏抬起眼皮斜看了丈夫一眼,尖酸地:“是吗?那就吃吧!我还以为你们到 凯悦大酒楼撮去了呢!”说着,于敏用筷子指指咸菜。 张致祥端起咸菜碟问:“就这?” 于敏把筷子啪地一扔,大声说:“嫌不好?叫别人给你去做呀!” 张致祥一听这话,顿时呆若木鸡:“喂,你是不是存心找茬啊?” 于敏没好气地说:“对,我是吃饱了撑的!” 张致祥回敬道:“我看也是!” 这一下,于敏就不让了:“你在外面笑够了,风光够了,还回家干吗呀?装给 谁看呢?看你们干的那点事,骗谁呢?我都替你害臊!” “对,我是想骗你,行了吧?可你不看看自己那德行!” “谁德性?我老了,我的德性不好看,是吧!” 彬彬本来是要去厨房的,看见父母又吵了起来,站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要 劝阻,于敏却把他推开。 “彬彬,你走开,叫他去把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你领回来当后妈。” “你再说一遍!好,好,你把门开开,站到外面吵去,让所有人都听听,你多 本事呀?母老虎……” 于敏顿时哭叫起来:“好哇,你骂我,你这个坏了良心的的东西,我让你骂, 让你骂……”说着把桌子上的那碟咸菜向张致祥摔过去。 彬彬边哭边走上楼去,打开音响。莫扎特弦乐小夜曲的欢快旋律顿时和餐厅里 的吵闹声混在一片,组成了一曲奇怪的乐章。 盛怒之下,张致祥拉着儿子走出了家门。在门口张致祥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回 过头来对着怒目而视的于敏说:“我们上凯悦酒楼撮去,行了吧?” 只留下于敏一个人愣在那儿,好半天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委曲得要命,她狠 命地将门关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响起。于敏以为张致祥又返了回来,故意不去开门。 门外的人大概等急了,乒乒乓乓地敲起门,并在喊:“家里有人吗?” 于敏一听,是于婕的声音,连忙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慌乱中又用桌 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眼泪,跑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于婕带着朱大贵和肖晋元走进来。他们是来庆贺张致祥官司胜 利的。朱大贵手里提着一只长颈大瓶,对于敏嚷嚷说:“瞧,大香槟!是于婕让买 的。按我的意思,应该买两瓶‘五粮液’才够劲呢。” 于敏把他们往屋里让,他们都几乎同时闻到了弥漫在屋里的饭菜香气。这香味 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于婕和朱大贵一起走进厨房,一眼就看到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排 列着七大碗八小碟。 于敏回头对朱大贵感叹道:“我姐把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 肖晋元也是红光满面,他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突然,他看到于敏的神色不 对,连忙问:“张致祥呢?没回来吗?” 于敏没有吭声,但泪水却在眼里闪闪发亮。 肖晋元诧异地问:“怎么?你哭了?” 于敏掩饰着自己,嘴里喃喃地说:“高兴,高兴。”可是泪珠子却忍不住顺着 眼角滚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张致祥醒来,发现于敏不在床上。开始他并没有感到奇怪,以往 每次吵完架,于敏总是跑到另一间屋子和儿子一起睡,以示抗议的。但是,床头柜 上的一串钥匙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于敏的钥匙,钥匙圈上系着一只塑料斑点狗。 他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了。于是他从床上一骨碌翻下来,到儿子屋 里,于敏不在。屋子里四处也没有人影。他的心往下一沉,呵出来的气也变凉了。 回到自己屋里,他坐在床沿上,整理一下突然变得混沌模糊的思绪。就在这时, 他注意到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只小相框,那里面夫妻两人的合影被人撕去了半张。留 在相框里的是咧着嘴笑的张致祥自己。这是于敏留给他的信息:她离家出走了。 其实,于敏并不知道,曾郁也要走了。 她是应中央电视台之约,被借调到那里的少儿部去当策划的。这件事其实在上 次她去北京领奖时,人家就已经提出来了。不过当时她并没有完全答应,只是答应 考虑考虑。 尽管人家非常欢迎她去,但是她自己却还是十分胆怯。她有自知之明,“高处 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不错,她是具有办《七色花》的成功经验。但是在一个地方台取得成功是一回 事,到中央台这种顶尖的地方去打拼又是另一回事。那里可是人才济济,高手林立 的哟! 要不是发生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官司,也许她的想法完全不会改变。现在,她却 不得不走了。与其困死在潞州这个一隅之地,倒不如到大江大海去闯荡一番。毕竟 自己年近而立,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呀! 火车停在了站台上。广播喇叭中传出报告声:“由潞州开往北京的138 次列车 已经进站了。去往北京方面的旅客,请你们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抓紧时间上车。 送亲友的旅客,请你们不要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车了……” 旅客都已经陆陆续续上车,只有列车员守在打开的车门旁,整个站台上空荡荡 的。曾郁提着旅行皮箱,背着旅行包,孤独地在站台上向前迈着步子,寻找着自己 的卧铺车厢。 背后传来喊声和跑步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肖晋元向她跑来,手中还挥舞着 一卷纸筒。她站下来,看着肖晋元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曾郁,终于把你赶上 了……” 曾郁感动地看着肖晋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肖晋元把手中的纸卷递过来,那 是一枝紫色的玫瑰花。 “送给你。玫瑰花是幸福之花,它象征着和平。不过,就我而言,还是非常怀 念战争……” 曾郁接过花问:“为什么?” “因为只有‘战争’,才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你认为我们之间已经‘和平’了吗?” “当我看到你要离去时,我确信,已经‘和平’了。” 曾郁笑了起来:“我们之间,除了‘战争’与‘和平’,就再没有点别的什么 了吗?” 肖晋元也笑了,默默地摇摇头,然后深情地凝望着曾郁。 曾郁柔婉地对他说:“我走了……” 肖晋元依然一言不发,痴迷地看着她。曾郁踏上车厢门又回头喊道:“代我去 看看哥哥,你和他的战争。就是你和我的战争……” 列车员看看曾郁,又看看肖晋元,莫名其妙地笑了。她跟着曾郁上了车,把车 门关上。 只听见汽笛声响,火车缓缓移动…… 只看见肖晋元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着…… 市中心广场一侧,有一条通往体育场的专用马路。 日近黄昏,这条路上依然热闹非凡。马路的两侧,摆设了很多张桌子,每张桌 子前都是人头攒动。桌子的后面,搭了一些高台,上面显眼地放着一排排自行车、 摩托车,还有冰箱和组合音响。潞州市残疾人联合会正在发卖残疾人福利奖券,高 台上的物品,都是些奖品。最显眼的奖品,是五辆崭新的“夏利”牌小轿车。 电视台的面包车开过来,停在附近。大李和小黄扛着电视摄像机跳下车。大李 对司机小何说:“你把车停在这里,我们到那边去。” 小何指指前方说:“你们看,五辆‘夏利’车等着你们去拿呢。我看你们干脆 别拍了,豁上它几百块钱,摸上一把,也许‘夏利’就到手了。” “我可没这运!” 小黄逗趣道:“小何,你怎么不试试?” 小何却认真地说:“别忙,明天还有一天呢。越靠后,中奖机会越大!” 大李瞪了他一眼说:“那你叫我们现在就摸!” 小黄没理会他,突发奇想地说道:“要是现在有人抓到大奖,正好赶上《潞州 新闻》!” 大李搭腔:“你别说,这倒也是个主意。来,我们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抓到 这个机会。我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向车里喊道:“郭萍,郭萍,快下车,咱们在 这里守上它半小时,不会误你的事。” 郭萍对什么奖券。彩票通统不感兴趣,认为这都是骗乡下人的把戏。她探出头 来说:“你们拍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大李央求道:“帮个忙还不行吗?万一把中大奖的新闻抓到手,你就帮着采访, 客串一下嘛!这可是独家新闻哪。” 郭萍看看表说:“那好,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过,不能超过二十分钟。” “放心,误不了你的事!” 郭萍慢吞吞地跳下车。这时,大李已经开始在选景,拍摄全景。 镜头中大李突然看见《潞州晚报》记者林强匆匆地从前面走来。他连忙放下摄 像机,高声喊叫:“喂!”又转回头对郭萍说:“你的那位。” 郭萍装作没听见。 小黄在一旁对远处的林强挤眉弄眼,不停地用手朝郭萍指指点点。林强早已看 见了他们。他迟疑了一下,也用手向桌子前的人堆指了指,意思是他是来采访的。 郭萍一巴掌打住小黄的手,嗔怒地说:“喂,你乱比画什么呀?” 小黄嘻皮笑脸地说:“你怎么不打他?舍不得?” 郭萍恼了,咬牙切齿地说道:“告诉你们,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我和他早就 吹灯了!” 大李又把摄像机扛上肩,他想把怒容满面的郭萍逗笑,故意发出大吃一惊的腔 调说:“你们吹啦?那我可有机会喽!” 郭萍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说了声:“去你的!” 林强从人堆中挤到一张摸奖桌的跟前。他看看周围,瞧热闹的人多,买奖券的 没有一个。正在东张西望,他看见从后面又挤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七分学生三分 乡下人的模样,憨头憨脑的。 小伙子挨近桌边,把手插进胸前的衣兜挖了挖,然后又把手抽出来。他带着一 脸的虔诚,又显出几分犹豫。他问卖奖券的姑娘:“几块钱一摸!” 姑娘又站起来,露出点笑容:“两块。” 有人低声嘲笑一声:“来菜了!” 小伙子从上衣口袋里挖出两张拾元的钞票来:“我买十张。”边说话边把钱递 给了发售奖券的姑娘。 这时人群中又起哄道:“十张管个屁用,打水漂都不起花。” 小伙子一听这话,又迟疑起来。那姑娘是个机灵人,连忙把盛满奖券的盒子捧 到小伙子面前恭维说:“先生,一看你就像个有运气的。” 旁边马上有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说从中间抽十张;有人说分两头;也有 人说闭上眼一张一张抽。那小伙子看看林强,好像要林强帮他拿主意。 林强笑了笑说:“抽吧,不就二十元钱吗?” 小伙子胡乱抓了一把。数了数,还差一张。他连忙又把手伸进盒子补抽一张。 他开始撕这张后抽的奖券的包装纸时,那姑娘在一旁用手捻那两张钞票,因为她发 现其中一张似乎不对头,但她又拿不准,只好对小伙子说:“喂,等等,这张可能 是假钞票。” 小伙子停住了手说:“那怎么可能?” 姑娘又用两手抓住钞票,对着空中照了照,依然拿不准地说:“好像有点不对 劲。你换一张钱吧。” 小伙子阴郁地说:“我没有钱。” “你不可能一分钱没有吧?” “那我把奖票退了,你把钱还我。我真的连一分钱也没有了。” 姑娘极其不满地吼了一声:“你撕都撕开了,怎么退?”说着,她转过身子喊 道:“左莉,左莉,你来替我一下。” 另一个姑娘跑过来问:“什么事?” “我到对面银行去验一下这张钱,你替我看着摊子。”然后她又对小伙子说, “要是验出是假的,你可得补我钱。” 姑娘一走,小伙子重新撕开了那张奖票。刚一撕开,旁边一个伸着脖子看的大 叫一声:“中了!” 听见这一声叫,看热闹的人都拥了过来。小伙子这时还有点不相信,挤出周围 的人堆,去看对奖牌。他看见林强也挤了过来,就对他说:“真的中了!” 林强说:“让我看看!”小伙子给林强看奖券,林强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啊呀,真中了,一辆‘夏利’车!” “中了,中了,有人中大奖了!”小伙子被狂迷的人群簇拥着,走向兑奖台。 这时手持话筒、摄像机的郭萍他们排开人群,以人头攒动的领奖台为背景,准备做 现场报道。 镜头前现出郭萍的美脸:“今天,是潞州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发售奖券的第一 天。记者在现场采访了大奖的第一位中奖者。” 她转向小伙子:“你好!” “你好!” “听说你刚才得了特等奖。” 小伙子腼腆地回答道:“是的。” “祝贺你。” “谢谢。” 郭萍问道:“奖品是什么?” 小伙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台……‘夏利’车。” 郭萍故做惊奇地赞叹道:“哇!一台‘夏利’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喜刚。” “你是潞州人吗?” “我是铜冈县茅山铺人,在潞州大学数学系上一年级。” 郭萍真的感到意外,她本以为这是个打工仔呢,所以她由衷地祝贺道:“哦, 是大学生,那你真是个幸运的大学生!你打算把这台车怎么办?” “我还没想呢……” 采访结束以后,他们当机立断地马上返回电视台。想赶上当晚七点四十五分播 出的《潞州新闻》。 杨喜刚则去了领奖台。民政局方面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脸带微笑地把那张中了 奖的奖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旁边闪出一个人轻轻拉了杨喜刚一把,鬼鬼祟崇地说:“卖不卖?我出八万块。” 杨喜刚摇摇头。 那人赶紧加码:“八万五?” 见杨喜刚没搭理他。那人不死心地说:“要不你出个价?……” 没等杨喜刚做出反应,只听见一个女子喊叫的声音从人堆外面传来:“朱科长! 朱科长!” 朱科长探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去验钞票的女孩跑过来。女孩心急慌忙地挤过来 报告说:“朱科长,他刚才给的钱,有一张是假的。” 朱科长马上收起笑容,板起脸说:“钱呢?” “被银行没收了。” 朱科长看了一眼杨喜刚,把手中的奖券往手心中一捏,斩钉截铁地说:“这张 奖券不能兑!” 人群中发出嘘声。老实巴交的杨喜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始终站在旁边的 林强开了口:“那你也得把奖券还给他。” 朱科长绷着脸,居高临下地说:“不能还。” 人群中嘘声更大了,议论纷纷。林强问杨喜刚:“你身上还有钱吗?” 杨喜刚窘迫地小声回答说:“没有。” 林强掏掏兜,拿出一张拾元的钞票,塞给杨喜刚:“拿这个给他,把奖票要回 来。” 杨喜刚这才从梦中醒来似的,接过钞票递过去:“我还你一张好钱,总该行了 吧?”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你使用假钞票,本来就是违法的,我凭什么要还给你?” “你凭什么不还给我?莫非你想留着自己得?” “我就想留着自己得,怎么着?你眼气了?” “你他妈欺侮人!……” 杨喜刚上去抓住朱科长的手就要夺回奖票,朱科长来回挡开杨喜刚……两人推 推搡搡,扭成一团。 这时,人越挤越多,不知谁喊了声:“打!”现场就更乱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警察,他们迅速排开人群,大声制止道:“住手!住手!” 喧闹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 警察严厉地看看杨喜刚,又看看朱科长:“怎么回事?” 晚上八点多,郭萍的父母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郭萍的母 亲走去接了电话。 电话是林强打来的,说是有急事要找郭萍。郭萍的妈妈朝一个房间喊了声: “萍萍,电话。” 郭萍从门中探出头说:“谁打来的?”一听是林强来的电话,她马上把脸一沉, “我不接,就说我不在。”说完她缩回头,关上门。 父母俩对视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母亲推开房间门问:“怎么啦?吵嘴了? 电话还是要接的嘛,要有什么急事呢?” 郭萍不情愿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他能有什么急事?……” 郭萍拿起电话听筒听林强说。他说白天摸到“夏利”车的小伙子被红桥路派出 所扣住了。现在林强自己也在派出所。他的意思是,请郭萍赶紧去把摄像师找到, 并且立即赶到派出所来。林强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新闻,非常值得跟踪采访。 听了林强在电话里的讲述,郭萍对着电话筒说:“这会儿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我劝你还是省点事吧,你还嫌麻烦少吗?”说完,她把电话重重地“啪”地挂上了。 刚挂上电话,她又显得有些后悔,下意识地重新抓起电话听筒,可是想了想又放下 了。 母亲问她:“萍萍,出了什么事?” “刚才新闻里那个模奖摸到‘夏利’车的小伙子被派出所扣起来了。” 父亲这时也插上了嘴:“真的?为什么?” 郭萍说:“我也说不清。” “那车子呢?‘夏利’车给他没?” “没有。要是给了他,不就没事了吗?”郭萍又重新回到自己房间,随手关上 门。她父母又互相对视一眼,不得要领地耸耸肩。 林强一直没离开奖券发售点。警察来制止吵架的双方以后,就把他们带回派出 所。朱科长先走了,可杨喜刚就这么一直被扣着。给郭萍打电话碰了一鼻子灰以后, 他又去附近的小铺买了点东西。 他提着一个塑料食品袋走进派出所的办公室,从袋里掏出一个面包和几根火腿 肠,递给犟头犟脑的杨喜刚。 杨喜刚倔着劲,把头来回摇着不肯要。 “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该你的,跑不了;不该你的,就是到了嘴边的鸭子也 有飞的。”说着他把面包、火腿肠塞到杨喜刚手里,又掏出一罐可口可乐,“给, 饭总是要吃的。” 两个警察中个子比较高的叫高国平,另一个叫齐卫国。 高国平一脸疑惑地问林强:“喂,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警察狐疑地相互看了一眼。 齐卫国对林强说:“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打什么主意的话,那就错了。” 林强马上还嘴说:“你要是以为我在打什么主意的话月B 你就错了。” 高国平被惹火了,训斥道:“喂,你以为你是谁呀?这里没你什么事。” 林强毫不让步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齐卫国挖苦道:“哟,来了个‘见义勇为’的。” 林强掏出一个面包,咬了一大口,嘴里塞得满满的:“就是蹲大狱,饭总是要 给一口的吧?” 高国平脸都气白了,火冒三丈地走过来,边拽林强边说:“出去出去,这里是 派出所,不是卡拉OK厅。” 恰巧这时候郭萍走进来,站在了门前。林强好像见到救兵一样,马上迎上去说 :“郭萍,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人?”郭萍点了一下头。林强又问:“他们呢?” 郭萍知道他问的是摄像师,摇了一下头。 齐卫国用讽刺的语气说:“咦,又来了一个……”“郭萍连忙对警察们自我介 绍说:”我是潞州电视台的。“ 两位警察马上庄重起来。齐卫国本来坐着,现在也站了起来。 郭萍没搭理他们,径直走到杨喜剧的面前:“杨喜刚,你还认得我吗?” 杨喜刚注视了一下郭萍,没精打采地问了句:“你好!” 郭萍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喜刚低下了头,不吭声。林强抢上一步大声说:“这事我最清楚,我一直在 旁边。”于是,他就把郭萍他们走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对郭萍描述了一遍。林强叙 述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郭萍。郭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齐卫国走上前来,指着郭萍:“哦,你不就是那位采访他的记者吗?”说着, 向杨喜刚投去一瞥。 郭萍没正面回答:“你们想把他怎么样?就这么老扣着?” “只要他在讯问记录上签字,就可以走人。” “什么记录?” 林强抢着回答说:“什么记录?是保证。保证不再使用假钱,不再闹事。天下 哪有这种道理?事情本来不是他引起的,怎么让他做保证?” 看到林强口气这么强硬,齐卫国感到这人恐怕是有来头。他底气不足地问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潞州晚报》的记者,我叫林强。” 齐卫国心想:撞上鬼了。言词上立马变和气了,“哦,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又能怎么样?” 高国平本来已经回到座椅跟前,闻声又走上来说:“对不起,误会了。没办法, 我们也是照规定办事。我看不签也行。我们已经通知他学校来领人了。”说罢,他 看看表。 郭萍用商量的口气说:“老让人窝在这里也不是回事。我看这么得了,是不是 干脆让我们把他送回学校去,你看行不行?” 齐卫国有点犹豫,他问高国平:“那学校来人怎么办?” 郭萍说:“学校要来了人,说他已经走了,不就得了吗?” 齐卫国没把握地又问高国平:“你看行吗?” 高国平想了想说:“管他呢,我看就这么着吧!……” 林强和郭萍护着杨喜刚走出派出所。齐卫国又赶出来,拍一下林强的肩膀: “喂,大记者,回去可别在报上乱编排人。” 林强嘲笑般地说:“放心,你想上报纸还不够格呢!” 《潞州晚报》社总编胡成忠正在办公室看一篇稿子。林强站在他的桌子前面。 胡成忠读完稿子,轻轻地把它放桌子上,两手手指对手指地动来动去。他用一 种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林强,好半天才开口:“我说,你是不是又想当被告?” 胡总编很喜欢林强,但是林强给他惹的祸也不少。胡总编心里很赞赏林强的这 篇稿子,但是他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此给了林强一个软钉子。 林强感到很无奈,这么好的追访素材,被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随便封杀了? 不行,他要追踪到底。 林强骑车来到潞州大学。一路问别人,总算找到了数学系学生宿舍。 好几名学生正围着杨喜刚的床。杨喜刚躺在双层床的上铺,脸色惨白,两眼望 着天花板,既不动弹,也不说话。从昨天晚上回来以后他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有个同学泡好了一碗快餐面端过来,杨喜刚也毫无反应;摇摇他的肩,他就像 个布扎的假人,没有一点生气。 “杨喜刚,有什么事慢慢说,总不能老不吃饭吧……”,见他这个模样,同学 们很害怕,商议着要去报告学校。 有一个同学不死心,大声问他:“杨喜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话呀!” 这时有人在敞着的门上叩了几下。大家回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年 轻人亮出一个小红本,对他们说:“我是《潞州晚报》记者林强。” 在学生宿舍里,林强向大家叙述了杨喜刚的遭遇。杨喜刚则依然麻木地躺着, 一声不吭。 说到最后林强对同学们说:“是我和一位朋友把他送回来的,我们在校门口分 的手。分手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 “这也太欺侮人了,你是记者,不能在报上揭露一下吗?” “有困难。不瞒你说,我已经试过了。可是报社领导不让登,他怕引起复杂的 法律纠纷。” 同学们议论开了。 “咱们多找几个人,找他们评理去。” “这倒是个办法。”有人推推杨喜刚,“杨喜刚,起来,我们大家帮你去评理。” “不行就砸他的场子。” 杨喜刚突然“腾”的一下坐起来,痛苦地使劲摇头。不过他依然没说话,然后 照旧又倒在床上。 林强告诫同学们:“这个办法行不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弄不好,会把事 情闹大。” “我们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闹大也不是这种问法……” “那你说怎么办?” 林强想了想说:“我看杨喜剧应当上法院去告他们。” 看到没人响应,林强紧接着又说,“怕什么?有理走遍天下。现在关键是要找 个好律师。”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通讯录,翻了翻,问道,“你们这里有电话吗?” 一个同学告诉他:“前面有。”林强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去打个电话,先替 你们联系一下再说。” 有一个戴眼镜的同学接着林强的话音说:“前些日子我们看了法院审一个人命 案的实况转播,够劲!你不是说把事情闹大吗?咱们能不能也请电视台来转播?” 林强提醒他说:“喂,把事情闹大,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要赖在我头上。不过, 我可以帮你们打听打听,看看电视台感不感兴趣。我先去打电话,你们等着。” 在曾凯家住的单元楼里,肖晋元迈上楼梯,停在曾凯家的门前。他迟疑了一阵 子,用手轻轻敲门。 门无声地打开,吴逸霞站在门里吃惊地说道:“晋元?” 肖晋元问道:“曾凯呢?在家吗?” 吴逸霞支吾着说:“他病了……” “什么病?” “有事找他?” 肖晋元假装不高兴地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他吗?怎么,不欢迎?” 吴逸霞把食指支在嘴上,示意别出声。她边让进肖晋元,边对里屋喊:“曾凯, 晋元来了。”。这时,肖晋元吞吞吐吐地问:“我想……我是来问一下,曾郁有消 息吗?” 吴逸霞站着不动,用奇特的眼光把肖晋元打量了一番,轻轻关上门。然后弦外 有音地小声说:“你究竟是来找曾凯的,还是找曾郁的?” 在卧室里,曾凯半躺在床上。他对肖晋元的来访,显得很冷淡。吴逸霞把肖晋 元让进卧室,示意他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坐在了床头上。 吴逸霞感到气氛有些紧张,直截了当地说:“我可声明在先,咱们今天不许再 说案子的事,好不好?其实说来说去,你们还不是一个意思?又不是你们谁把谁打 败了。是法律把违法者打败了,正义把邪恶打败了。你们又不是‘东邪,西毒’, 非要在法庭上‘华山论剑’哪?根本上说,你们都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嘛!” 肖晋元调侃地说:“精彩精彩,你的这段话应当直接写进法律知识讲座中去!” 吴逸霞笑骂着说:“去你的!蒋教授在电视里说你们两人那天的表演都很精彩。 不是我护着曾凯,要我评价,曾凯比你强多了。” 肖晋元打趣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吴逸霞笑道:“你真够坏的!不过,这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至少我的同 事们都说,在电视里曾凯要端庄多了!” 曾凯本来绷着的脸放松了许多:“我讨厌上电视!” 吴逸霞瞪了他一眼:“才夸了你几句,又开始找别扭了!” 曾凯马上泄了气,不说话了。 肖晋元打圆场地说:“说实在的,我也讨厌上电视。但是我并不反对电视转播 法庭审判,最好所有的审判都转播。” 曾凯用略带轻蔑的口气接着他的话说:“你当然这么想,你是吃这碗饭的嘛!” 肖晋元嘲弄般地:“那么你呢?还不是一锅饭。只是你用金碗吃,我用土碗吃。” 吴逸霞提高点嗓门说:“好了,好了,别扯远了。我看晋元这话说得有道理。 正巧,我也已经向上面提出了书面建议。为了配合普法教育,应当多把法庭审判的 情况用电视播送一下,那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就太大了。至少现在全国都没有,说不 定能创出个样板呢。曾凯,你说这个建议行不行?” 曾凯连忙附和道:“行,行,行,你说的还有不行的?” 肖晋元笑着问吴逸霞:“那上面怎么说?” “张三书记画个圈说,这个建议很好,要研究研究;李四主任画个圈说这个建 议不错,要衔接衔接;王二麻子局长又画个圈说要慎重慎重……” 曾凯马上说:“王二麻子的意见,我举双手赞成。” 吴逸霞瞪了曾凯一眼,曾凯马上又不吱声了。 肖晋元出主意说:“要我说,你的路子踩错了。你不应该直接去说服政法系统 的人,倒是应当从电视台方面打开缺口,因为事情最后是要他们去办的。再说,他 们的兴趣,我看也不是没有。你倒好,买菜进了药铺。” 吴逸霞叹了口气说:“电视台我找谁去?曾郁又去了北京。要是她在的话,兴 许能通过她打开局面。” 提到曾郁,曾凯插问道:“曾郁走了多少天了?” 肖晋元脱口而出:“十七天。” 话一出口,肖晋元马上追悔莫及。吴逸霞敏感地盯住他看,他实在有点狼狈。 曾凯在这方面比较麻木不仁,并没有听出什么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连 一点音讯都没有?是不是还跟我闹别扭呢?” 肖晋元的BP机“吱吱”地响起,把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站起身来问:“电 话在哪里?” 吴逸霞指着门说:“客厅里。” 趁肖晋元去打电话,曾凯起了床。他坐在床沿上对吴逸霞说:“家里有没有菜? 你拾掇一下,留他吃饭。” 吴逸霞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乖?” 曾凯话中有话地说:“你的老朋友来了嘛!” “去你的!难道他不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是老朋友,打了我妹妹一拳,又踹了我一腿。” 吴逸霞神秘地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个悄声说话的动作:“我看出一个秘密,不 知你发现没有?” 曾凯不解地问:“什么秘密?” 吴逸霞压低声说:“肖晋元,他是不是对曾郁有点意思?” 曾凯感到事出意外:“曾郁?他?……” “你真没看出来?” “就他?我太了解曾郁了,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吴逸霞冷笑一声:“就你们曾家,妹妹是天鹅,哥哥是白马王子,别人都是癩 蛤蟆。” 曾凯赶紧分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我有预感,怕是曾郁也有意思。” “等等,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了解曾郁,她可不一般,何况又去了北京。” 吴逸霞说:“你等着瞧!如果真这样,你怎么看?” 曾凯自问自答道:“真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事!” 肖晋元打完电话回来,站在卧室门口对主人说:“我要告辞了。电视台的事, 我想办法问问。” 吴逸霞挽留道:“怎么就走呢?曾凯要留你吃饭。” “下回吧。有急事,打电话Call我呢。” 肖晋元穿过客厅,正要去开门戾然有人在外面按响门铃。他赶紧把门打开,一 下愣在了那里,原来门外站着曾郁。 曾郁也感到非常意外,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吴逸霞闻声赶出来送肖晋元,也吃惊地叫起来:“小郁?你怎么回来了?” 在北京的工作,曾郁实际上只是一个文字编辑。这与她的想像相去甚远。她所 渴望的,是那种布满灯光、摄像机和音响设备的演播室里火热的生活。最重要的是, 她渴望跟孩子们在一起,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他们一起创造梦境。可是这一切, 现在仿佛离她更远了。她虽然在少儿部,但演播厅的门朝哪儿开都没见过,甚至连 一个孩子也没见到。 她很快意识到,到北京来对自己而言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少儿部的同事们可能 看出了这一点,尽可能地宽慰她,开导她。要她耐心地从头做起,等待机会的出现。 她不是怕从头做起,而是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适应这种工厂化的气氛。 在北京,没有朋友交往的生活是非常孤寂的。不知为什么,每当寂寞的时候, 肖晋元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肖晋元说,他希望“战争”。这个比喻对曾 郁现在的处境来说,真是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曾郁也不喜欢“和平”,她需要 “战争”。在生活和工作中,她都希望自己面对挑战。 她真想找一个人倾诉自己的一切。找谁好呢?肖晋元如何?她为自己这一古怪 的念头感到可笑。曾凯曾经说她,怎么和肖晋元搅和在一起了。她曾暗暗感到可笑。 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为什么不呢? 所以,当她从北京赶回潞州时,一路上都在想,怎样才能见到他呢?结果,第 一个见到的人居然就是肖晋元。为此,她感到分外的欣喜。她的一颗沉寂了多时的 心,异乎寻常地怦怦乱跳。感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之中把他们“搅和”在了 一起。 而真正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却是电视台新办的栏目《法庭传真》。 在曾郁的嫂嫂,“普法办”副主任吴逸霞的推动下,电视台居然采纳了这个意 见。很快,上级部门和法院方面也都批准了这个节目的开办。 可能是上次“金少年”一案的庭审实况转播,给吴台长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 他推荐曾郁当了这个新栏目的主持人。而事情又是如此凑巧,这个新栏目选定的开 播式,恰好是肖晋元代理的大学生杨喜刚诉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拒兑奖券一案。 自打在哥哥家匆匆见了肖晋元一面以后,曾郁以为他肯定会来找自己。结果肖 晋元却像泥牛入海那样,古无音讯。日子一天天过去,曾郁的这一心情变得越来越 迫切。有时候,她自己也感到十分好笑,心想:我这是怎么啦?对肖晋元,除了知 道他跟自己一样,三十来岁还是独身以外,其余一无所知。对于一个自己根本不了 解的人,怎么就这么感兴趣? 那么,他究竟是在哪一点上吸引了自己呢?曾郁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既不是琼 瑶笔下甜言蜜语的情种,也不是《水浒传》里阳刚气十足的莽汉。这个在日常的待 人接物中十分柔顺的人,在法庭上却炯炯有神,咄咄逼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 “有时候是鸽子,有时候是狮子”。 当初,曾郁听到这话,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那么亲 切,那么甜蜜。她不得不承认,肖晋元的自我评价是一语中的的。 肖晋元是个刚柔相济、外国内方的人。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曾郁爱上了他。 当曾郁正式担任新栏目主持人,而且法院方面提议把奖券案作为试播对象时, 肖晋元还是没有主动来和她联系。这大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心想,你不找我 月p 就算了,自己何苦那么自作多情呢?但是又一想,作为主持人,又是在开辟自 己不熟悉的领域,怎么能不和节目的主要参与人事先沟通呢?有了这个理由,她就 理直气壮地拨通了肖晋元所在的天秤律师事务所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对方告诉她,肖晋元却不在。问他们肖晋元去哪儿了?回答是病 了,病了好几天了。这给了曾郁一个借口。她决定去探望肖晋元。 问清肖晋元的住址以后,曾郁决定独自登门。 肖晋元住在市中心的一处老式公寓里。虽然还是单身,却拥有一套两居室的房 子。肖郁找到了肖晋元的住所,站在门口却犹豫了两分钟。当她听到有人上楼的脚 步声时,才下定决心敲门。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了声:“曾郁!” 曾郁回头一看,肖晋元手里提着一个食品袋从楼下上来。两个人都感到很意外。 “下凡啦?”肖晋元见了她就说。见曾郁没听明白,肖晋元笑了起来,补充道, “我是说九天仙女。” 曾郁没理会这句玩笑,说道:“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肖晋元边开门边说:“请你在门外等两分钟,我得把房间收拾一下。” 曾郁笑着说:“那我就走了。” 肖晋元急了,连忙把门敞开,把曾郁让了进去。难怪肖晋元要曾郁等两分钟, 屋子里乱极了,简直像刚刚被人抄过家。 肖晋元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自嘲般地说道:“我本来已经在你这儿争取 到了六十分,现在恐怕只好吃零蛋了。” 曾郁宽宏大量地说:“至少可以打五十分。二十分鼓励分;二十分勇气分;再 加上是特殊风格分十分,一共五十分。 肖晋元对曾郁解释说:“他们多半会说我病了,其实病早就好了。我正在读法 学硕士,马上就要交论文,所以在家闭门造车呢。怠慢之处,请多多包涵。” 曾郁一听肖晋元这么说,不由得肃然起敬。她说:“我也是来看看你,顺便问 一下奖券案的事。今天我可是以节目主持人的身份来的。” 肖晋元说:“你以什么身份来我都受宠若惊。这使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诗,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我既不是吴刚,也没有桂花酒,只有几本 破法律书。希望你别见怪。” 曾郁笑着什么都没说,只是左右上下环视这屋子。 肖晋元说:“我明白,现在你心中有好多疑问,在等我—一解答之前,让我先 介绍一下自己。敝姓肖,名晋元,肖晋元。现年三十岁,大学文化,职业是律师。 业余爱好是坐着,什么也不干。” 曾郁听了她的话,不由得笑出声来。本来还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完全放松 了。 这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曾郁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谈话间,她了 解到,肖晋元是一个干部子弟。父亲在“文革”之前,是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 院长。“文革”中他父亲受迫害致残,以后再未复出,去年去世。家里还有他的母 亲和一个妹妹。他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妻子在婚后不久自费出国留学去了。随 后,从国外寄来了一纸离婚协议书。 肖晋元说在大学时代和她的哥哥、嫂嫂做同学的时候,曾经见过曾郁。当时曾 郁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一个“假小子”类型的中学生。 “假小子?”曾郁心想,她从来不记得有人认为她是假小子,这个肖晋元倒是 第一个。 潞州市新港区人民法院内,正在开庭审理杨喜刚诉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拒兑奖券 一案。潞州电视台《法庭传真》节目正对此进行实况转播。这也是《法庭传真》开 播第一案。 在新港区人民法院的法庭上,审判长举起两张拾元面值的人民币。其中的一张, 加盖了银行的注销章,表明是一张伪币。 他问证人席上的一位姑娘——就是那天发售奖券给杨喜刚的姑娘:“现在我手 里有两张人民币,你要如实回答,那天你从原告人杨喜刚手里接过来的,是不是这 两张人民币?” 姑娘很紧张,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但她还是说:“我是接过来两张人民币, 拾元的,是不是这两张,我……我……认不出来了。” “你把那张有问题的人民币,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守的桌子斜对面有一家工商银行营业所,我交给了里面的一位小姐检验。 发现是假的,她当场就没收了。我当时还和她争执了一下,想要回那张钱,她怎么 也不给,说这是规定。” “你现在还认不认得那位姑娘。” “认得。” “你能不能在此把她指出来?” 姑娘用手指着在前排就座的另一位姑娘说:“就是她。” “你可以下去了。‘等姑娘一下去,审判长又说,”现在请证人边小琴到庭作 证。“ 前排座上那位打扮人时的姑娘仿佛巴不得传她上台,她迅速地在证人席上站好。 审判长问她:“你是边小琴吗?” “我是边小琴。” “你的职业和工作单位?” “工商银行红桥路营业所储蓄员。” 审判长又问她:“你认得这张钞票吗?” “这是张假币:号码是……”她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翻了翻说:“UApo342196.” 审判长接着问:“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把这张纸币送来给你的?” “刚才作证的那位小姐,十四日下午四点半左右送来给我的。” 审判长环视左右道:“当事人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在被告人席上坐着的朱科长,另外还有一胖一瘦两名律师。他们都不动声色。 肖晋元坐在原告席上杨喜刚的旁边,他举手说道:“审判长,我可以询问证人 吗?” 审判长说:“原告人请发问。” 肖晋元问证人:“证人小姐,那天下午送到你手里的假币是一张还是两张?” “一张” “你没收的是一张还是两张?” “一张,就是送来鉴别的那张。” 肖晋元对审判席上说:“审判长,你手里的两张人民币,一张是被合法没收的 假币,另一张是被非法没收的真币,我要求法庭记录在案。” 被告方耳语了几句,胖律师站立起来说:“我的当事人从未非法没收真币,因 为原告人拿走了十张奖券。” “我请问被告,你所说的‘从未非法没收真币’,准确的含义是‘从未没收过 真币’,还是‘合法地没收了真币’?” “从未没收过真币。” “那么那张真币为什么在你手里?” “我刚才已经说过,原告人拿走了十张奖券。” “也就是说,你承认之所以留下了那十元钱真币,是因为卖给我的当事人十张 奖券?” 胖律师看出对方在设圈套,连忙解释道:“不是十张……” 肖晋元打断他的话,穷追不舍地问:“你一会儿说是十张,一会儿又说不是十 张,到底是几张奖券?” 胖律师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圈套,立即做出反应:“审判长,原告方面歪曲了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原告拿走了十张奖券,但由于他违法使用了假币,这个 交易就中止了。既然已经中止,这十张奖券当然就无效。” 审判长看了看依然站在证人席上的边小琴,就对她说:“边小琴,你可以下去 了。”然后审判长继续说,“被告人,《民法通则》第六十条规定:”民事行为部 分无效,不影响其他部分的效力的,其他部分有效。‘你刚才已经多次重申你拿了 原告方十元真币是交易所得,因此你所提出的’交易中止‘的说法不能成立,现予 驳回。“ 胖律师分辩道:“我说的‘交易中止’,是指原先的交易作为一个总体的中止, 不排除部分交易继续有效。” 肖晋元咄咄逼人地追问:“请问,哪一部分有效?” “这个……”肖晋元一下子把他问住了。他镇定了一下,“审判长,我请求和 当事人商议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 审判长说:“同意你的请求,商议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 胖律师坐下和朱科长、另一位瘦律师商议起来。“这时,主持人曾郁抓紧时机 面对摄像机说:”观众朋友,法庭辩论非常激烈,现在被告方面正在进行商议。趁 此机会,我们采访一下被告方面的负责人。他就是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常务副理事长、 民政局局长徐刚。“ “徐局长,你好!” “你好!” “你们这次发行‘福利奖券’的活动,总的情况如何?” “这次我们发行奖券的总数是一百万张,全市共设了五个点。共设了八个等级 的奖,中奖面百分之四十。” “今天法庭上审理的这起纠纷,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这种纠纷是不应当发生的。” “你认为可以避免吗?” “根本问题,是原告人不应当使用假币。其次是发现有假,应当立即追回奖券。” “这么说双方都有责任。” 徐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责任有主次,我认为主要责任是使用假币的一方, 违反了《银行法》。” 曾郁进一步问:“你既然认为双方都有责任,那么有没有考虑过协商解决?” “因为这次发售奖券是公益活动,影响面大,必须保证绝对公正,所以我个人 倾向由法庭来裁断。当然,不排除协商,事实上我们协商过,但是没有成功。” “你还有什么要对观众讲的吗?” 徐刚面对摄像机镜头说:“这次活动总的来说,比较成功,但是发生了两件值 得一提的事:一是目前正在打官司的‘假币纠纷’;另一件是,到目前为止,奖券 已经全部发售完毕,但是还有一辆‘夏利’车没有人来领取,尽管我们在报纸、电 台、电视台上都发了公告,至今依然无人领取。这在社会上有些议论和反响。” 曾郁就徐刚的话问道:“你是说除了今天法庭要裁断的那辆‘夏利’车外,还 有一辆尚需有人来兑奖?” 徐刚回答说:“完全正确,社会上引起了种种猜测,怀疑。我们可以告诉大家, 这次发行活动是即开即兑的,奖券的制作、装箱以及销售过程,完全是在有效的法 律监督下进行的,希望不要听信谣传。同时,我也借此机会,再一次公告。为了保 障消费者利益,我们把兑奖的时间再宽延十五天。希望手中持有这张奖券的人,快 把他的‘夏利’车领回去。过期我们将把这台车上缴国库。” 林强是这次诉讼的始作涌者。出于他天生爱打抱不平的性格,一开始就向肖晋 元提出,愿意自告奋勇当杨喜刚的证人。因为他自信自己是惟一的全过程目击者。 当他把自己的要求告诉肖晋元以后,肖晋元问他:“你能证明什么?” 林强说事情的前前后后我一清二楚。于是他把自己如何到奖券发售点采访,如 何看见杨喜刚的到来,一直到陪杨喜刚上派出所,并且又把杨喜刚送回学校的经过 说了一遍。 说完以后,他看见肖晋元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看他不说话。他感到很纳闷,以 为肖晋元还有怀疑,因此又说:“我说的这些都是第一手材料。” 肖晋元却说:“我承认是第一手材料,但是你能证明什么呢?” 林强愕然了。细细一想,肖晋元说的确有道理。这一过程双方都承认,无需什 么人来证明。但他还是问道:“那我说的这一切都没有用了?” “你所看到的过程中,究竟是哪一点使你感到忿忿不平?” 林强说不出所以然。因为他只是凭一种直觉,认为弱者受到了欺侮。但是仅仅 依靠这一点,能从法律上去击败对方吗?林强被肖晋元点醒了。 肖晋元接着对他说:“你我面对的是同一个事实,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一件事会 产生不同的感情。你的行为准则就是凭借感情,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感情用事。而 我作为律师,就不能这样做了。我只能依据法律,法律才是人们的行为准则,法律 高于感情,感情要服从法律。”“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当证人与事无补?”林强 有点扫兴。 “我没这么说。证人还是要当的,不然的话,你大概连党也睡不着了。不过, 你要记住,在法庭上我怎么问,你就怎么答。” 现在林强正在等待出庭作证,为杨喜刚充当证人的想法如愿以偿。但是他直到 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肖晋元到底要他证明什么。事先他问过肖晋元,肖晋元含笑不 答。 现在法庭经过短暂的休庭,又重新开庭。 这次,那位瘦瘦的姓马的律师取代了较胖的毛律师。他举手并站起来。 “审判长,刚才原告方面按照法庭的裁定,要求我方指明十张奖券的交易过程 中,合法的究竟是哪部分。我们的意见是,在发现假币以后,凡是经我方同意继续 有效的那部分是合法的;凡是未经我方同意的,一律无效。我们的理由是,这个交 易是双方以二十元对十张奖券形成的契约关系。这个契约事先没有指明在部分无效 的情况下,哪一部分继续有效。因此,未经销售方同意的部分,购买方无权要求销 售方继续履行契约。我的意思是说,除非在发现假币后形成了新的契约,那么新契 约指定的部分才能生效。” 马律师的发言是在绕弯弯,审判长一语道破地问:“在十张奖券中,你方发现 假币后有没有同意过部分有效!” “没有。” 审判长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那么,我理解,你说了半天的意思 还是坚持这十张奖券都作废了。” 马律师理直气壮地回答:“可以这么说。” 肖晋元“腾”的一下站起,举手发言:“审判长,我完全同意被告方的意见。” 场内有些骚动,人们窃窃私议。肖晋元继续发言,全场才渐渐安静下来。 “审判长,下面我将证明至少有一张奖券,是在发现假币后,被告方明确同意 继续有效的。我要求法庭传唤证人林强出庭作证。” 林强走到证人席坐好。 审判长开始例行公事地问:“证人,请你向法庭说出你的姓名和身份。” “我是林强,《潞州晚报》社记者。” “林强,你必须在法庭如实作证,否则将承担法律责任,听清楚了吗?” “我听得很清楚。” 审判长问道:“原告方面,你想请证人证明什么?” 肖晋元开始向林强发问:“林强,本月十四日下午四点三十分,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残疾人福利奖券’红桥路发售点。” “你当时在那里干什么?” “采访。我是记者。”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杨喜刚购买奖券和民政局拒绝兑奖的全过程。” “你以前是否认识杨喜刚?” “素不相识,陌路相逢。” 肖晋元把语调放慢:“你仔细听我的问题——当发售方发现可能是假币以后, 你看到和听到了什么?” ‘售奖券的小姐发现假币以后,杨喜刚要求退还奖券……“ 林强心想,原来是要我证明这一节。于是他尽可能地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当杨喜刚摸了十张奖券以后,卖奖券的姑娘用手捻了捻两张钞票。她发现其中一张 钞票很可疑,立即要求杨喜刚换一张。可是杨喜刚身上只有这二十元钱,再也掏不 出一个子儿了。姑娘不相信,认为他是胡搅蛮缠。杨喜刚很老实,他不得不提出退 还奖券的要求,以便拿回自己的钱。可是那姑娘坚持不退,认为杨喜刚已经把其中 的一张奖券撕开了一个口子。 这时,肖晋元打断他问道:“这时候那姑娘是怎么说的?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林强如实回答说:“那姑娘尖声叫起来说,‘你撕都撕 开了,怎么退?”’问到这里,肖晋元对庭上说:“审判长,证人提供的证言至少 证明了两点,第一,杨喜刚在被怀疑使用假币后,曾经要求中止这项交易,但发卖 方拒绝了杨喜刚的要求;第二,奖券的卖方对杨喜刚说,‘你撕都撕开了,怎么退? ’这很清楚地表明,卖方明确表示这张奖券的交易仍然有效。恰恰这一张奖券,就 是中奖的那张。” 马律师连忙站起来说:“审判长,我可以询问证人吗?” 审判长容许了他:“被告方可以询问证人。” “证人,我想问你,当发卖人对杨喜刚说:”撕也撕了,怎么退?‘以后,杨 喜刚有没有向发卖人提出,把尚未撕开的另外九张奖券退还发卖人?“ 林强回答说:“发卖人的口气很坚决,而且她接着就去银行验钞票去了,我想 ……” 马律师冷笑一声打断了林强:“证人,你在想什么,对我毫无意义。我问的是 杨喜刚有没有提出退还没撕的九张奖券的要求?请你回答,有,还是没有?” 林强只得如实回答:“没有。” 马律师又冷笑一下:“审判长,原告人没有退还其中的五张奖券,那么十张奖 券之中,势必就含有用假币购买的五张。虽然另外五张是用真币买的,但是请问原 告,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如何认定中奖的那张是用真币买的呢?如果中奖的那张是 用假币购买的,又有什么理由兑奖呢?审判长,我询问完了。” “证人,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审判长同合议庭的另外两名法官协商了后宣 布:“现在休庭十分钟。” 法庭休庭,林强心想,弄了半天,自己所看到的全过程中,只有这么一小点是 关键的。但是即使这关键的一小点,也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驳得体无完肤,可见肖晋 元对他这个证人的嘲笑态度是事出有因的。 可是林强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总是希望为别人做点什么。于是他对坐在身边 的郭萍说:“你去对曾郁说一下,能不能采访一下杨喜刚的同学,这可能对杨喜刚 会有帮助。” 郭萍瞪了他一眼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林强涎着脸说:“就算我求你一次不行吗?” 郭萍说:“那我们一起去。你也该负荆请罪了。” 在法庭门口小广场,曾郁刚好在广播车里安顿完什么事。她跳下车,正撞见郭 萍,好像是要找她。她看见法庭门口林强和几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向她这边张望着。 郭萍对她说:“曾郁,那边几个人是杨喜刚的同学,要求你采访他们!” 曾郁还没回答,林强却等不及了,他跑过来说:“你刚才采访了民政局的人, 怎么不采访一下了解原告方面的人?采访应当公正客观嘛。” 郭萍立即抢白了林强一句:“你又来了,总是指责别人。” 林强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曾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曾郁正要去采访原告,她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是无意 中做错事也会让别人付出代价的。”林强有点尴尬,曾郁却一挥手说,“好,我采 访他们,请到里面去,机子在里面。” 紧接着,采访开始了。 在电视台会议室,大小领导都在观看这次首播。 只见电视机屏幕上,曾郁正在采访四位男同学。 “关于杨喜刚同学的情况,你们能告诉观众一些什么吗?” 一位同学说:“杨喜刚是铜冈县茅山铺乡人,家在贫困山区。家里只有父亲和 一个哥哥,母亲早已去世。哥哥在两年前,在一次森林火灾中,因为抢险而被大树 压倒,现在瘫痪在家。家庭经济极其困难。” “他学习情况怎样?” 另一位同学说:“这么说吧,在班里是在前五名之列。” 原先那位同学又说:“听他父亲说,杨喜刚身上的二十元钱,是父子俩跑了五 十多里山路,挑下山两捆细竹条卖的钱。当时听了这话,同学们都很感动。因为他 从不爱多讲话,我们大家对他了解太少了。” 第三位同学这时也说:“要不是发生了这场官司,我们只知道他很穷,并不知 道穷到这种程度。现在我们知道了,大家既同情又感动。” 曾郁继续问他们:“那你们对这场官司是怎么看的?” “如果能打赢,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场官司不是杨喜刚自己要打的,可以说是我们同学们逼着他打的。我们要 为他讨回公道。我们遇上了好心人,第一是林记者,第二是肖律师。” 曾郁明知故问:“谁是林记者?” “《潞州晚报》记者林强。我们佩服他。” “看上去他给了你们很大的帮助。” 同学们纷纷抢着说道:“主要是给了杨喜刚很大帮助。他很正直。” “不光是正直,他眼里简直容不下一粒砂子!” 曾郁心里说:“这一点,我比你们更清楚。” 法庭重新开庭的时候,马律师抢先发言。 “审判长,在取得我的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我以下将要提出一项和解建议。 在我没有提出这项和解建议以前,我先把理由说明一下,归结起来为三点:第一, 原告人确实在十张奖券的交易中使用了假币,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银行法 》第十八条的规定,‘禁止运输、持有、使用伪造、变造的人民币’,依据《民法 通则》第五十八条规定,违反法律的民事行为是无效民事行为。《民法通则》第六 十一条规定,民事行为被确认为无效或被撤销后,当事人因该行为取得的财产,应 当返还受损失的一方。所以杨喜刚要求给予兑现‘夏利’车是没有依据的。 “第二,关于原告购买奖券的行为是否部分有效的问题,我认为由于双方事先 没有明确约定一旦出现假币时,哪一部分有效,哪一部分无效,所以部分有效理由 也是不充分的。 “第三,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在发现假币时已经被撕开的那张奖券 就是中奖的奖券,所以要求我的当事人针对那张已撕开的奖券兑现,也是不公正的。 综上所述,我的当事人没任何兑现奖券的责任。” 说到这里,马律师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对方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考虑 到原告方使用的货币中有一半是真币,同时我们也了解到原告方经济的实际困难。 因此,我们通过法庭,向原告建议,撤销原来的诉讼请求。作为回报,我们愿意, 一、作为补偿,可支付原告方相当于‘夏利’车价值一半的款项;二、承担全部诉 讼费用。” 审判长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原告方,对被告方面提出的和解建议,希望你 慎重考虑。现在我问你,你是否接受被告方面兑现半台‘夏利’车和由被告承担诉 讼费的建议?” 杨喜刚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想要发言,但被肖晋元不动声色地轻轻制止。肖晋 元自己却站起发言:“我们欢迎被告方面提出的建议,但是我们不能同意对方提出 的理由,因而不能接受对方的建议。审判长,我请求最后一位证人高国平出庭作证。” 审判长看看左右说:“请证人高国平到庭。” 高国平就是那天晚上在红桥路派出所值班的警察。他神色庄重地走上了证人席, 还向审判长和旁听席敬了礼,不知为什么,满场轰笑起来,议论纷纷。 审判长大声制止:“安静!证人,请你报出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姓高,名国平,高国平。潞州市公安局新港区分局红桥路派出所治安民警。 二级警司。” “高国平,你身为公安执法人员,知道证人在法庭上应负的责任吗?” “知道。我保证如实向法庭提供证言。” 审判长说:“原告方,请你先向证人提问。” 肖晋元向高国平发问:“高警官,十四日下午在红桥路奖券发售点发生了什么 事?” “我在奖券发售现场值勤,看见领奖台前发生纠纷,以为有人闹事,就赶了过 去。后来,我把扭打双方带回了派出所。” “带回派出所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问清情况后,让民政科朱科长走了,把杨喜刚留了下来。” “为什么要留下他?” “这个……”高国平想了想说,“怕他出去后再生事,算是一种预防措施吧。 不过,我没有限制他人身自由。” 肖晋元追问道:“你没限制他人身自由,但你从他身上取走了什么?” “不是我取走的,是他自己交给我的……”高国平解释道。 林强自称自己看到了全过程,可是恰恰发生在派出所里的这一幕,他没看见。 当时他出去给郭萍打电话去了。 而这一幕,又恰恰是整个诉讼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可见,人们自以为看到了 全部事实,实际上离事实的真相相去甚远。 按高国平的说法,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 高国平和齐卫国把跟进来围观的人都轰走:“走,走,都给我走,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见林强还在那里跟杨喜刚说什么,厉声喝道,“还有你!……” 林强没理他,对杨喜刚说:“我去打个电话,过会儿还要回来,你别担心。” 人都走了以后,齐卫国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锅,里面是面条。他把面倒在一个 碗里,问高国平:“你吃点吗?” “我不吃。”他指了一下杨喜刚,“给他吃点吧……” 齐卫国把一碗面条端到杨喜刚面前:“吃吧,小兄弟,我们头儿发话了。” 杨喜刚犟头犟脑地说:“我不吃!” 齐卫国善意地劝他:“吃吧吃吧!” 杨喜刚把脖子一扭,根本不再搭理他们。齐卫国火了:“你爱吃不吃,不吃我 吃!”就着碗吃了起来。 高国平心想,一个穷学生,受了这么个窝囊气,实在是够委曲的。但自己只不 过是个治安民警,又没办法帮他忙。于是就说:“杨喜刚,听了你的情况,我觉得 你遇上了麻烦。说老实话,我们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就怕你再出什么事。” 杨喜刚没说什么,但把头低了下去。 高国平接着说:“我们虽然不能帮你把‘夏利’车争回来,但至少可以帮你把 事情弄清楚。你究竟买了几张奖券?” “十张。” “就中了一张?” 杨喜刚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九张给高国平看:“另外九张还没来得及拆开呢!” 高国平说:“行,你把这九张交给我。” 杨喜刚拒绝道:“我凭什么要给你?” 高国平冷笑着说:“我跟你说,我这是想帮你。你爱信不信。” 杨喜刚眨巴着眼,还是半信半疑。高国平指指自己的臂章:“小子,你看我是 于什么吃的?” 杨喜刚这才把九张奖券递了过去说完上面的情况以后,高国平从衣兜里拿出一 个钉住的信封。他拔掉上面的钉书钉,从信封里掏出一沓奖券,举在手中向法庭示 意:“那九张没拆封的奖券,全都在这儿!” 一位法警上前来把奖券和信封取走,交给了法庭。 肖晋元这时发了言:“审判长,证人的证言,至少回答了三个问题,第一,由 于杨喜刚的另外九张奖券没有拆封,因此这个交易并没有完成,即使在发现伪币的 情况下,也不能影响它的继续完成。 “第二,如果被告方接受交易部分有效的观点,杨喜刚应该还给被告方的,不 仅仅是半辆小汽车,而应当是五张没拆开的奖券。 “第三,现在证实那张已经拆开的奖券,确实就是中奖的奖券。审判长,我没 有什么要问证人的了。” 审判长问对方:“被告方?” 马律师板着脸摇摇头说:“没有。” 于是审判长说:“证人可以退席了。” 高国平又向大家敬礼。这次,非但没有人笑,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高国平和齐卫国从法庭门口出来,向一辆带斗的三轮摩托走去。齐卫国边走边 问:“喂,你当初把九张奖券收回来,是不是算到有今天?” 高国平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 “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嘛,不然你披着这张皮干什么?” 林强从法庭里追出来时,两位警察已经骑上了摩托车。他正想说什么,齐卫国 高声冲他喊:“喂,大记者,回去可别在报上乱编排人!” 摩托车已经发动,林强在摩托车的噪音中大声喊:“喂,过两天咱们能不能聚 一聚?” 高国平在车斗中回头敬了个礼:“Yes ,Sir !” 林强回到法庭,看到对方马律师正在发言。马律师理屈词穷:“审判长,我们 对杨喜刚深表同情,并决定在可能的范围内做出让步。希望原告方面理解,这次奖 券发售活动,是有一定期限的。现在已经超过了规定期限,客观上一切有关这次奖 券的交易活动已经终止。希望原告方面能够谅解,并请法庭公平裁决。” 肖晋元毫不相让地说:“审判长,我对被告方面的言论深表遗憾,因为被告方 刚才的发言既不符合事实又没有法律依据。我听说刚才原告方负责人向全市人民承 诺,因为一辆小汽车至今无人领取,所以把期限放宽半个月。这表明,奖券的交易 活动决非已经终止,而是尚在进行。” 马律师急了,分辨道:“那是指那辆无人认领的小汽车而言。” 肖晋元冷笑一声,指指审判席:“请问,你能保证那辆小汽车的奖券,不在刚 才那九张之内吗?别忘了,这九张奖券中,至少有四张是杨喜剧的!” 马律师哑口无言,愤愤地坐下。 这时,杨喜刚拉拉肖晋元,仿佛要和他商量什么。肖晋元举手说:“审判长, 我的当事人要和我商量一下,请求法庭允许。” 审判长说:“原告人,法庭允许你和你的律师商量,但不得超过三分钟。” 再一次开庭的时候,肖晋元站起来大声说:“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原告人杨 喜刚委托我发表一个口头声明,这同时也是向对方提出的一项建议。请求法庭允许。” 三位法官互相说了几句什么,审判长转回头来说:“原告方律师,我们允许你 在不向对方进行任何攻击的情况下,发表言论。” 肖晋元笑了笑,然后开始说话:“审判长,各位审判员,首先我对我的当事人 深表敬意。他的声明很简单,第一,如果被告人承诺把‘夏利’小轿车捐赠给潞州 市社会福利院,他愿意放弃兑现奖券的要求…。” 全场轰的一声炸开了,审判长高叫:“安静!安静!” “第二,为了体现法律的公正,杨喜刚有权在尚未拆封的奖券中当庭抽取四张, 如中奖,被告方必须兑现。” 全场又一阵议论,但很快就又平静了。 “第三,被告方面除了负担全部诉讼费以外,归还杨喜刚二十元钱。” 肖晋元停顿了一下说,“我讲完了。” 全场刹时一片沉寂,三位法官也呆住了。审判长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半 天讲不出话来。 被告席上的人直眨巴眼睛,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审判长说:“原告人,在法庭没有征求被告人意见,同时也没有裁定之前,你 必须慎重考虑。现在我问你,你是否真的同意以上三条意见,而且完全出于自愿? 你必须亲自回答法庭。” 杨喜刚站起来说:“我愿意。” 审判长缓缓地点点头,又转过身去问:“被告方,你们是否接受原告方的建议?” 没等有人回答,一个胖子从前排冲到原告席前,大声说:“我是徐刚,市民政 局局长,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常务副理事长,我才是真正的被告。审判长,请法庭原 谅我的鲁莽举动。我们接受杨喜刚的条件,但要做一项重大改动。鉴于杨喜刚同学 的这种深明大义的举动,我们建议还要加上第四条,民政局愿意负担杨喜刚同学在 校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并且,欢迎杨喜刚同学将来到民政局来工作。” 全场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尸。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种场面,审判长受到了感染。 他站起来庄重地说:“全体起立。现在宣布法庭裁定意见。潞州市新港区人民 法院依法受理杨喜刚诉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拒兑奖一案,一。原告人杨喜刚放弃奖券 中奖所得‘夏利’牌小轿车一辆,由被告人在法庭监督之下捐赠给潞州市社会福利 院。 二、原告人有权在未拆封的九张奖券中抽取四张,被告方应按规定保障原告人 获奖的权利。 三、被告同意将二十元数额现款归还原告人。 四、全部诉讼费用由被告方承担。 五、民政局表示愿意承担杨喜剧的学习费用,本庭愿意在法庭之外促成实质协 议。 上述第二条,当庭执行。 以上裁定,已写人法庭记录,立即生效。“ 审判长打开自己面前的文件夹,拿起了那九张未拆封的奖券,捏在手里。 “现在执行以上第二条裁定。杨喜刚,请你过来一下,你可以在这些奖券中抽 取四张,当庭拆封。” 杨喜刚缓缓走到审判桌前,随手抽了四张奖券,审判长向法庭展示,手中只剩 五张。杨喜刚把四张奖券—一拆开。 审判长问他:“杨喜刚,如你认为已经中奖,可当庭申明。” 杨喜刚摇摇头:“没有。”又走回原告处。 全场一片叹息声。 审判长宣布:“本庭裁定的第二条已执行完毕,请记录在案。现在闭庭。” 审判结束以后,杨喜刚被同学们簇拥着走在马路上。他们都默默无语。杨喜刚 更是一语不发。林强在后面追赶上来,边追边喊:“杨喜刚!杨喜刚!” 他跑到杨喜刚的面前,一面喘着气一面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刚才要 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我是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放弃 了?” 杨喜刚回答说:“我本来只想捐二十元给残疾人,现在既然已经捐了一部小汽 车,我只想要回我的二十元。” “你父亲呢?他知道吗?” “他没有来。他是不会来的。因为我用二十元去摸奖,他专门来学校骂了我, 而且当天就气跑了。他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世界上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别人是不 会懂的。” 林强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这不像是真的……” 杨喜刚冷冷地说:“是真的,难道非要我证明吗?” 说完他就跟同学们一起走了,留下林强一个人站那里发愣。杨喜刚没走出多远 又跑回来,对林强说:“你保证永远不说,我证明给你看。” 林强发誓道:“我不说,向你保证。” “那好吧……”杨喜刚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强一看,惊叫一声:“啊呀,简直是奇迹!太不可思议了,难道……”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说罢,他用双手把那张奖券撕得粉碎,向空中一扬, 奖券的碎片在空中飞飞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