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已偏西,公园露天茶室的茶客大都已经散去。曾郁和肖晋元坐在这冷落的茶 座里,不着边际地谈着,互相试探,谁也不愿离去。 今天是星期日,也是肖晋元第一次约曾郁出来。这对肖晋元来说,是需要下很 大决心的。他们现在处于一种“三岔口”状态,仿佛在一间黑屋子里互相寻找对方 的人。只要点上哪怕再微弱的烛光,他们就会撞击出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火花。问题 就在于肖晋元一直没有胆量把它点亮。 今天他终于鼓足勇气,准备把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张花团锦簇的纸捅破。 但是见了面以后,他就像从醉梦中醒来的酒徒,感到自己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 力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下午的时光白白地流逝了,他们还是在捉迷藏。 曾郁说:“你知道吗?你成了明星了!《法庭传真》自从开播以来,已经有一 个月了,每周播一次,四次,你出场了三次。” “是两次,白小瑛那次不算。” “但那一次最精彩,你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肖晋元盯住曾郁说:“你怎么看?我最关心的是你的印象如何?” 曾郁浅浅一笑说道:“是吗?我对你在法庭上的印象,不是从电视转播中得来 的……” 肖晋元没有听出曾郁话中的含义,急切地问:“那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你真的要我说吗?” 肖晋元认真地:“你说说,我真的很想听。” 曾郁避开他的眼光说:“我对你的印象,全都写在那张判决书上了……” 肖晋元把曾郁的挑逗当了真,马上分辩道:“你对我不公平,我是说,那是… …” “那是我的职责,是我的使命,是我的神圣义务,对不对?”曾郁扑一笑, “你说我对你不公平,那你说说,你自己对我又如何?我回来一个多月了,你从来 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去了北京?为什么又离开北京回来?” 肖晋元向曾郁表明了心迹:“我可以对你讲真心话,我不愿意对你提起北京, 是因为,是因为……我怕有一天你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明天你又要去北京了 ……” 曾郁盯着肖晋元问:“你为什么要怕?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失而复得’吗?” “你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肖晋元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适当的表达方式:“我失去的是机会,得到的 也是机会。” 肖晋元默默地看着曾郁,曾郁也默默地看着他。他们都在品味着对方的话。这 时走过来一位服务员,态度生硬地对他们嚷嚷:“下班了,下班了……”边说边收 走了他们面前的茶杯。 曾郁看看手表,站起身来。肖晋元看着她无奈地笑着说:“你看,机会就是在 这种无意之中失去的……” “吱,吱,吱,”肖晋元的BP机响了,他掏出BP机看了一眼,又塞回了衣兜。 曾郁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肖晋元告诉曾郁:“是张致祥,他要我赶紧去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他催得很急。” 曾郁扫兴地说:“那咱们走吧,你去办你的事,我先走了。” 肖晋元探询地望着她:“咱们一起去,好吗?” 曾郁也望着他,摇摇头:“那不好吧……” “给我一个机会,你要知道,我很难再找到借口,把你约出来了。” 曾郁打量了一下肖晋元:“这么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们谈了这么多,都仅 仅是你的借口而已。我想问你,你今天把我请出来,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回答 我吗?我现在就给你机会……” 肖晋元正准备说什么,BP机又响了起来。他只好说:“我去去就来,希望你能 等我,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答应我,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曾郁暗示道:“不再是借口了?” 肖晋元保证说:“不会,我发誓。” 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到凯悦酒楼去吃饭。肖晋元走出几步,又回头大声嘱咐道: “你要先到,就Call我,知道我的BP机号码吗?” 看见曾郁点了头,他才放心地走了。 肖晋元和张致祥是挚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保持了多年。肖晋元学生时代很 喜欢文学,上法律系读书完全出于偶然。他的第一志愿是中文系,但学校偏偏把他 录取在第二志愿。 后来他们俩一个成了律师,一个成了老板,但互相之间的友谊仍然是君子之交, 比水还要淡。张致样多次邀请肖晋元当自己公司的法律顾问,每次肖晋元总是推托 说:“我们是好朋友,按说我不能拒绝你。但是,既然是朋友,那互相之间就有感 情。而法律是容不得感情的,所以我还是不当你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好,免得友情沾 上铜臭味。” 张致祥为此很不高兴,但肖晋元却说:“只要你遇上了什么麻烦,用得着我的 话,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忙。这跟法律顾问有什么区别?” 肖晋元没有食言。上次在白小瑛死亡案中就帮了张致祥一个大忙。对此,张致 祥铭记在心。 但此刻张致祥致电给他,想要立即与他见面,肖晋元的心中却是十分的不快。 问题是,BP机上张致祥给他的留言是“SOS ”。 他们之间有约定,只要出现了这个字样,哪怕天上下刀子也要去的。肖晋元不 知张致祥又出了什么麻烦。他是一个非常看重友情的人,只好眼睁睁地撇下曾郁去 了张致祥家。 张致祥家在湖滨的丽都花园。这是市里独一无二的高等住宅区。清一色的独立 住宅,里面住的大都是像张致祥那样的新贵。有不少是直接从市里出名的贫民区 “娘不理”的破平房里直接搬过来的。 肖晋元到他家的时候,张致祥独自在家。他喝多了酒,正在一遍又一遍地call 肖晋元。本来很讲究的客厅里乱糟糟的。张致祥衣着零乱,醉醺醺地坐在沙发上, 往肮脏的茶几上的一只高脚酒杯里斟酒。地上零散地扔着几只空酒瓶和罐头盒。 见了肖晋元的面,张致祥端起斟满的酒杯,“咕嘟”一口往嘴里倒进半杯,又 把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用力一放,残酒在杯里直晃荡。张致祥直着眼看着酒杯,口 齿含糊地念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看见肖晋元在相邻的沙发上坐下了,就嘴笑眼不笑地发出几声哼哼。他为肖 晋元斟酒,用两只手端起两杯酒说:“管它呢,喝! 肖晋元接过一杯酒,把它放在茶几上,又去夺过另一杯酒,大声道:“你不能 再喝了!” 张致祥眼露凶光,嘴里却还笑着:“喝吧!……”身子不住地前后晃动,又念 诵了一句:“啊,你顿河上的向日葵,开着轮子似的火红花,好像是太阳光做成的 ……” 张致祥又要伸手去拿杯子,被肖晋元一把按住。他厉声喝道:“你要是再喝, 我马上就走!” 被肖晋元这么一咋唬,张致祥愣住了。他垂下头说:“我没……没想到于敏会 来这一手。” “你好好给我听着,第一,你要冷静;第二,你必须说实话。你明白不明白?” “我听着呢。” “那好,你事先知道不知道于敏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 张致祥摇摇头。肖晋元问他:“在这之前,你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张致祥抬起头,朝着肖晋元眨巴着眼睛说:“我们吵了几次架。” “为了什么?” “她认为我……对她没有感情。实话告诉你,是因为……因为曾郁。她……她 说是我……爱曾郁。” 肖晋元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思想马上陷于一片混乱。虽然张致 祥只说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这个影子很快就在自己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律师的职业本能使他不能抑制自己弄清真相的欲望,但是他又害怕这个真相会是个 残酷的现实。于是他告诫自己必须迅速恢复冷静,冷静,再冷静。 思考了一下,他决定面对现实。他鼓起勇气用审问的口气对张致祥说:“她认 为?那么事实上呢?我要的是事实。你要我帮你,你必须告诉我。” 张致祥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说:“事实上,事实上?” 他突然抬起头来,亢奋地说道:“事实上曾郁很久以前就拒绝了我,她甚至从 来就没有接受过我。我爱我自己的家,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过去的事对于有的人 来说,也许是不能忘怀的,但对于我,却早已把它遗忘了。”他突然停顿了,看见 肖晋元的眼睛在逼视着他。 好半天,他才又轻轻说:“不,我没有忘,有些事你还真忘不了。晋元,实话 对你说,我仍然爱她……” 肖晋元的脸色变得冷峻、凝重:“这么说,不是于敏要离开你,而是你自己面 临选择。” 张致祥低头不语。 “当,当,当……”客厅正中的大落地座钟敲响,时针正指在六点钟。肖晋元 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曾郁在Call他。 为什么是今天?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顾张致样的苦苦挽留,走出了这座价值一百二十万的房子。他决定步行到 凯悦大酒楼去,以便在路上好好清理清理自己的思路。 到了大街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潞州的马路原来这么窄,这么乱,这么昏 暗。 凯悦酒楼的一间大厅里,灯光故意布置得很柔和。小型舞池的四周,设了一间 间敞口小边厢。曾郁矜持地坐在一间边厢里,面对餐桌上两枝粗矮的红蜡烛的火光, 面带微笑地遐想着。 曾郁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凯悦酒楼。 下午在公园里肖晋元的一番话,令她的心暗暗狂跳不已。其实,这正是她这些 日子一直在期待的时刻。但是,当这一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又不能相信幸福的 降临竟是如此之快。长期的单身生活使她早已失去了少男少女那种狂飚似的热情。 而对于一个感情丰富的成熟女子来说,爱情,仍然是她的梦想和憧憬。不是吗?她 本来就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何况,她是一个偶像型的女人。 肖晋元曾经告诉她,他自己曾经有过一次婚姻,那个女人却在远渡重洋以后迅 速地合他而去。肖晋元当时曾经问她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她知道对方是在小心翼翼 地试探。肖晋元一定会以为她很忌妒,其实,他猜错了她的心。 曾郁天生不会忌妒,在她的世界里,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今晚,她刻意地妆扮了一番。黑色金丝绒的短袖旗袍,胸前垂着两挂白色的仿 珍珠项链。她是刻意这样做的,因为她不愿意在幸福降临的时刻,又给人家留下 “假小子”的印象。 她感觉到了他的到来。摹一回头,看见肖晋元正倚在单间门口凝望看她。 曾郁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知道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但她却说了句: “别忘了,是你请客而不是我。” 肖晋元默默坐下,一语不发。曾郁用桌上的茶壶边为他沏茶边问:“张致祥请 你去有什么事?” 肖晋元呆板地摇摇头。 曾郁依然兴味盎然地:“给我说也不行吗?” 肖晋元看着烛光,好像是在对蜡烛说话:“你真的想听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讲。” “我看算了吧。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了,你也不会爱听的。” “我爱听。我还……爱听你说话的声音。” 说完,曾郁垂下眼,不敢看肖晋元的眼,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在剧烈地乱跳。 肖晋元没有理会曾郁递过来的绵绵情意,他大声招呼服务员:“小姐,小姐, 我们点菜。” 他又回过头来问曾郁:“你想吃点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的菜单乱翻。 曾郁直到这时才觉察肖晋元情绪反常,她收敛住一直保持的微笑:“怎么?难 道除了吃,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肖晋元没有搭理曾郁,边翻菜单边说:“你爱吃什么?” 曾郁感到事情在急转直下,一把按住肖晋元手中的菜单:“你怎么啦?难道真 的以为我是来吃你这餐饭的吗?” 肖晋元生硬地反问:“那么我们又来干什么?来饭馆就是要吃饭的嘛!” “我本来以为,你真的是要寻找机会呢!”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的曾郁站 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你爱吃什么就给自己点吧!” 曾郁知道,既然已经站起来,自己就没法坐了。她本以为对方会做出反应,可 是她错了。肖晋元没有理会,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蜡烛的火苗。曾郁只好站在那 里做最后的一次努力:“到底出了什么事?” 肖晋元扬起头来说道:“现在我无法讲清楚。曾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静静 地想一会。好吗?” 曾郁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羞辱过。而这个羞辱她的 人,又恰恰是她惟一爱着的人。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肖晋元眼巴巴地望着曾郁离去。他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在他 的律师生涯中,不知处理过多少错综复杂的感情危机,如今轮到他自己了,却…… 尽管到现在为止,曾郁和他什么也不是。 肖晋元清楚地记得,下午在公园里曾郁曾经问过自己:“你究竟失去了什么, 又得到了什么?” 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失去的是机会,得到的也是机会。” 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后悔。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回答:“我失去的是生活, 得到的是教训。” 在他第一次婚姻失败以后,他曾经用这个答复来回答过自己。世界上任何事情 都可以预测,但是惟独一件事情是个例外月D 就是女人的心。他是一个达观的人, 对于意料之外的坏消息,都能泰然处之。正因为如此,在律师界中素有“冷面小生” 之称。其实,他的这种秉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儿时受了一本书的影响。 “文化大革命”中,当焚书的火焰越烧越旺时,他的手上却始终保存着那本已 经破破烂烂的《鲁滨逊飘流记》。 当鲁滨逊费了极大的代价造了一条小船,而最后发现自己无法把小船弄到海里 去时,曾经悟出了一条真理:“我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呢!” 现在,曾郁对于他而言,就是鲁滨逊的那条永远无法驶人大海的船。 那么,难道自己应该像鲁滨逊那样,继续留在荒岛上伴随凄风苦雨吗?他不知 道。因为他不是鲁滨逊。他无法欺骗自己,在他的生活中,即使有一万条船从他眼 前逝去,也依然忘不了这条小船——曾郁。 肖晋元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凯悦酒楼边厢里。两支蜡烛一支已经熄灭。桌子上 放着两个没有动过的菜,和一瓶啤酒。肖晋元站起来冲着门口喊了一声:“小姐, 结账!……” 小姐在暗淡的光线中领着两位女士走来,边走边说:“先生,对不起,我马上 就过来!” 小姐想把两位女士领到隔壁的边厢去,一位女士惊奇地叫道:“咦?这不是肖 律师吗?” 肖晋元一看,说话的是于婕,旁边站着她的姐姐于敏。 “姐,你瞧,正好肖律师在这里,要不咱们问问他?”于婕又转过脸来对肖晋 元说,“肖律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有客人吗?是你请别人呢,还是别人请你?” 肖晋元扯了个谎说:“客人没来,我正想走呢。” 于婕一把拖住他:“来来来,正好跟我们一起吃饭,顺便聊聊。”她又把嘴凑 在肖晋元的耳朵跟前,压低了声说:“我姐和姐夫正闹离婚呢,你劝劝他们。” 于敏装作没听见,钻进了隔壁单间。 肖晋元暗暗叫苦,推托说:“我怎么好劝呢?” “啊呀,你是个律师嘛,这点小忙还帮不了?”于婕不满地边说边把肖晋元拖 到于敏进去的那个单间。 烛光摇曳,三个人坐在单间的小桌前谈了半天。桌上的酒菜却丝毫未动。 肖晋元试图进行疏导,于是就说:“于敏,我作为一个律师,能够为你做的, 就是提供一些法律上的帮助。这种帮助不仅仅是打官司,在很多情况下,是化解一 种不正常的状态。刚才你所说的一切,原因就是你和张致祥的婚姻出现了一种不正 常状态。对我而言,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打官司,而是如何能使你们的婚姻恢复到 正常状态。” “姐,肖律师讲的是有道理的,你可要三思而行。”于婕在一边帮腔。然后她 又对肖晋元说,“肖律师,我姐姐这个人比较固执,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好好劝劝她。” 于敏把始终低着的头抬起来,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道:“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又 不是三岁的孩子!这件事我已反复考虑很久了,婚是离定了。我不想再听什么挽回 的话,你们不用再劝了。” 虽然碰了钉子,肖晋元仍然耐心地说道:“从刚才我们所谈到的来看,你惟一 的理由就是因为张致祥感情不专一。于敏,你是一位有文化层次的人。有些事,是 不用我来告诉你的,但我还是要说几句。致祥现在也很痛苦,今天下午我们还见了 面。有时候呢,你要多站在他的立场来看问题,也许事情就容易接受些。其实,你 作为他的妻子,他是很爱你的。” 于敏马上反驳道:“可我不能容忍他和我一起过日子,心里却老是想着别人呀。” 于婕一听,赶紧说:“姐,有的地方我是同情你的。但是你要这么说,我觉得 你对姐夫不公平。” 于敏一听自己的妹妹话里有一点责备的意思,马上勾起了她满肚子的委屈和怨 恨。她像开连珠炮似的,放出了一连串平时深埋在心底的话。“我怎么不公平?你 想一想,为了他张致祥。我牺牲了多少? “当初我是电视台里最有希望的女主持人,当我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有几个 人知道曾郁的?反过来说,当张致祥还是个三流穷作家的时候,是我接受了他,还 是曾郁?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我呢?却把他放在了心里。为了他,我放 弃自己最最热爱的事业,放弃了所有所有的追求……不公平,究竟谁不公平?” 肖晋元问她:“那你这些想法,有没有对张致祥说过呢?” “我为什么要说?难道他是瞎子?” 肖晋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吧,我接受你的要求。当你的律师,帮你打 这场官司……” 于婕在一边着了急,打断肖晋元的话说:“你不能这样做!我是请你来劝她的, 不是要你打官司。” 肖晋元笑道:“你别急嘛,我是有条件的。” 于敏一听,不由自主地把头抬起来。肖晋元就势对她说:“你要我帮你打官司, 我答应。但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在打官司之前,你们俩必须由我亲自来调解一次。 怎么样,这个要求你总能够接受吧?” 于敏不吭声,沉默半晌,还是把头点了一下。 一回到住处,曾郁匆匆卸了妆,就往床上一倒。晚上发生的事索绕在她纷乱如 麻的脑海中。她知道肖晋元的态度变化与张致祥有关,但她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到底 谈了些什么。长期的名人生涯使曾郁知道,在某些人的嘴里,经常会传播一些有关 她的流言蜚语。但她总是抱着宽宏大量、一笑了之的态度。她不相信张致祥是这种 人;更不相信肖晋元会听信流言。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正当她冥思苦想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电 话是张致祥打来的。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张致祥在电话中说他就在楼下,想和她见一面。 曾郁探头看看窗外,发现张致祥正在楼下马路边,正好对着她的窗子。手里还 拿着手机在跟她通话。 曾郁皱皱眉,对着送话筒说:“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好吗?” 但是张致样几乎是在央求她:“不,现在,我现在就想和你谈。” 看到张致祥坚持要和自己见面,她只好向对方说:“那好,你等着。” 她挂上电话,稳定一下情绪,又稍稍梳理了一下,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曾郁默 默地走到张致祥跟前。张致祥一脸的愧色,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 曾郁对他说:“你是不是喝多了?” 张致祥却一口否认:“我没醉。只是突然想到,要来找你。” 曾郁同他保持距离地说道:“那好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张致祥仿佛难以启齿地柔声说:“曾郁,我很惭愧,我知道,不应当这么晚了 还来打扰你……” 曾郁连忙打断他的话:“快说嘛,到底有什么事?” 张致祥低下头用凝重的口气说:“于敏提出,要和我离婚了。” 尽管事先有所风闻,但这个消息今天第一次从张致祥口中直接听到,曾郁还是 感到非常吃惊:“这不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真的想知道吗?她说……这全都因为你。” “我?这不可能。” “曾郁,也许咱们俩根本就不应该相识;也许你、我、还有她,根本都不应当 存在。你说是吗?” 曾郁意识到这是可怕的话题,立即把距离拉得更大了:“你在胡说什么呀!我 看你真是酒喝多了。” 张致样正要分辩,只见曾郁甩开了他,向前走去。 张致祥连忙赶上去截住她:“我说的是实话,曾郁……” 曾郁想摆脱目前这种尴尬境地,在人行道上快步离开。但张致祥在一旁紧紧相 随不肯离去。曾郁十分无奈,只得和张致祥若即若离地在街上走。走到湖滨的一个 街头小公园,他们停了下来。 “致祥,你和于敏到底出了什么事?下午肖晋元是不是到过你那里?他回来的 时候,情绪变得非常恶劣,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我给你打电话,可是没人接。” 曾郁急于想知道谜底,直截了当地问他。 张致祥努力追忆,但脑子里一片茫然:“他来过,当时我喝多了酒。我也记不 起来说了些什么。可是这事根本同他没什么关系呀。我记得当时只是一心想求助于 他,帮助我处理好于敏这档子事。我们没说别的嘛……”说到这里,张致祥好像突 然想起了什么,“肖晋元怎么说?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曾郁掩饰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致祥,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要我帮什么 忙,你尽管开口。”她看了看手表,“要是事情不急,我就先走了,明天你再给我 打电话,好吗?” 张致祥仍然不让她离开,带一丝哀求地说:“曾郁,我求求你,让我把话说完, 好吗?” 曾郁只好耐下性子来:“那好,你就请说吧。” 他们俩站在湖畔,望着水面上霓虹灯的反光。那水面上五彩缤纷的涟漪,令人 觉得心烦意乱。 张致祥试探道:“于敏走了,家里面只剩下了我和孩子……曾郁,假如……一 切都没发生,一切都还像过去,你……还会重新选择我吗?” 曾郁警觉起来,想了想,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我想不会。” “为什么?” “你有于敏。” 张致样急了,大声说道:“我说的是假如,仅仅是假如,假如时光倒流,一切 从头开始……” 曾郁打断张致祥说:“那于敏会在她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那如果于敏抛弃了我呢?” “你可以重新选择。” 张致祥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那我……就选择你。” 曾郁已经被逼到死胡同里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感到自己非常委屈,对张 致祥充满了惶恐,同时又很怜悯。 她眼眶发红,泪水在里面直打转:“致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对我是那么 关心,给过我那么多帮助。但是我们应当是另外一种关系,像好朋友一样。你只考 虑你自己的选择,有没有想到过我的选择,和我的处境?如果你一定要选择我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 说到这里,曾郁稳定了一下情绪,横下心说:“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但她说出这句话以后,又觉得给张致祥的打击太大了,马上又用温柔的口气说 :“如果我使你伤心,我请你原谅。” 张致祥像一个幻梦中人当头挨了一棒,喃喃地说:“不,我要谢谢你……我不 怪你,真的……真的……这些事我早该想到。我理解你……我理解你……” 在昏暗的路灯下,张致祥眼里晶莹的泪光一闪一闪。 这时,一辆中巴在街上行进,这是辆招手即停的公共汽车。肖晋元陪着于敏姐 俩坐在车上。他感到自己背上了一个十字架,那么阴冷,那么沉重。 从凯悦酒楼出来,于敏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于婕看到她仿佛是在走向刑场, 就对她说:“放松点,姐姐。” 于敏脸上绽出一丝自嘲:“一切都那么可笑。” 于婕宽慰她道:“一切都会好的。再说,你的心肠那么软,真能放得下他们父 子俩吗?” 肖晋元附和道:“就是嘛!……” 正好在这时,于敏从车窗中看到了什么,她的脸色骤变。 注意到于敏的情绪突然变化,肖晋元和于婕顺着于敏的视线往车窗外看,也看 到了这样一幕景象,那是曾郁和张致祥正一起站在湖畔说着什么。 于婕把身子转过去不知对于敏说什么才好。于敏却马上推开她,用冰冷的口气 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了!” 她喊了声:“司机,停车。” 门一打开,于敏立即跳下车。于婕赶紧下车追了过去。撂下肖晋元一个人在车 上,不知该如何才好。 肖晋元把头探出窗外,看见于敏怒气冲冲快步向前走,于婕在后面紧紧相随, 边走边劝。肖晋元又朝另一个方向瞧了瞧,马上缩回身子,对司机说:“开车吧!” 天已经很晚了,但是都市的夜生活却仿佛刚刚开始。 一条步行小街上,灯火通明,两边的人行道上布置了很多大排档。这个大排档 组成的饮食夜市,人们熙来攘往,煞是热闹。 有一个摊档的小方桌上,坐着三男一女四个人。原来他们是林强、郭萍和红桥 路派出所的两位民警高国平和齐卫国。 摊主讨好地跑过来,小声对林强说:“有新鲜的田螺,要不要来一盘?” 林强心情很好,豪爽地大声说:“要,要,要,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有什么 好的,尽管端上来,你还啰唆什么?” 高国平和齐卫国互相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笑了。高国平连连说:“到此为止, 就四个人,点多了浪费!” 老板一听,怕生意跑了,马上说:“再上一个炒田螺,一个烧田鸡,凑八个菜 八个菜,恭喜发财。” 高国平来了兴趣:“那还有一个汤呢?有什么说法?” 老板想了想:“我给先生上个一品锅,一品当朝嘛!” 林强呵斥道:“去去去,越说你还越来劲了,一品锅,一品锅你有吗?” 郭萍搡了林强一下:“你就不能好好说吗?干吗那么狂?” “我这不是请客吗?” 郭萍掩口一笑:“你这也叫请客?有你这样请的吗?就这么个小摊档叫请客!” 高国平不同意这个看法:“那你就错了,你别小瞧了这小摊子,真正大饭馆还 做不出这个味呢。”他问齐卫国,“你说是不是?” 齐卫国说:“可不是吗!这才是真正潞州风味呢,大馆子哪有?” 这时过来一个背着一个小木箱的人,走到郭萍身边:“小姐,擦皮鞋?” 郭萍摇摇头,但她下意识地看看林强的鞋,对擦鞋的说:“给他擦一下,擦一 双给你两双的钱!”她又对林强说:“记着点,以后别整天拖着两只脏鞋东跑西窜, 别人不嫌我还嫌呢!说说,你几年没擦鞋了?” 擦鞋的赶紧绕到林强面前,支上小板凳,坐下拾掇家什。林强对两位警察做了 个无奈的表情,嘴里嘟嘟嚷嚷的。 曾郁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穿行。她停下来在一个摊子前无目的的看看,马上有 人招呼:“吃点什么?小姐,炒菜,啤酒,馒头米饭样样都有啦!” 曾郁摇摇头,又往前走。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她。“曾郁,曾郁!”她回头一看,郭萍正坐在一个摊 子上向她招手呢,林强在一边正在擦鞋,旁边还坐着两名警察。 曾郁走到那个大排档前,郭萍热情地拉过一张凳子:“来来,一起坐下。” 高国平站起来:“曾小姐,还认得我们吗?我们上过你的《法庭传真》。” 曾郁说:“哦,你们就是扣奖券的那两位警察。” “曾小姐,你真是好记性。” “不要叫我小姐,怪别扭的,就叫我曾郁。” 这时那个擦皮鞋的抬起头来问她:“曾小姐,你记不记得我?” 大家都感到很意外,曾郁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白小瑛的父亲白玉成。 曾部惊奇地说:“哦,是白师傅。” 白玉成一面细细地用刷子刷鞋,一面自言自语地点头说:“难为你,还能认出 我来。” 高国平间曾郁:“这人你认识?” “你们还记得白小瑛吗?他就是白小瑛的父亲白玉成。” 高国平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白玉成抬起头来自嘲般地说道:“哪个单位?你说擦鞋的是哪个单位?擦鞋公 司的呗……” 他自己笑了起来,别人都没笑。曾郁向大伙介绍说:“他是毛纺厂的,还是个 车间主任,厂子停产四年了,自谋职业。” 白玉成连忙说:“惭愧,惭愧。” 话音未落,林强就抢着说道:“这有什么惭愧的?说不定哪天我也跟你一样替 人擦鞋呢。” “你千万别这样说,你是觉着我可怜是吗?告诉你,我算是自在的,不瞒你说, 怕是收人还比你高一头。你是干吗的?” “算是个记者吧。” “哦,你是记者,你真想见见可怜人吗?别说是见,怕是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别看你是记者。” 林强连忙把脚抽回去,站起身来:“这鞋我不能让你擦了,你坐下来,咱们边 吃边聊。” “免了吧!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承蒙你瞧得起我。”白玉成笑着说,然后又 抬头问林强:“真不擦了?”林强说他真的不擦了。 “那好,”白玉成边收拾鞋油鞋刷什么的边说,“你请我吃饭,我情领了,我 没什么好请你的,这双鞋就算免费吧。” 说罢,他一躬身提起了小板凳。林强连忙要掏钱,白玉成按住他:“我说免了 就免了,不然就真的瞧不起我了。” 突然,白玉成又对曾郁说:“曾郁,你和肖律师一定有联系吧?能不能帮我跟 他说一下,我要请他帮忙,不管要多少钱我都认。” “你请他帮什么忙?是不是又要打官司?” “那我就实话实说,小瑛她妈妈的事。法院马上就要开庭了,我想替她请个好 律师,顶尖高手更好,也算是我尽了这份心了。” 曾郁面有难色,她委婉地对说:“小瑛妈妈的案子,恐怕……白师傅,你这么 信任我,我也实说吧,那恐怕请什么样的律师也无济于事了。” “这个道理我能不知道吗?我和徐淑萍毕竟夫妻一场嘛!小瑛活着的时候,我 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说到这里,白玉成叹了口气:“人哪,有时候自己跟自 己较上劲了……有些道理你平时是不会明白的,但要是到街上来擦三天鞋呢,你就 什么都明白了。” 曾郁当天晚上彻夜难眠。 白天的事,使她又一次地尝到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但是这一次,要比上一 次她从北京领奖回来发生的事修得多。那一次,尽管官司最后输了,但是她可以堂 堂正正地为自己辩护,保持自己完整的人格。可是这一次,她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 境地。她觉得自己的人格被肢解了,在一座名叫“感情”的石墙上撞得粉碎。 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冰山上的雪莲》。那首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风暴不 会永远不散”。这乃是她信守的人生格言。但是这一次,风暴还会烟消云散吗? 她越是这么想,脑海中就越是抹不去肖晋元的形象。她不愿意失去肖晋元。就 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不愿意看到天际出现的陆地是海市蜃楼一样。 她整夜都在冥思苦想,猜测张致祥到底对肖晋元说了些什么。张致祥说的话肯 定关系到自己。造谣吗?那绝不可能,张致祥不是那种人。 那么只可能是张致祥吐露了他对自己的感情。 她知道张致祥对自己的这种感情,她虽然从未曾对张致祥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情, 但是她从来就没有试图去点破张致祥的这种梦境。她认为,这是一种美好的感情, 与真实的爱情同样值得珍惜。 现在看来,她错了。张致样把她的这种珍惜和诚挚,当做了对自己的鼓励。而 这一种误解的存在,已经危及了自己的生活。如果说,这件事存在某种误会的话, 那么首先是张致祥对自己的误会,然后才导致了肖晋元的误会。 她像陷落在感情峡谷中的盲人。但要从这个峡谷中走出来,没有人能帮她,只 能靠她自己。 于是,她决定直接去找肖晋元。她相信,肖晋元此刻同样也在这条峡谷之中, 他们只有互相携起手来,才能走到峡谷的尽头。 带着这样的心情,她早上先去了办公室,准备从那里再去肖晋元的事务所。在 电视台的门口她遇到了刘伟力。刘伟力把她叫住,说是有事情要找她谈,自从刘伟 力当了副台长,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以前和缓多了。这在刘伟力方面,固然带有一种 居高临下的架势;但对曾郁而言,毕竟是出于对上级的尊重。曾郁本想说自己有事, 但刘伟力一反常态的诚恳,使曾郁不得不从命。 曾郁看了看表,心想:“但愿肖晋元不要出去。” 曾郁和刘伟力一进办公室,刘伟力就对她说:“这么回事,法院方面建议《法 庭传真》节目编审委员会,由七个人组成,法院两人,电视台两人,法学界两人, 加上普法办一人。” 曾郁问:“你刚才说,法院方面态度很积极,是不是真的这样?” “可不是吗?咱们的节目,不仅观众反应很强烈,法院方面的反响也很强烈。 省高级法院已经专门来过两次人了,最近几天还要来。中级法院丁院长很高兴,说 头一次的时候,省高院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的,第二次就不一样了,直接参加了法 院方面的策划和组织。只不过没有跟咱们接触。” “看上去他们也很小心翼翼。” “总的来说,他们认为这对法院审判制度的规范化、法制化有很大作用,又能 使!”大人民群众对法院工作更为了解。对他们来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 “他们对具体人选有什么建议?” “法院方面,丁院长自告奋勇,亲自挂帅,你看,够重视的吧?另一位是刑事 庭庭长丁大中。电视台方面,是咱们两个人,法制办是你嫂子吴逸霞,只是法学界 有些麻烦……” 曾郁不解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争议?” “争议倒是没有,一位是潞州大学法学系蒋教授,他本人也同意。麻烦出在肖 晋元身上,法院方面征求他本人意见,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法院方面认为他是 最佳人选,要我们出面再做做工作。曾郁,你看这事能不能和他再谈一谈?” 曾部警觉地问:“谁去谈?” “你去谈嘛。”看见曾郁正要推辞,刘伟力制止了她,“你先别推,我知道你 们曾经对簿公堂,但是据我了解消晋元对你很佩服,也很尊敬。就拿我来说吧,我 还不是对你有过看法,是吧?我想你也对我意见大得很,可是现在咱们不是合作得 很好吗?所以,你去和他谈,把握最大。” “那好吧,我试试。”曾郁斟酌了一番说道:“刘台长,没别的事了吧?” 刘伟力见她要走,连忙拦住说:“等一下,别忙走,我还有话要说。” 曾郁本来半个身子已经站起,一听刘伟力这么说,又坐了下去。 “曾郁,我知道,有的时候人们要互相沟通,是很困难的。特别是你我之间, 想要沟通,比把两块石头粘在一起还要困难。但我们不得不沟通,以免大家都在一 条道上走,却谁都招呼不到谁。” “刘台长,你要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那好,说对说错,你都把我当做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吧。于敏,她说她的婚姻 纠纷,与你有很大关系……”看见曾郁要分辨,刘伟力又一次制止了她,“你听我 把话说完:火,是不能玩的;水,也不能玩,水火无情。” 刘伟力的一番谈话,使曾郁去找肖晋元谈一谈的心情更加迫切了。本来她想事 先给肖晋元打一个电话,让他好有个思想准备。但现在她决定连电话也不打了,直 接就去他那儿。 肖晋元在办公室和两名当事人谈话。一名女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大文件夹,推开 门说:“肖律师,你要的那份笔录已经找到了。”她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纸,递 给肖晋元。 肖晋元接过来看了看:“很好。你再去查一查,市政府关于房屋开发的规定, 是市人民政府……” 他翻开一个记事本,查找着。一位来访者提醒他:“268 号文,《市人民政府 关于加强房地产开发的若干规定》。” “对,268 号文,你想办法找到。” 女工作人员点点头,转身要走,正好迎面撞见曾郁。 女工作人员看她有点面熟,就问她:“你找谁?” 曾郁没回答,把手向里指了指,正好和肖晋元的视线相逢。 肖晋元对曾郁的出现感到很意外。他面带笑容地格外殷勤。但是曾郁知道,这 种殷勤正是说明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 曾郁问他:“你能出来一下吗?” 肖晋元不知是紧张还是故意,反问道:“有什么事吗?” 曾部微笑不答,心说:“明知故问。” 肖晋元见曾郁不说话,看着她的眼睛说:“那好吧,不过请你稍等。” 附近的湖面上有一座长长的九曲桥。曾郁和肖晋元默默无言地在桥上凭栏而立。 “我听说,法院方面要你担任《法庭传真》编审委员会的成员,但是你拒绝了, 有这回事吗?我想问你:为什么?”曾郁问道。 “不为什么。对于别人的要求,只可能有两种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我只 不过选择了其中的一个答案,仅此而已,不行吗?” “你实际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你喜欢对答案做选择,那么我问你:就你 我而言,现在算是‘战争’,还是‘和平’?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喜欢战争, 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无法回答,也许既不是‘战争’,也不是‘和平’。” “你不是说只能选择一种答案吗?现在你选择了第三种。” 肖晋元低头不语。 曾郁见他不说话,就直接地说道:“你不愿意回答,我也不为难你。现在我求 你一件事,希望你无论如何答应我,因为我已经对别人做了承诺。” 肖晋元说:“什么事?你说吧。” “还记得白玉成吗?白小瑛的父亲,他想请你担任他的离了婚的妻子,也就是 白小瑛的母亲的辩护人,那女人和他的情夫已经被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你回答我,能,还是不能?算我求你。” 肖晋元吞吞吐吐地说:“这个……” “行,还是不行?” “不行。”肖晋元摇摇头说,“如果我又去当徐淑萍的辩护人,曾凯会怎么想?” “我哥哥?你根本不管我怎么想,难道还会想到我哥哥?肖晋元,你应当有勇 气实话实说,不然,就是我错看了你。”肖晋元的话引起曾郁极大的反感,她一听 就知道是对方的遁词。 “我确实说的都是实话……” “不,你没有说实话,你非要让我说,好,那就让我来说:是不是因为张致祥?” 曾郁怒视肖晋元,肖晋元不得不避开她的目光,看着水面。 曾郁说:“你从来也不问问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冥思苦想。在你的眼光里,我 是犯罪嫌疑人。好,就算我是嫌疑人,允许不允许我辩护?我真希望有一个审判人 生的法庭,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放到这个法庭上去审判一下。你有你的法律准则:我 也有我自己的法律准则。但在道德问题上,只有一条法律准则;那就是你、我和所 有人的良知。 “张致祥是很爱我,但这是我的错吗?你怎么不来问问我爱不爱他?你连最起 码的基本事实都不清楚,怎么就能做出种种结论?亏你还是律师呢!” 说完,曾郁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小瑛的父亲白玉成,看上去有三分凶相,其实为人极为和善,是厂子里面公 认的大好人。他工人出身,文化不高,但对世事看得很透彻。二十来岁的时候,曾 经当过一阵子毛纺厂团委书记。 后来他自己觉得不能适应这种“嘴皮子”的工作,自己要求回车间。当时的厂 领导对他的印象不错,就叫他到粗纺车间当车间主任。因为他技术好,又肯吃苦; 加之工人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同期进厂的人,平时以兄弟姐妹相处惯了,所以工作倒 也很有起色。 近几年,由于计划经济逐步被市场经济取代,原本就是典型的计划经济产物的 潞州毛纺厂,经济效益一落千丈。原材料供应困难且不说,最主要的还是资金短缺。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当时的厂领导班子下狠心对全厂的设备进行了更新改造, 这本来应当是件好事。但是因为国家银根收紧,加上主打产品海军呢市场突然消亡, 工厂迅速陷入了困境。 上级主管部门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积极地引导工厂去适应市场,而是频繁地更 换领导班子。于是这家工厂已经奄奄一息,濒临倒闭。九十年代初,工厂几乎停止 了生产,工人大部分下岗。 白玉成就是在这时候下岗的。本来只要他去给厂长兼党委书记方启云下个软蛋, 下岗还轮不到他这个车间主任的头上。但是因为他平时极其看不惯方启云这种花花 肠子的鸡鸣狗盗之辈,抱着“人不求人一般高”的犟劲泊己主动加入了下岗大军。 他走的这一步,后来使他自己吃足了苦头。不仅自己落到在街上替人擦皮鞋的 地步,而且家庭也因此破裂,女儿又死于非命。 他从不抱怨;也不后悔。潞州街头上擦皮鞋的人都亲切地叫他“白大哥”,他 也仿佛从街头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中找到了乐趣。总之,他认命了。 但是,他的矮小卑微的身躯中,却包含着一颗高尚的心。尽管妻子抛弃了他, 使他遭受到终生难忘的彻骨之痛,但是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前妻徐淑萍是无辜的。 他所做的正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为那个红杏出墙,使自己戴上绿头巾的女 人鸣冤叫屈。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动着他,让他去做这种违背人之 常情的事。这种无形的力量,名字就叫做“善良”。 邪恶是有极限的,而善良却是无限的。 此刻,白玉成正坐在潞州市看守所探视室里,默默地等待着那个夺去了他生活 中一切的女人。 看守所的探视室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 白玉成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盯着对面的一扇门。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门随着脚步声被打开,一位女警进来在门边站好,徐淑萍 被另一位女警官押了进来。 徐淑萍故意做出对白玉成视而不见的样子。 白玉成叹了口长气,对徐淑萍说:“淑萍,你还好吧?” 徐淑萍不搭理他。 女警官说:“你们可以交谈十分钟,我们就在门外。” 白玉成尽量克制内心中的紧张,小声说:“给你捎来的东西都收到了吗?你还 需要什么,就捎个信,我尽量给你想办法。” 徐淑萍还是不吭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来看你。以后,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就不来了。今天来, 我是要告诉你,我为你找了一位最好的律师。” 徐淑萍没动静,只是眼睛眨了几下。 停顿了一下,白玉成说:“他就是那天为‘金少年集团’辩护的肖律师。我希 望你不要像拒绝我那样拒绝他。我知道,你不想对我说任何话,但是希望你把自己 的实际情况如实地告诉肖律师,你要相信他。” 徐淑萍冷漠的目光,开始迷惘起来,嘴唇不住地抖动,仿佛要说什么。 白玉成看出她的神情,就对她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徐淑萍没出声,她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在她要跨出门的时刻,又站住了,回 过头来看着白玉成,眼睛里隐隐有些泪花,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饶恕我!” 门“眶”的一声关上了。白玉成若有所失地站在那里。 肖晋元终于接受白玉成的委托,当了徐淑萍的辩护律师。 在此之前,他拜访了曾郁的哥哥曾凯。因为曾凯是这个案子的检方公诉人。他 本来以为会受到曾凯的冷遇,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曾凯给了他异乎寻常的礼遇。 那天他推开曾凯办公室门的时候,曾凯独自一个人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 肖晋元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曾凯,如果我当徐淑萍的辩护人,你会不会 有什么想法?” 曾凯没有思想准备,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肖晋元刨根就底地问道:“这个案子有没有什么辩头?” “你是把我当检察官还是当老同学?” ‘“老同学。” “那好,我是公诉人,本来是不应当在公诉状之外说三道四的。但是,我本人 对公诉词是持不同意见的,但是上级的决定,我又必须服从。”曾凯说出了自己的 处境以后,对肖晋元说,“你把我当老同学,那我就从个人的角度回答你。依我的 看法,徐淑萍也只有你来当辩护人,才合适。这个案子大有文章可做呢。” “你是说?……”肖晋元感到惊愕。 曾凯看了看他,然后打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没头没脑地 对他说:“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肖晋元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曾凯的意思,便打趣说:“我当然不是观世音菩 萨,但你倒是挺像韦驮天尊,整天站在庙里,三尺神鞭分善恶,一双电目识忠奸。” 曾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那你是济公。” 肖晋元说:“咱们彼此彼此吧。” 曾凯慎重地把黑皮本子递给他,告诉他这是自己的个人札记。这里面记载了一 些对案子的存疑。因为咱们中国的检察体制与其他国家不同,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群 体行为。因此,曾凯有一个习惯,把个人的不同意见写下来,以备事后验证。 在肖晋元的印象中,曾凯是个思想僵化,不苟言笑的“原则先生”,按曾郁的 说法是“一脸的阶级斗争”。今天才知道,在曾凯的全金属外壳下面,依然跳动着 活生生的一颗怜悯心。 曾凯只许他当场看有关徐淑萍案的札记,不许带走。于是肖晋元就坐在沙发上 细细阅读曾凯指定的那几页。 曾凯等他看完问道:“怎么样?有何感想?” 肖晋元说:“这简直就是一份辩护状。我算是服了,你究竟是检察官还是辩护 律师?” “随你怎么说,不过。这个案子是个特例,希望能给你提供有价值的意见。” 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开始审理徐淑萍、赵俊生故意杀人一案。公诉人曾 凯正在宣读公诉状的最后部分:“……查犯罪嫌疑人徐淑萍,以‘安乐死’为名, 起意杀害亲生女儿白小瑛。在她的授意之下,犯罪嫌疑人赵俊生以非法手段骗取烈 性抗癌药剂阿米妥,先后三次交给徐淑萍,由徐淑萍让患有严重疾病的女儿白小瑛 服用,导致该女肾组织坏死,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死亡。 “事发之后,为了转移视线,逃避罪责,徐淑萍又伙同赵俊生将白小瑛生前服 用的‘金少年’维它露口服制剂,用高温高压处理,使之变质,嫁祸他人。以上犯 罪事实,业经潞州市人民检察院立案侦察,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 “潞州市人民检察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一条的规 定;以故意杀人罪、伪造证据罪,对犯罪嫌疑人徐淑萍;以故意杀人罪、伪造证据 罪,对犯罪嫌疑人赵俊生向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依法追究以上被告人刑 事责任。” 大李把摄像机镜头转向两名被告。被告席上赵俊生低下了头,徐淑萍一脸茫然。 徐淑萍暂时被押了下去之后,被告席上只留下赵俊生。 证人席上站着一位文诌诌的中年男子。审判长问他:“证人梁炳勋,请说出你 的工作单位和职业。” “我叫梁炳勋,是省肿瘤医院的化验室主任。” “你是否认识被告人赵俊生?” “我认识他,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今年以来,被告人赵俊生和你有没有什么接触?” 梁炳勋想了想说道:“他找过我。” 审判长追问:“他找你的目的是什么?” “向我要药。” “什么药?” “阿米妥。” 审判长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紧接着问道:“他当时告诉你,要这种药有什么用?” 梁炳勋回答说:“他说是为一个乡下的亲戚,从小就很关心他的亲戚要的药。” 审判长:“为什么他偏偏向你要药?” 梁炳勋:“阿米妥是一种烈性的抗癌药,只有德国的一家公司生产。这种药控 制很严,省内只有我们医院才有。” “你刚才说这是一种烈性药,请你进一步解释一下,什么是‘烈性药’。” “烈性药就是有强烈副作用的药,一般只能在医生指导下服用。” “阿米妥的副作用,具体指什么?” “阿米妥这种药物,对肾脏危害很大。这种药有两种病人是禁服的:糖尿病和 严重贫血。” 审判长问完以后,环顾左右说:“公诉人和辩护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赵俊生的辩护人是省里请的马律师。马律师听到审判长叫辩护人发问,就悄悄 对坐在旁边的肖晋元说:“我们是一条战线的,你先请吧!” 肖晋元不动声色地回敬道:“一条战线,各为其主,还是你先请吧!” 马律师碰了个软钉子,马上掉转头:“证人!据你所知,在你所在的医院里, 因为服用阿米妥而死亡的病人有没有?” 梁炳勋回答道:“据我所知,还没有。” “一般给什么病人服用这种药?” “一般是晚期癌症病人,在不宜动手术的情况下,进行保守治疗。” “有没有吃了这种药以后治愈的?” “晚期癌症病人一般是无法治愈的。” 马律师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最终还是死了?” 梁炳勋感到此人在调侃自己,回敬了一句:“每一个人最终都是要死的。” “我是问你,那些服药的病人最终怎么样?” “死了。” 马律师达到目的后结束了问话:“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要肖晋元发问:“第一被告辩护人?” 肖晋元提出他第一个问题:“证人,赵俊生第一次向你索要阿米妥,是几月份?” 梁炳勋回答说:“今年元旦。” 肖晋元接着又问:“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梁炳勋解释道:“每年元旦前后有一个同学聚会。我和赵俊生是同学。” “是他单独向你提出这个要求的吗?” “是的。” “他向你提出要求以后,你什么时候给他的?” “就在当时。因为我爱人是药剂师。” 肖晋元问完以后,要求向被告人发问。审判长准许后,肖晋元问站在被告席上 的赵俊生:“赵俊生,你从省肿瘤医院取回阿米妥以后,把药交给了谁?” 赵俊生回答说:“徐淑萍。” “第一次给了她几瓶?” “两瓶。” “以后总共给了她几瓶?” “包括第一次的两瓶在内,一共八瓶。” 肖晋元对庭上说:“审判长,我要求证人张亚琴出庭作证。” 审判长要证人张亚琴出庭。 张亚琴轻盈地走上证人席。在例行问话以后。审判长要肖晋元开始问话:“第 一被告辩护人,你可以发问。” “谢谢审判长。”肖晋元问张亚琴,“今年五月一日,你有没有见到被害人白 小瑛?” 张亚琴说:“今年‘五一’,我带我自己的女儿和白小瑛到公园去玩了半天。” “你能不能把那天的情况说一下?” 张亚琴说:“五月一日上午九点多钟,我和我女儿去了白小瑛的病房。” 据张亚琴的回忆,五月一日那天她休息。上午九点多钟,她和女儿去了白小瑛 的病房。那天小瑛的妈妈还在当班。在她们去病房的时候,徐淑萍正在为白小瑛梳 头。张亚琴说想带白小瑛去逛公园,小瑛的妈妈马上同意了。 小瑛想把自己的画夹带上,结果七零八碎带了一大堆东西。因为怕回来的时间 晚,当时把小瑛正服用的一瓶“维生素C ”和一瓶“安血康”也带上了。 肖晋元问道:“后来你们在公园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亚琴想了想说:“我们在公园里整整玩了半天,白小瑛在公园里画了半天画。 中午在公园茶室吃了一些点心。下午一点多就回来了。” 肖晋元追问道:“你们离开公园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张亚琴回忆说:“出了公园大门,白小瑛发现自己的画夹不见了。当时白小瑛 很着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亚琴还记得,她让自己的女儿岚岚返回去找。结果岚岚半个多小时以后回来 说,凡是她们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画夹。张亚琴只好尽力宽慰自小瑛, 白小瑛很懂事,再没坚持。考虑到丢失的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于是再没说什么就回 家了。 肖晋元继续问她:“包里还有什么?” 张亚琴想了想以后说:“一包面巾纸和两瓶药。再有就是画夹和一盒彩色铅笔。” “后来你们有没有再去找过?” “没有,反正值不了几个钱。” 肖晋元从桌子下面提出一个塑料包装袋问道:“张亚琴,你看我手里提的是什 么?” 张亚琴瞪大了眼睛说:“哟,好像就是小瑛的那只袋子。” 肖晋元从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两只药瓶、一盒彩色铅笔和一个画夹。每取出 一件,他都向庭上展示一下。 肖晋元先打开画夹,抽出一张白小瑛在公园里画的很稚气的风景画:“你能认 出这张画来吗?” 张晋琴确认道:“当然认得出来。” “谁画的?” “白小瑛画的。” 肖晋元满意地说:“这是我请人从公园失物招领处领回来的。那么,张亚琴你 现在能不能告诉法庭,摆在你面前的是谁的东西?” 张亚琴肯定地说:“是白小瑛的。” “很好。”肖晋元点点头说。接着他从两瓶药中拿起一瓶,“审判长,这瓶药 就是证人说的‘安血康’,另一瑛是‘维生素C ’,上面的商品标识都很清晰。可 是现在我要说出的一件事实,是十分意味深长的,什么事实呢?那就是,这个瓶子 中的药,不是‘安血康’,而是‘阿米妥’。正是现在站我面前的这位被告,交给 徐淑萍的那种‘阿米妥’。审判长,请同意我询问被告。” 审判长发话说:“你可以问。” “赵俊生,你知道‘阿米妥’怎么会在‘安血康’的瓶子里吗?” “我不知道。” 肖晋元开始分析:“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你交给徐淑萍的,不是原 包装的‘阿米妥’,而是用‘安血康’瓶子包装的‘阿米妥’,是不是这样?” 赵俊生急忙否认:“不,不,我给她的是原包装的。” “那么还剩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一种是她,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把‘阿米妥 ’改装到‘安血康’的瓶子里去了。请问,这个人是不是你?” 赵俊生恐惧地否认道:“不,不,这不是我……” 肖晋元就势追问了一句:“那么一定是徐淑萍啦,是不是这样?” 赵俊生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肖晋元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我问完了。” 赵俊生的辩护人马律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审判长,我可以向这位被告人 发问吗?” “你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 “没有。” “公诉人?” “没有。” 审判长说:“证人张亚琴,你可以下去了。被告辩护人,你可以向被告发问。” 马律师的问题很刁,明显地想转移矛头所指:“赵俊生,对白小瑛施行‘安乐 死’的想法,是谁提出来的?” 赵俊生胆怯地说:“是她……” “她是谁?请你说出她的姓名。”马律师不满地加问道。 赵俊生小声说:“徐淑萍。” “在你向她提供了‘阿米妥’以后,你有没有再接触过你给她的这些药物?” “没有。 马律师又一次达到目的后申明说:“审判长,用‘安乐死’的方式来结束白小 瑛的生命,这个想法,是徐淑萍提出来的,赵俊生仅仅是药物的提供人。因此,把 ‘阿米妥’换一个瓶子,完全可能是徐淑萍出于某种动机干的。” 肖晋元针锋相对地提出新的请求:“审判长,我要求询问另一位被告,也就是 我的委托人。” 审判长征得其他当事人同意后说:“把被告人赵俊生带下去。把被告人徐淑萍 带上来。” 赵俊生被押下去,徐淑萍被带上来。 审判长说:“被告辩护人,你可以开始。” 肖晋元问道:“徐淑萍,你第一次从赵俊生那儿取回‘阿米妥’,是几月份?” 徐淑萍满不在乎地说:“我记不起来了。” 肖晋元看着丝毫也不肯合作的徐淑萍,一瞬间陷入了回忆…… 肖晋元清楚地记得,当他接受委托当了徐淑萍的辩护人以后,曾经几次去看守 所找徐淑萍了解情况。如果是问一些与案子无关的基本情况,徐淑萍的话还是很有 条理的。可是只要一说到案子,徐淑萍就闭上了自己的嘴,死也不肯开口。 最后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徐淑萍甚至对他说:“你别再白费劲了,我没有什么 可说的。” 徐淑萍之所以不合作,是因为她早已横下了一死的决心。现在她在法庭上,同 样采取了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但是肖晋元早已有所防备。根据她的情况,他马上撇 开本案案情,采取了一种迂回的策略来问话。 所以,他突然提出了一个看上去绝对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肖晋元突然问道:“你和白玉成在哪个法院离的婚?” 徐淑萍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新港区法院。” “今年元月中旬,你去过新港区人民法院吗?” “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徐淑萍在这个问题上撒了谎消晋元随即出示了一份复印件:“这是新港区人民 法院信访记录的复印件。审判长,请允许我读一下。” “你可以宣读。” “‘来访人姓名:徐淑萍。女,37岁,潞州市人民医院护士。’这下子你记起 来了吧?” 徐淑萍表情呆滞地说:“那是春节前,有一天白玉成突然来找到我,说他已经 向法院申诉,要求把白小瑛交给他来抚养。” “你同意了吗?” “我坚决不同意……” 徐淑萍有一种本能,只要一说到白玉成,她就会打开话匣子,不放过攻击自己 前夫的机会。肖晋元就是想利用这一点,使徐淑萍在法庭上开口。 徐淑萍在肖晋元一连串问题的引导下,说出了这么一个情况。 今年春节前,有一天白玉成突然来到医院,守候在徐淑萍必定会经过的路上。 当徐淑萍走过那里和他相遇时,白玉成把她拦住了,提出了把白小瑛的抚养权移交 给他的要求。他的理由是,既然你想和别人好,总是要结婚的,何必让一个残疾女 儿拖累自己呢?谁知道徐淑萍根本不买他的账。于是两个人为女儿的抚养权吵了起 来。后来徐淑萍威胁对方说要去喊保卫科的人来,白玉成就知难而退了。 徐淑萍说:“后来,法院信访部门把我找去,他们说接到了白玉成的申诉,想 找我了解一下情况。” “你怎么回答?”见徐淑萍不吭气,肖晋元又问,“你不同意把白小瑛交给他, 对不对?” 徐淑萍冷冰冰地说:“不同意。” “审判长,徐淑萍在侦察期间的口供以及刚才在庭上说的,都声称自己之所以 提出要白小瑛‘安乐死’,是因为想摆脱身患慢性不治之症的病人的拖累。”肖晋 元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当白小瑛之生父提出收养白小瑛时, 徐淑萍明明可以摆脱这种拖累,但是她偏偏不这样做,她宁可用药物把白小瑛杀死。 如果要使这种违背常理的说法成立,要么她是个杀人狂,要么她根本没有杀人的故 意。” 马律师发现自己的努力遭到有力的挑战,立即举手说:“审判长,我请求向被 告发问。” 审判长同意他的请求:“你可以发问。” 马律师马上向徐淑萍同样提了一个看上去与案情无关的问题:“你和你的前夫 之间,感情如何?” 肖晋元抗议道:“我反对这种提问,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审判长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本庭驳回你的反对。徐淑萍,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马律师狡黠地笑了笑。这时徐淑萍说:“很不好。” 马律师继续问她:“当时是谁提出要离婚?” “是他。” “是协议离婚吗?” “他上法庭告了我。” “你是否曾经想报复他?” “是的,曾经想过。” 马律师认为局面已经扳回,就势说:“审判长,我对我的同行刚才的结论有异 议,不是杀人狂也可能有杀人的动机。” 肖晋元不屑一顾地批驳说:“但是法律并不是针对动机的,而是针对行为的。” 他掏出一只精致的白信封,拿在手里扬了扬说:“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向 法庭申请,当庭进行一项辨认。请被告人徐淑萍对我提供的新的物证进行辨认,这 是我的申请书。” 肖晋元走到审判台前,用双手把信封呈上去。 当合议庭传阅这封信的时候,肖晋元又说:“审判长,我要求再次向被告人发 问。” “你可以发问。” “徐淑萍,我是你的辩护人,不是你的掘墓人,除非你自己坚持要到坟墓里去。” 审判长制止道:“辩护人,本庭警告你,不得借法庭发表与本案无关的言论。” 肖晋元加重语气问道:“徐淑萍,你说你叫赵俊生给你搞到了‘阿米妥’,第 一次他是在什么地方交给你的。” “省肿瘤医院。” “是他直接交给你的吗?” “是我直接到药房取的。那天赵俊生他们同学相聚我也在场。” 肖晋元说:“我问完了。审判长,现在我再次请求法庭批准我的请求。” 审判长宣布说:“合议厅要商量你的请求。把被告人徐淑萍带下去,现在法庭 休庭十五分钟。” 今天这场庭审,很为潞州市的社会各界关注。 一方面,它是上次“金少年集团”生产有毒、有害食品案的案中案,自然有不 少人希望知道案子的下文;另一方面,听说肖律师自愿为毒杀亲生女儿的杀人犯辩 护,不少人觉得里面必有文章。 曾郁在现场采访蒋含章教授时,蒋教授点出了今天庭审过程中三个非常耐人寻 味的特点:一是本案的第一被告徐淑萍当庭拒绝与辩护人合作,这种情况在刑事诉 讼中十分罕见。因此,人们都想看辩护人怎么自己下台阶;二是两个被告人各自都 请了自己的辩护人,今天法庭上的辩论,主要不是发生在检方与辩方之间,而是发 生在两位辩护人之间,这种情况也不多见;三是公诉人好像超然事外,一言不发, 坐山观虎斗。这种特殊的法庭环境,不仅增加了审判的难度,而且还增加了这场官 司的戏剧性。 正因为如此,不仅法庭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而且今天收视实况转播的人出奇 的多。 曾郁接到吴台长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她说,省人大的一个以乔副主任为首的 法制检查团,今天特地改变工作日程肥原来下午已经安排的活动改到了明天,代表 团的全班人马正在宾馆里收看实况转播呢。他们特地把吴台长叫了去,赞口不绝。 吴台长感到很有面子,正在兴头上。再三关照曾郁要善始善终,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接完电话,曾郁在审判大厅外面的小过厅里碰上了肖晋元。他们俩都不知道该 说什么才好。还是曾郁先开口,冲他点点头说:“谢谢。” “谢什么?” “你给了我面子。” 肖晋元并没有因曾郁对他的感激表示高兴,他心神不定地说:“面子是要付出 代价的。你知道,我不是杂技演员。但你逼得我不能不在十米高处走钢丝,现在我 正好走到半中央。如果我能走到头,没有半道上摔死倒时候你再谢我。” 曾郁这才注意到肖晋元忧心仲仲,好像有满腹心事。她哪里知道,肖晋元走的 是一步险棋。 指点走这步险棋的不是别人,而是曾凯。准确地说,是曾凯的黑皮小本子。那 里面有一句关键的话,大概连曾凯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么重要。 肖晋元匆匆走了,曾郁却还在回味他的话。她回忆今天庭审过程中肖晋元所有 的发言,想不出来他讲的“走钢丝”究竟是什么含义。 等她重新回到法庭,审判又开始了。 审判长宣布:“现在继续开庭。第一被告辩护人,法庭认真研究了你的请求。 在没有宣布结论以前,本庭要你当众公开说出你的请求,和请求的理由。” 肖晋元做了长篇发言。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感谢法庭给我这次发言的机会。作为律师,要为一个 坚持自己犯了杀人罪的人辩护,应当说是很困难的。我的委托人,就是本案的第一 被告人,始终声称是她策划了这次谋杀,并直接对女儿下了手。是否真是这样,我 是持有异议的。 “因为我刚才提供的证据表明,‘阿米妥’被装在了‘安血康’的瓶子里,而 瓶子又经常地随手放在被告和死者白小瑛的房间,这不太符合一般的行为逻辑。一 是她没有必要这样做;二是她即使这样做,也会把‘阿米妥’隐藏起来。所以,在 没有认定她究竟是否参与谋杀之前,可以进行一项辨认,辨认的目的是确定徐淑萍 有没有见到过‘阿米妥’。 “因为首先,‘阿米妥’这种药物十分罕见,多数人,包括医护人员都很难见 到。徐淑萍如果没有参与谋杀,可能也没有见过这种药的原包装,尽管徐淑萍反复 说,自己多次接触过这种原包装的药物。为此,我向法庭提供的物证是……” 他提起一个小号密码箱,把箱子放在桌上,“啪”地一声打开。只见里面摆放 着八瓶不同的原包装的进口药物。 肖晋元声言:“在这只箱子里,是八瓶不同品种的进口药物,里面混有一瓶‘ 阿米妥’,我要徐淑萍指认。请求法庭明鉴。” 审判长宣布说:“本庭经过合议,同意你的请求。” 法庭中一阵议论。一名法警过来捧走了箱子。 当审判长命令带被告人徐淑萍的瞬间,法庭鸦雀无声。 徐淑萍在被告席上站定后,审判长对她说:“徐淑萍,本庭为了认定你的供言 是否真实,现在要你当庭指认‘阿米妥’,你只准用眼睛辨别,不准用手,听明白 了吗?” “明白。” 审判长再次慎重地问:“徐淑萍,在你开始辨认之前,本庭再次问你,你给被 害人吃的药物,究竟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是我从省肿瘤医院取的。” 审判长说:“那好,进行辨认。” 被告席前,有人抬过来一张空桌子。 那名法警捧着密码箱走到桌子前。他从箱子里取出那八瓶纸盒包装的药来,把 它们—一排列在桌子上。 审判长下令道:“徐淑萍,你可以辨认了,请你把‘阿米妥’指出来。” 桌子上的八瓶药物,包装尺寸大小和颜色都不相同。旁听席上,人们都敛声屏 气地看着被告席。 白玉成坐在旁听席的后排一点也不起眼的位置上。今天整个审理过程中,他也 许是最全神贯注的旁听者了。此时,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前半部分庭审过程中,他一直在想,肖律师究竟想抓住什么东西呢?他隐隐 感觉到肖律师就像封神榜里的斗法高手,攥着一个无形的法宝,一直在寻找机会把 它亮出。可是这个法宝究竟是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就在肖晋元站起要亮出底牌的一瞬间,他顿时大彻大悟了。关键也许就在于徐 淑萍是怎么把药拿到手的。要不,肖律师为什么一直要问这个问题呢?果不其然, 当肖晋元亮出那个小箱子中的瓶子时,他知道徐淑萍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 这是一张惟一可以拯救她的网。 一阵议论声使白玉成从回忆中惊醒,只见法警将一只白底间绿的精美的小盒子, 送上了审判台。审判长接过去,把药盒拿在手里扬了扬:“徐淑萍,你确定是这一 瓶吗?” 徐淑萍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是的。” 审判长问道:“辩护人,你告诉法庭,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审判长,你手里拿的是一瓶‘阿美莉亚’牌指甲油。” 全场大哗,人们都笑了起来。 马律师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线溃败了。但他仍不甘心,发起了最后的攻势:“审 判长,审判长,我对这种辨认的可靠性表示怀疑,被告无法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盒 子上的字。” 肖晋元似乎早已料到,他不动声色地说:“审判长,我相信根本无需看什么字。 你们看那些盒子是什么颜色?” 桌子上的盒子都是白底间兰、白底间绿两种颜色。 肖晋元亮出一个包装奇特的红白相间的盒子,把它高举在手里:“审判长,这 才是阿米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包装。摆在前面桌子上的那一堆盒子里,根本就没 有‘阿米妥’……” 对肖晋元来说,说完这段话,他感到自己终于走完了钢丝。 法庭宣判前,突然从被告席上传出一阵凄厉的叫喊声,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声 音震撼了。这是从徐淑萍心灵深处爆发出来的忏悔:“是我杀了我女儿!你们让我 死,让我死!” 法庭当庭做出宣判:徐淑萍被确认犯有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而真正的 杀人凶手,徐淑萍的情夫赵俊生被判处死刑。 审判结束以后,曾郁在法庭内采访了肖晋元。 “肖律师,今天你的辩护很精彩,也很成功,你自己有什么感想?” “我为徐淑萍辩护,是被一位朋友逼出来的。本来我是不同意担任徐淑萍的辩 护人的。” “我想你的那位朋友如果在电视机前的话,一定会为你而自豪的。” “她肯定会在电视机前的。” 曾郁含情脉脉地问:“那你有什么话要对这位朋友说?” 肖晋元意味深长地回答:“我要对她说,不要仅仅把我看做是一名律师,我也 是有正常人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