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从离家出走以后,于敏每天都在经受着精神上的煎熬。她虽然信誓旦旦地说 自己要和张致样离婚,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她并不是难以割舍同张致祥十年夫妻的情分,也不是留恋张致祥给她带来的财 富和地位。她不能横下心来的惟一原因,是她那十岁的儿子彬彬。每当想到彬彬将 要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生活,种种想像中的情景都在揪她的心。 有好几次,她去彬彬上学的小学门口守候,当儿子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都 会落下眼泪。彬彬很懂事,从来没向她问过父母之间的事。但是她能够看出来,儿 子的心灵已经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记起自己所有看过的杂志上都说,像彬彬这种 年纪的孩子,心理上蒙受的阴影将会伴随一辈子,而且将会扭曲他们的人生。 最近一次,彬彬在和她分手时突然像是鼓足最大的勇气似地问道:“妈妈,你 和爸爸会不会离婚?”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儿子的。但是,她知道,无论向儿子做出什么样 的解释,肯定都不足以消除他心头的恐惧。 她现在就住在资料室的一个角落里。一开始的时候,每天都有好多人进进出出 来看她,并且试图从中劝解。别人也许是好意,但于敏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从 别人的同情和宽慰中,不是看到人家的善意,而是看出了人家都是在等着看热闹, 看笑话。她就像一个失去昔日荣耀的流亡公主,没有人真的会为她的命运担心。于 敏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要打上丑恶的烙印。人家越是劝慰,她 就越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断情绝义。 也许正是因为她已经把话说绝了,所以不再有人来看她了。人们不再来来往往, 孤寂难耐的她又深深地为世态炎凉而自怨自艾。于婕倒是还常来,但姐妹俩已经到 了无话可谈的地步。 掉进了自己挖就的泥潭,无力自拔的她深知没有人能拉她一把。如果真有这样 的人的话,那也只有一个,他就是张致祥。现在,于敏已经暗暗地把条件放宽到这 种地步:只要张致样当面来向她赔个不是,她就可以跟他走。如果张致样真的这样 做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容忍曾郁的存在。 可是张致祥一直没有来过。为此,于敏恨死了他。如果说,事情开始,是因为 她恨张致祥爱上了别人,那么眼前,她恨张致祥的却是明知道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 而他偏偏故意失去了踪影。 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开庭审理徐淑萍的那天晚上,郭萍和林强一起来找她。他 们带来一个最新消息:“曾郁和肖晋元好上了。” 于敏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心里面却像打 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不知究竟搅腾出什么滋味来。甜的是,如若真 是这样,张致祥虽说是活该,像一只笨猴似的,让曾郁耍了,但毕竟又会重新属于 她;苦的是,你这个曾郁,早是个干什么的?非要把张致祥钩得神魂颠倒,叫于敏 受这份抛家别子的冤枉气。她一想到张致祥在此过程中曾与曾郁两人眉来眼去,心 里依然麻辣辣的;但再一想,曾郁在婚恋问题上,挑三捡回、自由自在却又嗓子眼 里酸酸的。 她迅速地把自己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曾郁身上,心里不知为什么反而又替张致样 不平起来。 于是她沉默了半响,突然冒出一句:“曾郁?哼,她就是那种人。” 不过,她巴望这个消息是真的。 郭萍在于敏面前总是扮演小妹妹,一般不敢对于敏带有半点教诲的意思。可是 今天一反往常,居然开导起这位她心目中的老大姐来了。她说:“大姐,我看你把 自己的事,全都弄错了。” 于敏一听,瞪起双眼说:“我没有错。就算有错,错也不在我。” 郭萍含着笑委婉地说:“我知道大姐你没错。可是你总不能老这样自己跟自己 过不去呀!你整天关在屋子里,知道台里的人是怎么说的吗?” 于敏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我不听,由他们说去。” 郭萍继续笑着说:“大姐你可别生气。别人的话,有时候听听也有好处。他们 说你准是牛奶面包吃多了,自己编了个套,又自己往里钻。” 于敏马上拉下脸说:“我编什么啦?郭萍,不是我于敏吃饱撑的,有些事我亲 眼都见了。我总不能见了狗洞钻狗洞,见了猫洞钻猫洞吧?” 她俩说到这里,林强插话说:“那要看怎么说。有很多事表面上是亲眼见了, 好像已经铁板钉钉子了,其实呢,距离真实情况还差得远着哪。就好比上次张总公 司的产品,有人拿着化验报告上法院,说是毒死了人,结果呢?……” 郭萍打断林强的话,指着资料室那台二十九寸的松下电视机说:“今天下午的 《法庭传真》不知你看了没有。你说那个女的,硬是要把杀人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栽, 犯得着吗?大姐,不是我说你,也许这话你不爱听,那就是典型的自己跟自己过不 去。你可千万别这样啊!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于敏沉默了,虽然一时还放不下脸来,气却平了不少。沉默了好半天,她突然 问:“刚才你们说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 “曾郁和肖晋元。” 郭萍没有正面回答她,却说:“大姐,别看你和曾郁认识得早,可是你根本就 不了解她。……” 郭萍正说着,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于敏呆坐在那里,压根儿就没想去接电话。 郭萍看她不动弹,就过去抓起电话筒“喂”了一声。 电话是张致样打来的,有急事要找于敏。 于敏还是放不下架子,“哼‘了一声说:”他的电话我不接。“ 郭萍只好对着话筒问张致祥有什么事。张致祥说彬彬出事了,要于敏马上去彬 彬他们学校,中山路小学。他自己正从省城往回赶,现在还在高速公路上。学校里 没有于敏的电话号码,就通知了公司,公司又设法和他取得了联系,他放下手头的 事正往回赶。 彬彬是和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离家出逃的。为了这事,两个孩子已经策划了好 久。彬彬今天下午根本就没去学校。老师以为他病了,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下午 五点多钟,和他一起出逃的孩子他妈,拖着自己的儿子上学校来反映情况。她说, 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叫张立彬的同学,一起离家出逃。自己的儿子胆小,出城不多远, 就返回来了。这位母亲下班回家,见儿子神色不对,三问两间就把事情问出来了。 那母亲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为人很不错,生怕别家的孩子出事,就赶紧到学校来反 映情况。学校方面着了急,派人四处去找。到晚上七点多种。各路人马都回来了, 确定张立彬同学不知去向。 等到张致祥赶到,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当他人到中山路小学时,看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里面晃动着很多人影。他的 心往下一沉,知道儿子一定到现在还没消息。 他飞步跑进办公室,看见于敏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几位老师一筹莫展地围在她 身边。于婕站在姐姐的身边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朱大贵正在那里向一位老师询问情 况。 于敏看到张致祥走进办公室,表情依旧木然。 一位老师对朱大贵说:“有一个同学,和张立彬同学很要好。据他反映说冲午 上学时,他在门口碰到过张立彬同学。” 朱大贵进一步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老师回答说:“彬彬说他想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还问那位同学愿不愿 意一起去。起先,那位同学同意了,他们就顺着江滨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公路口, 那位同学又害怕了,就返了回来。可是彬彬独自走了,也没说要到什么地方去。” 朱大贵摸了一下衣兜,手机不在身上,就问老师:“电话在什么地方?我要打 个电话。” “在隔壁,我领你去。” 老师领着朱大贵推门出去。原先的那位女老师对张致祥说:“你来了,正好。 我姓方,是你儿子的班主任。怎么说呢?你儿子最近的心态,变得很复杂,功课成 绩下降了。”她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学生作业本中抽出一本说:“这是他的作文, 你是作家,自己看吧。” 方老师把作文本打开,递给张致祥。 张致祥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看儿子的作文。彬彬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上面写着:我的爸爸是一个作家,《好汉金少年》就是他写的。爸爸很疼爱我,小 时候爸爸常给我讲故事,星期天带我和妈妈到公园去玩……爸爸很喜欢我们,我们 也喜欢他。后来,爸爸当了一家公司的总裁,他变得很忙,我很少见到他。他不再 给我们讲故事了,也不再带我们上公园去玩。 以前,我们上公园,是坐公共汽车去的,车上人很多,很挤。爸爸对我们说, 等以后有钱了,他一定要买一部小汽车,专门让我们坐,全家人想去哪里玩,就去 哪里玩。现在,他有了小汽车,把这事忘了。有时候,我真想提醒他,一个人怎么 可以说话不算话呢?可是我没有说,因为他是我爸爸,我不想让他难过。 我和妈妈在家,妈妈经常流泪。我叫妈妈不要哭,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买一部 小汽车,带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啊,要是我重新回到小时候,那该有多好啊! 儿子的作文就像一面镜子,张致祥顿时感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如此丑陋。在儿 子的心目中,自己早已失去了任何光环。他给儿子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失望,不, 是绝望。他不由得羞愧交加,轻轻扯了扯于敏的衣服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 把儿子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可是儿子究竟去了哪儿啊?整整一夜,他们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 彬彬还是没有回来;朱大贵正在通过公安方面想方设法;张致样自己也动员公司里 上上下下的一班人撒网捞鱼。可是直到黎明时分,彬彬仍然杏无音讯。 张致祥眼里布满血丝,衣衫不整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满脸憔,淬。 房间里很静,于敏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地下发呆。于婕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 动。突然,电话铃响,张致样急切地抓起电话,于婕一个激灵,于敏依然泥塑木雕 般地纹丝不动。 张致祥很快地放下电话,于婕急切地问:“谁?有消息吗?”张致祥摇摇头, 什么话也没说。 “朱大贵来过电话吗?” 张致祥又摇摇头,依然没说话。 于敏突然又神经质地哭起来…… 早上上班时分,曾凯换上一套干净的制服,对着镜子系领带。他心情很好,嘴 里还哼哼着歌。 吴逸霞在一边见了,感到很奇怪,又感到很好笑。她打趣曾凯说:“嗅,原来 你也会哼小曲,什么时候学会的?是大嫂教的,还是小妹教的?” 曾凯自吹自擂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检察系统唱歌比赛,我还得过奖呢!” “别吹。” “真的,男声小合唱《祖国颂歌》。” “你是南郭先生,滥竿充数。” “我是吗?”曾凯一把揽过吴逸霞,两人一起对着镜子。曾凯说,“看,配你 是绰绰有余了吧?” 吴逸霞摆脱他,把脸扭过来说:“我奇怪,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你昨天的 官司不是又输了吗?” “我输了?”他压低了声对吴逸霞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昨天的官司,赢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吴逸霞诧异地说:“你这话怎么讲?” 曾凯得意地说:“我不是公诉人吗?只有我知道案子的漏洞在哪里,我给肖晋 元交了底。我是导演,他是演员。你说是他赢了还是我赢了?” “曾凯啊曾凯,想不到你也会来这一手!” 曾凯又一把揽住吴逸霞:“要不怎么你嫁给我了呢?” 吴逸霞提醒他说:“别高兴得太早,检察院的人会怎么看?” 曾凯吃了一惊说:“他们怎么知道?” “你啊,别捡了三两银子,就想把月亮买下来。你自己就是检察员,检察院是 干什么的?你能瞒过谁?” 曾凯半信半疑地说:“问题没这么严重吧?” 吴逸霞一把推开他:“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我劝你还是思 想上要有准备,万一别人追问起来,也好有个交待。” 曾凯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吴逸霞看到自己把丈夫吓着了,笑着说:“别把脸又拉下了,好不容易见到你 的脸上有点阳光。咱们不说这,白小瑛的官司打完了,我想咱们得去张致祥家登一 次门,看你上次把别人整的,人家怎么想?” 曾凯的倔劲又上来了,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是依法办事,又不欠着他什 么。” 吴逸霞冷笑:“公事又怎么着?行政诉讼法就是告公事的。” 曾凯马上下了软蛋:“好了好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吴逸霞用教训的口气说:“不能把私事当公事,但是用公事代替私事也不怎么 伟大。就这么地了,晚上咱们一起去。” 寻找彬彬的行动一直持续到黄昏,整个白天仍然没有结果。正当他们夫妇由焦 虑变为不安,由不安变成恐慌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张致祥像被 电击了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去接电话,于敏用期待的眼光死死地盯住他看。 电话中,告诉他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张致祥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说话的声 音都颤抖了,拿着电话听筒的手直哆嗦。 挂断电话,他本然地对于敏说:“他们说江边上发现了一个淹死的小孩,要我 们去看看。” 于敏听了,差点没昏过去。发了疯似地往门外冲。张致样连忙跟了出去。他们 二话不说,跳上“凌志”车就向江边驶去。 车子驶到电话中所说的江堤边上,两人跳下车快步翻过了江堤。他们看见江滩 上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夕阳下的江面映衬出一层层的粼光,显得十分安详 和平静。 江面上传来过往船只的汽笛“呜呜”声和引擎的“突突”声。这声音在宽阔的 江面上回荡,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凄凉。 江滩上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打鱼。他们连忙上去打招呼:“师傅,请问你知不 知道,今天这里发现过一个小孩的尸体?” 那人抬起头来,冷漠地打量着他们,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说:“拉走了。” 张致祥露着绝望的神色问道:“请问你,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人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用手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水文 站,你们上那里去问。” 张致样谢过这人,拖着于敏就要去找水文站。谁知于敏身子一软,整个地瘫坐 地下,凄厉地哭出声来。江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本来娇艳的脸庞,现在显得又苍 老又憔悴。看着妻子这副模样,张致祥的心里一阵阵地绞痛。他好说歹说,才把于 敏扶起来,两口子顺着江堤一步一缓地走去。 走不多远,果然有一个水文站。可是院子门上挂着锁,大概已经下班了。旁边 的一块菜地上有一个老汉正在拾摄自己的菜秧子,对他们喊了一声:“下班了,人 都走了。” 张致祥连忙向这老汉打听,老汉说,上午是有人拖来一个死孩子,已经让他的 家人拖走了。 张致祥一下子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筋疲力尽了。再看看身边的于 敏,像个疯子似的,痴痴地呆立着,仿佛三魂六魄已经出了窍。 他们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回到停车的地方,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他们各自心 里都明白,虚惊是过去了,可是彬彬还是没找着呀! 彬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其实他并没有离开潞州。他和那个同学分手以后,沿 着公路没走多远,也返回了潞州城。他不想回家。这孩子从小性格就有点内向、早 熟。对于父母之间发生的一切,他实际上一清二楚。他的出逃,与其说是去寻找一 个心中向往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一种抗议。他这种内心中的反抗,由来已久。但是 他找不出任何发泄这种反抗的机会,即使有,大人们也不会把它当做一回事,于是 他就选择了出逃的办法。他心里很明白,父母会因此而去找他,这就是他处罚自己 父母的方法。头天夜里,他在火车站里混了一个晚上。饥饿和孤独,使他感到委屈 和恐惧。他看见自己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人把他当回事,甚至连看也没看他。这时 他才感到自己的这种反抗是徒劳无益的。他哭了一鼻子,然后拖着又冷又饿的弱小 身躯,屈辱地又返回了自己的家。 他不知道,此时父母正在江边上搜寻他的踪影。 回家以后,他从冰箱里翻出了一包巧克力夹心饼和一罐百事可乐,狼吞虎咽地 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酣睡过去。 张致祥和于敏从江边回到家门口。车子一停下,张致样连忙下车,为于敏打开 车门。于敏不肯下车,突然冲着丈夫诅咒般地说道:“你看,好端端的一个家,叫 你弄成了什么样子!这回你高兴了吧?!你说!你说话呀!” 张致祥绷着脸说:“我说什么呀!把这个家弄成这样,难道怨我吗?咱们家能 有今天这个条件,难道都是你的功劳吗?你不要老是看着别人不顺眼,你自己呢?” 于敏不干了:“谁看谁不顺眼?谁看谁不顺眼,自己心里有数!张致祥,现在 我不跟你说,你去把儿子找回来,咱们好说好散。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告诉你, 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张致祥辩白说:“你问我要儿子,我去问谁呵?儿子是去找你的,你是谁呀? 你是他妈妈,你上哪儿去了?你自己把儿子弄丢了,还有脸问我要!” 这下子于敏更不让人了:“我不要脸,行了吧?我做什么了?我是偷鸡了,还 是摸狗了?我是半夜三更跟人去溜达了?还是把钱送给别人了?” 这下把张致祥也弄火了,他正准备和于敏大吵,却看见曾凯两口子提着礼物向 他们走过来。 吴逸霞知道他们正在吵架,装作没听见,笑呵呵地对张致祥说:“我们来看看 你,一来是表示歉意,二来是感谢你对曾郁的关心。” 于敏在车里听到了,尖酸地:“曾郁呢?曾郁她自己怎么不来?” 吴逸霞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曾郁是曾郁,我们是我们,毕竟是她的哥哥嫂 嫂嘛。” 于敏充满敌意地说:“我怎么忘了,人家自己亲自来过了。” 张致祥连忙指责于敏:“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这下子引起了吴逸霞和曾凯的警觉。曾凯觉得很不是滋味,反唇相讥道:“案 子归案子,人情归人情,我们今天又不是来负荆请罪的。” 张致祥愧歉地说:“大哥,大嫂,你们别怪她。出了点事,她心情不好!” 吴逸霞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孩子丢了。” 吴逸霞两口子赶忙出去找孩子了。剩下张致祥和于敏,他们连吵架的力气也没 有了。 张致祥站在于敏面前沉默了半天,终于用恳切的语气对冷若冰霜的妻子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地恨我,但是我希望不要让你恨我一辈子。我现在只求你一 件事,在彬彬没有找到之前别离开这里,好吗?我和你一样,独自一人也很害怕。” 于敏听了这话,起初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吭地打开了车门,从车 上走下来进了屋。 张致样留在外面。从不抽烟的他点着了一颗香烟,抽了两口又把烟扔了。等他 回到屋里的时候,他看见于敏恍惚而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张致样看着于敏,慢慢地挨过去,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揽住于敏的头,抚摸着 她的头发。 于敏突然靠过去,把脸埋在张致样的胸前,无力而哀求般地用哭腔说:“我想 彬彬……” 张致祥把她搂得更紧了。 突然于敏轻轻挣脱张致祥,她看见了茶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包吃了一半的 巧克力夹心饼和一罐喝空的饮料…… 她呆滞的眼神里突然燃起一种疯狂的活力,随即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跳起来, 冲向彬彬的卧室门。 她用哆嚷着的手,打开了彬彬卧室的房门。 余辉从窗子里透进来,照着正在床上熟睡的彬彬。于敏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 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下。她看见熟睡的彬彬眼角上的泪痕,疼惜地掏出手绢,小心翼 翼地擦拭着儿子的面颊。 于敏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和震惊,她转回身,看到张致祥正用异样的眼光在看 着自己。这眼光使她混身颤栗。她发现,张致祥好像老了很多,过度疲倦的眼睛里 布着血丝。突然,张致祥像饿虎扑羊似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于敏嘴里说,“不要,不要……”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张致样的胸前用力贴 去,接着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张致祥一面饥渴地用手在她身上上下抚摸,一面把她 拖出了彬彬的房间。 在走出房门的时候,于敏没有忘记轻轻地抬起手,关上了儿子房间的门。 白玉成站在白小瑛小小的坟前。他把一只玩具小猫放在女儿的墓碑前。墓碑上 刻着:亲爱的女儿白小瑛之墓1988-1996,爱你的爸爸、妈妈在白玉成的身后,曾 郁和肖晋元每人手中拿着一束鲜花在凝望着。 这是一个公墓。远处,有一群人,在举行一个基督教的葬礼。 曾郁和肖晋元把鲜花放在白小瑛的墓上。这是曾郁为了了却自己长久以来的一 个心愿,特地要求白玉成带她来此处的。她事先约了肖晋元,要他陪着自己。 白玉成看着墓碑对曾郁他们说:“你们一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块碑要刻上 妈妈两个字。”他指指墓碑:“其实,她妈妈是很爱小瑛的……” 远处传来歌声,那是那边送葬的教友在唱赞美诗。 白玉成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小瑛不能没有妈妈,不管她在哪一个世界……” 另一边的基督教葬礼快要结束,身穿传道服的牧师正在领着坟墓周围的人祷告 :“……啊,主啊,张开你仁慈的双手,接纳她吧。让她在你的国度里,不再有辛 劳,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悲伤;让永恒的光明代替漫漫黑夜,因为有你在安慰她, 看顾她,看顾她的孤独的灵魂。奉耶稣基督之名,直到永永远远。阿门。”众人也 说了声:“阿门。”接着,送葬的教友们唱起了另一首赞美诗:有一地比白日更光 彩,虽遥远我因信望得见,我天父在那地常等待,已为我备安宅在里边…… 在送葬的人中,有个修长、文弱的女孩,在另一位年长些的女子陪伴下,默默 地看着这一切,眼泪还噙在眼睛里。 曾郁他们站在白小瑛的坟前,从远处看着那个葬礼。 天气阴沉沉的,显得格外凄凉。 白玉成说:“他们埋葬的是我们厂子里的一位女工,不到三十岁。因为下岗以 后,没有收人,她瞒着丈夫去给人家陪舞。后来,被丈夫发现了,夫妻反目成仇, 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你们看,那个细高个女孩,是她的妹妹。姐妹俩从小失去 父母,妹妹靠姐姐抚养成人,现在还在上大学。造孽呵!” 歌声停止,送葬的人们开始散去。 曾郁问白玉成:“小瑛她妈妈怎样了?你有没有去看过她?” “这一两天就要移送外地监狱了,我准备去看看她。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是 夫妻……” 那边送葬的人群中,陪着死者妹妹的那位女工看见白玉成,边走过来边喊了声 :“白主任……”白玉成一面点点头,一面对曾郁他们说:“她原先在我那个车间。” 那女子盯住曾郁他们俩看看,又小声问白玉成:“他们两个是不是《法庭传真 》节目里的人?” 白玉成介绍说:“这位是电视台的曾小姐,这一位是肖律师。” 那女子说:“肖律师,等你有空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你?” 肖晋元问:“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子说:“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来吧!”肖晋元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女子。 那女子把名片细细看了看说:“我叫赵冬妮。我会来找你的。” 那死者的妹妹,一直没开口说话,凄凄切切地站在一边观望。 等他们走了之后,白玉成对肖晋元说:“你要当心,她的名声不太好,据说因 为干那种事,被抓进去过。” 曾郁问白玉成:“你们厂有多少女工?” 白玉成回答道:“千把号人吧。” “下岗的有多少?” “大部分。” 从墓地出来,在回城的路上,曾郁悄声问肖晋元:“为什么不给我来电话?” 曾郁的问题一下子把肖晋元问住了,他道:“我还以为……” 肖晋元没有往下说,但曾郁却明白了他要说的话。他也在等待自己发出的讯息。 自从徐淑萍案审理完毕,虽说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已经悄然逝去,但是要把他们 重新捏在一起,却必须从头来过。曾郁曾反省过自己。毕竟,那天晚上是她自己离 开酒楼的,本来可以通过沟通说清的事情,结果却迂回曲折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但 是,那晚上她之所以拂袖而去,完全是因为肖晋元误解了自己啊!他现在又是如何 想的呢?这在曾郁看来,还是一张没有翻开的底牌。她记起了肖晋元说过的话,机 会总是在偶然之中失去的。想到这里,她偷偷地瞥了肖晋元一眼,肖晋元正好也在 盯着她看。两人目光相遇,像一股看不见的电流,互相击打了一下。 肖晋元问她:“今晚你有没有空?” 曾郁点了点头。肖晋元说:“今晚你等我电话。”曾郁的心怦怦的,她意识到, 断了的线终于又要结成网了。 整整一个晚上,曾郁都守在电话机旁。可是那该死的电话,就像坟墓里的死人 那样,就是不肯发出任何声音。有几次,她怀疑电话出了故障,提起听筒试了试, 里面发着“嘟……”的长音,好像是对她的嘲笑。 将近十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死了心。到卫生间洗了个澡,准备上床睡觉了。 当她从卫生间出来,在镜子前梳理自己头发的时候,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有人用极 其轻微的声音在敲门,那声音似乎是风吹树叶响,“沙,沙,沙”。 她的心不禁“咚咚”乱跳起来,所有的恼怒都化成了惊喜。忙乱中,她抓起一 条毛巾被,把自己只穿了内衣的身子裹住,走到门前问了声:“谁?” 嘴里虽然这样问,直觉却告诉她自己,是他。于是没等外面有人应声,她就把 门打开了一道缝。 果然是他。曾郁正想说:“请稍等”,肖晋元一把把门推开,钻进来靠在门上 看着她。没等曾郁反应过来消晋元已经疯狂地把她抱住,在她湿淋淋的头发上亲吻 起来。 曾郁混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颠狂,她只觉得自己 的混身上下都充满了愉悦和欣喜。她像被风抚爱的玫瑰花枝,微微摆动着自己的身 子,沉浸在无限的期待之中。 这时候,肖晋元却松开了手,脸带愧色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似乎想做 一番自我解释:“我……” 他刚开口,曾郁就伸出本来紧抓住毛巾被的手,堵住了他的嘴,柔声地说: “不用解释。”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亲吻起来,肖晋元感到曾郁的嘴唇湿润 润的,有一丝淡淡的甜味…… 第二天,肖晋元带着昨天晚上留给他的好心情,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看见有 两名女子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就是昨天在公墓见到的赵冬妮,另一名是死者的妹妹。 两人见到肖晋元进来,一起站起来。赵冬妮笑着对他说:“肖律师,我们来了, 你还没忘记我吧?” 肖晋元连忙说:“请坐,请坐,你是赵冬妮,对吗?” “我是赵冬妮,你记性真好。”她拉了拉另一位女孩:“她叫柳恰,杨柳的柳, 恰嘛,竖心旁一个台字。我们有事要请你指点一下,不知可以不可以?” “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倒水。” “坐下可以,水是不用倒的。”赵冬妮边坐下边说:“柳怡是个大学生,省电 力学院的。昨天安葬的是她姐姐,叫柳静,是我的同学。我们八年前一起进的厂, 关系一直很好,亲如姐妹。” 肖晋元看着柳怡苍白的脸说:“我听说你姐姐是自杀的,对吗?” 柳怡没有吭声。她头低下来,又微微点了两下。 赵冬妮在一边说:“她姐姐比她还要文静,性格又好,待人很真诚,是个基督 教徒。厂里效益不好,我们一起下了岗,连基本生活费都拿不到,只好到歌舞厅里 去打工。先当服务员,后来就替人伴舞。肖律师,你不会觉得我们很低贱吧?” 肖晋元赶紧说:“不会。” 赵冬妮露出一种诡谲的笑容说:“我知道你心里不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管 怎么说,我们虽然在别人眼里很低贱,我们却自己把自己看得高贵,我们才真正有 资格说别人低贱。你看,我一说就扯远了……” 肖晋元宽容地说:“没关系,慢慢说。” “柳静和她妹妹从小失去了父母。柳怡一直是靠柳静供养大的,还上了大学。 我有什么说什么。柳静去给人伴舞,完全不是为了自己图什么,她惟一的目的,就 是要挣钱供柳怡上大学呀!” 肖晋元插过来问道:“我听说她是因为夫妻关系破裂,而自寻短见的,是吗?” “你听谁说的?” “白玉成,他说他以前是你们车间主任,你们认识他吗?” “怎么不认识?他真是个大好人。肖律师,今天我们来不是为了她姐姐自杀的 事,”赵冬妮看了一眼柳,冶,“我是为了柳情的事来的。这事说起来有点怪我。” 说到这里,她嗓子干咽了一下。 肖晋元站起来,去倒两杯茶。赵冬妮和柳恰看着他的动作。 肖晋元边倒水边说:“你继续说。” “大概就在上个月吧,柳静突然找到我……” 于是赵冬妮回忆了一件柳静临死前发生的十分蹊跷的事。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那天深夜,她和柳静像往常一样,从歌舞厅出来。 柳静突然向她提出要她帮忙办一件事。看着柳静一副严肃的神态,赵冬妮连忙问她 是什么事。柳静说想要她保管一个纸包。赵冬妮一听这样的事还值得那么大惊小怪 吗?她赵冬妮可是个讲交情的人。为了朋友,什么样的事情没干过?于是她当场就 对柳静拍了胸脯。后来,柳静就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封得很严实的小纸包,郑 重其事地交到赵冬妮手里。千恩万谢之后,再三叮咛她绝对保密。 肖晋元注意地听,忘了倒水,等赵冬妮说完了,才把开水冲上,端过来,问道 :“纸包里是什么东西?” “你别着急,听我往下说。过了不到十天,柳静突然自杀了。自杀前给柳信写 了封信,信上一点没说她要去死,只是告诉柳恰:她有一个小纸包放在我这里,里 面有一张一万元和一张两万元的存单,另外还有一根金项链。她要柳怡到我这儿来 把它们取走,这是她推一留给自己妹妹的。”说到这里,赵冬妮对柳恰说:“柳恰, 你把那封信给肖律师看看。” 柳恰取出了那封信,把它交给肖晋元,肖晋元迅速地把信读完。 肖晋元:“那你把东西给柳恰,不就完事了吗?” 赵冬妮拍了一下腿说:“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柳静一死,柳怡没有马上来,我 因为不知就里,柳静又没给我留下什么话,我就把这包东西交给她丈夫了,也就是 柳怡的姐夫。” 肖晋元问柳怡:“你姐夫翻脸不认账,是不是!” 赵冬妮抢着回答说:“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非但不认账,还乘机对柳怡动手 动脚的……你明白了吧?” “再明白不过,你们要打这场官司,是吗?”肖晋元严肃地问她们。 赵冬妮和柳怡一起注视着肖晋元,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潞州市原先有一大片旧城,大多是一些陈旧的平房。虽然在近几年的房地产开 发浪潮中,已经改造了其中相当面积的旧房,但是现在还残留下一块三里方圆的地 带,潞州人把它叫做“娘不理”。按说,但凡能在骨头上熬出点油的地方,那些见 缝就钻的开发商就会像苍蝇一样地飞来叮几口。可是这一地带因为房子实在太密, 人口密度又大,所以成了姥姥不爱,舅舅不亲的地方,潞州人叫它“娘不理”就有 这层意思。 肖晋元为柳恰的事来到了“娘不理”。 一条简陋的小巷子,两边都是些低矮、破旧的平房。 肖晋元在这条小巷子里左顾右盼,他看到有一家小杂货店,就走进去打听。看 店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她用手比画给他指了路。 柳静家是一座翻修过的小平房,比起周围的房子来,显得略为中看一些。屋子 里面吵吵嚷嚷的,传来麻将洗牌的声音。 肖晋元轻轻叩了几下门,没有动静。他又使劲地拍门,这时里面有人把门打开 一条缝。开门的是个说不上年纪和身份的人,一脸疑惑,上下打量肖晋元。“你找 谁?” 肖晋元向他打听:“我找顾家鑫,他是住在这儿吧?” 那人回头就喊:“阿鑫,有人找你。” 柳静的丈夫顾家鑫是个三十郎当岁的男子。他懒洋洋地走出来:“谁找我?” 肖晋元说:“我找你。” “你是谁?” “我是律师。” “找我有什么事?” “可以到里面去谈吗?” 顾家鑫思量了一下,对旁边那人说:“二鬼,你去替我打一会。” 顾家鑫把门打开,是一间乱糟糟的堂屋。 肖晋元走进去,顾家鑫不友好地说:“这里可没地方坐,你找我有什么事,就 快说吧。” 肖晋元就地站着问他:“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柳静是不是你爱人?” 顾家鑫满不在乎地说:“算是我老婆吧,怎么着?要是她欠了别人债,我可管 不了,她的事与我无关。” “她给她妹妹留下了一笔钱,是不是在你的手里?” “什么钱?是不是赵冬妮这个烂货对你说的?你别信她,她自己连人都可以卖 展能有几句真话?”顾家鑫百般抵赖道。 肖晋元耐住性子,再次问她:“你再好好想想。” 顾家鑫拿出一副江湖腔说:“想什么?想就能想出钱来?告诉你,我可不吃这 一套。你去打听打听,只有老子想别人的钱,还没有人敢想到老子头上来。” “就这些?” “就这些。” 肖晋元向他挑明:“这样的话,咱们只有法庭上见了。” 顾家鑫发出一阵怪笑:“你去吓唬小孩吧,什么阵势老子没见过?老子就是山 上下来的。” 肖晋元觉得无法再谈下去,只好说:“那好,到此为止。” 顾家鑫满脸讥讽地说:“不送,不送。” 肖晋元从顾家鑫家出来,一些待在家门口的居民好奇地打量他。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家小杂货店门口。 小杂货店的肮脏的柜台上,有一架电话机,旁边有一块竖着的马粪纸标牌,上 面用毛笔字写着“公用电话”四个七扭八歪的字。他跟店主打了招呼,拿起电话听 筒拨号。 曾郁接到肖晋元的电话马上就拉着小何开车赶来了。他们俩返回小巷子,向巷 子深处走去。 巷子尽头,有一座还很新的二层小楼房。在巷子里的许多破旧房于中,算是鹤 立鸡群。楼房的外面,有一个砖墙围起的小院。大门是用钢筋焊成的栅栏。 听见动静,一条白毛狮子狗,从屋子里蹿出来,隔着钢栅门对着曾郁他们边摇 尾巴边狂吠。 肖晋元用手推了推栅门,门是从里面拴住的。 屋子里走出一位富态的中年妇女,亲切地喝住小狗:“邦邦,乖,别叫,到里 面去……” 小狗止住了叫,对着妇女讨好地摇尾巴。 妇女走到门前,隔着栅栏门问道:“你们找谁?” 肖晋元:“请问,赵冬妮是住在这里吗?” 妇女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又重新转回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要他们小声。 她打开门说:“进来吧!” 从一间屋里传出一名男子的喝骂声,和一位女子的哀求声。 “你这个贱货,敢跟老子较劲,你还想不想活?” “放开我,放开我,求你了……” 那妇女提高嗓门喊了声:“冬妮,冬妮,有人找!” 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过不一会儿,有人把门打开,探出头来看。肖晋元吃了 一惊,那人是顾家鑫。顾家鑫一看来人,马上推门出来,满不在乎地说:“哦,又 是你!”他把手一扬,指着屋里说:“来吧,进去吧,那个烂货正在等你呢!” 肖晋元狠狠地瞪了顾家鑫一眼,回头对曾郁说:“走,咱们进去。” 赵冬妮的屋子里很整洁。他们两人进门,看见赵冬妮坐在床沿上抽泣。她披头 散发,衣衫不整。听到有人进来,她迅速抬起头,看见了肖晋元和曾郁,马上强忍 住哭泣,露出勉强的笑容。 顾家鑫探进头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奉陪了,你们要听这个烂货胡嚼, 就在这里听,看她能嚼出什么来!”又对赵冬妮说,“冬妮,大哥这不是跟你闹着 玩吗?你怎么认起真来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曾郁走上前去,用手梳理赵冬妮的头发:“怎么回事?她把你怎么了?” 赵冬妮转开头:“没有,你们别管。” 曾郁他们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尴尬。 肖晋元看见小桌上放着一个小镜框,镜框里是赵冬妮和另一个女子的照片。那 女子有点病态,但很美。 肖晋元指着镜框:“这就是柳静吧?” 赵冬妮不吱声,把头点了两点。三个人又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赵冬妮突然 开口说:“你们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肖晋元对赵冬妮态度的变化并不感到吃惊,不过他还是问道:“柳怡呢?” 赵冬妮阴沉地说:“走了,回学校去了。” “那官司的事呢?还打不打了?” “你们别管了,快走吧!” 回到车里,曾郁还在思索着。 “娘不理”之行,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根本不知道 潞州市里还有这么一块贫穷、嘈杂、可疑的地方。她把自己的印象告诉肖晋元。肖 晋元却说:“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告诉你,这块地方是潞州城的发祥地。据说 元朝的时候就有人在这儿住了。你别看这儿一副倒塌样,人可并不穷,千万别以为 这儿就是贫民窟。” “可就是下三烂的人多了些。你看顾家鑫那副模样!” “你这叫一叶障目,这里的人大部分还是安分守己的,而且都是世代居住在这 儿的老潞州。顾家鑫是个例外。不过,他是后来搬进来住的。” “那个柳静,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人?我不能想像,怎么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 起?” 肖晋元对她的话不以为然:“你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想像出来吗?我看不能。 人们只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在想像中。” 小何插嘴说:“你说得再对不过,我就不能想像你们两个怎么就会一起坐在我 车上,倒成了朋友。” 曾郁问他:“那你想像中我们应该怎么着?” 小何边开车边回答道:“应该怎么着,我想像不出来,不过,我告诉你,反正 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哦?为什么?” 小何迅速回头看了肖晋元一眼对曾郁说:“你要是能说过他,我就算服了你。 你想想,老婆说不过男人,这个老婆还有什么当头?” 肖晋元哈哈大笑,曾郁忍住笑嗅怪地看了肖晋元一眼:“笑什么?这不过是想 像,又不是现实。” 肖晋元不吱声了。曾郁问他:“那柳。冶的事怎么办?官司还打不了?” 肖晋元好像有点知难而退,说:“我看很难打成,再说,她又没有委托我,从 道义上来说,我并没有任何责任。” 曾郁不满地说:“那你就见死不救了?” “曾郁,我和你不同,我是律师,不是救世主。我无法消除世界上所有的邪恶, 抹掉所有人的眼泪。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也得有刀才行。” 曾郁突然喊了声:“停车!” 小何下意识地把车停下。 曾郁对正在疑惑的肖晋元说:“咱们返回去,再去找赵冬妮,好好说一说,看 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我总觉得赵冬妮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 肖晋元问她:“你是不是真想帮柳怡?” “你说呢?不行吗?” “那好,听我的,别返回去。”他对小何说:“小何,你一直往前开,第二个 十字路口向右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潞州市基督教堂。基督教堂在一条静僻的马路上。教堂正门 关着,侧面有一个小黑门。面包车开到教堂门前,悄然停下。 曾郁和肖晋元相继下车,走到小黑门前。门上有个电铃按钮,肖晋元按了几下 电铃。门马上就开了,一位老太太在门里看着他们,没有出声,但是脸上满是问号。 肖晋元对她说:“老妈妈,我们是来找牧师的。” 老太太仿佛没听懂似地,继续看着他们。曾郁抢上前去正要开口,门里面又来 了一位中年妇人,样子很端庄。 曾郁对她说:“我是电视台的,他是位律师,我们是来找牧师的,你们这里有 没有牧师?” 那妇人笑了:“我姓王,我就是牧师,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曾郁和肖晋元互相投去困惑的一瞥。肖晋元对那妇人说:“我们能不能进去谈?” 王牧师笑着说:“当然可以,教堂的门,永远不会对愿意进来的人关上的。” 牧师办公室和卧室是在一起的,很简陋,但很干净,除了写字台,一个兼作书 橱的衣柜,一张床和几把椅子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写字台是面壁布置的,王 牧师背靠写字台坐着,面对坐在椅子上的肖晋元和曾郁说话。 “你们显然不是为了上帝才来找我的,请告诉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将尽 力帮助你们。”王牧师这样对他们说。 肖晋元说:“我是个律师,为了一件案子,受人之托,来了解一个人的情况。 据我所知,这个人是个基督教徒。” “请告诉我,你们要了解的是什么人?” “她叫柳静,是毛纺厂的女工。” 王牧师听了,脸色为之一变:“柳静?她的任何所作所为与我们教会无关。她 背弃了主,主也不会再看顾她。” 肖晋元惊讶地问:“她到底干了什么,以至于主不再看顾她?据我所知,在你 们的教义上,主不是要解救一切罪人的灵魂吗?那么柳静为什么就不行了呢?” 王牧师听了,不由得笑了,她向肖晋元解释了教义:“凡是愿意得到拯救的灵 魂,主就不会抛弃她;凡是抛弃主的,投入到魔鬼怀抱中去的,就失去了主的恩典。” 曾郁对王牧师的解释持有疑义,她问道:“可是我们明明看见在她的葬礼上, 许多人为她的灵魂祷告,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上这儿来的。” 王牧师沉吟良久才问了一句:“她死了?愿她的灵魂安息吧。我也会为她祷告 的,这也就是我们教会的宽厚之处。” 肖晋元不以为然地说:“你对活着的柳静都不能宽厚,难道会对一个死去的柳 静宽厚吗?” 王牧师站起来,显然不愿再继续交谈了。虽然没有下逐客令,但她改用冷若冰 霜的语调对他们说:“我们站在两种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那是 永远得不出相同结论的。感谢上帝,让我站在了正义的一边。” 曾郁拉了拉肖晋元:“我看咱们得告辞了。” 肖晋元也站起来说:“王牧师,我们告辞了,谢谢你的接待。” 王牧师冷冰冰地说:“愿主与你们同在。” 王牧师站在自己住所的门口,看着他们俩走向庭院,就把房门关上了。礼拜堂 的内门,就在庭院里。曾郁走进这座门的时候,好奇地过去向里面探视了一下,然 后向肖晋元招招手,要肖晋元过去。肖晋元走过去,也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于是两 人一起走进礼拜堂。 礼拜堂的空间不大,但很高。光线从尖拱形的窗子里透进来,内部的光线很暗。 礼拜堂内部的布置也很简单,除了一排排椅子外,只有一个不算大的讲坛。讲坛背 后的墙上,饰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刚才为他们开门的那个老婆婆,一手提着桶,一手拿了一个拖把,从讲坛那边 向他们迎面走来,走到他俩面前时,她把水桶放下,拄着拖把说:“你们见过王牧 师了?” 曾郁对她说:“见过了。” 老婆婆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曾郁把嘴凑到老婆婆的耳朵边,大声说:“我 们见过王牧师了。” 老婆婆虔诚地:“谢谢耶稣,谢谢耶稣。” 肖晋元对曾郁说:“你问问她,是不是还有其他牧师?” 曾郁又凑在老太太的耳边问:“这里除了王牧师,还有没有别的牧师?” 老婆婆摇摇头。曾郁又问:“是个男的,个子高高瘦瘦的。” “男的?……哦,你们是说毛牧师,有的,有的。他过去在这里,现在去了三 河镇。那里教友多,是他自己要去的。”老婆婆这才明白他们想找什么人。但她又 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曾部看了一眼肖晋元,然后问老婆婆,“婆婆,你听没听说过柳静这个人?” 老婆婆耳朵确实很聋,声音低了就听不见。“谁?” 曾郁抬高嗓门,像喊叫一般地说:“柳静……” 老太太:“知道,知道,她很坏,是魔鬼的诱惑,王牧师把她赶走了。”老太 太接着又问:“她怎么了?” “她死了!” “死了?”婆婆把眼睛一闭,嘴里哺哺地念诵:“主啊,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 人吧!” 背后有响动。曾郁和肖晋元转过身去,看见王牧师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他们 …… 他们根据那位老婆婆的指点,马不停蹄地又去了三河镇。在去三河镇的路上, 曾郁想,既然柳静的教友们和那位工牧师都把柳静说得那么坏,那么还值不值得继 续为她奔走呢?脑子里这么一闪念,心里可就打开退堂鼓了。好在,她在来这儿前 听到肖晋元的话,似乎对这件事也并不热心。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对肖晋元说了 出来。 谁知肖晋元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对她说:“你弄错了,现在我对这个案子比什 么时候都热心。” 曾郁以为肖晋元故意逗她。但一看肖晋元的神色,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好像 已经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 肖晋元好像看出了曾郁在想什么,抛开自己的思路,开玩笑地对她说:“你要 知道,我是个律师,我只关心谁在法律上受到了伤害,并不关心他们是好人还是坏 人;你呢?我看倒可以去当牧师,刚才那位牧师不也是女的吗?所以你只关心是好 人还是坏人,就像小孩子看电影,老是在琢磨银幕上是好人,还是坏人。” 曾郁觉得肖晋元是在挖苦自己,因此有点恼:“这个道理我懂。我早就听过你 的课了,‘教授先生’,但是你正准备不遗余力地去维护一个坏人的公正待遇,难 道说是完全合理吗?” “我们要维护的,是法律的公正。只有法律的公正才能维持社会的公正;只有 社会是公正的,那么对每一个人——不论坏人还是好人,才可以称得上公正。” 他们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辩论,车子到三河镇停住了也没察觉。 小何按了三下汽车喇叭,大声宣布:“比赛结束。中国男队以三比零战胜古巴 女队。” 肖晋元和曾郁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三河镇教堂是一座小教堂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在屋顶上,竖了个十字架。 几个乡下人模样的男子,站在门口说着什么。看见面包车驶到教堂前停下,那几个 男子死死地盯住面包车。曾郁和肖晋元走到他们面前,那几个人谁也不出声。 肖晋元向他们打听说:“请问老乡,这个教堂里有个毛牧师吧?” 那几个人一齐摇头,谁也没说话。这时有一个路人走过来,正好听到肖晋元的 问话,就搭腔说:“毛牧师吗?有,有。” 肖晋元又问:“他在里面吗?” 路人指指马路对面:“毛牧师正在对面塘边上钓鱼。” 于是曾郁和肖晋元照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穿过马路。果然,在马路对面,有一个 面积很大的水塘。塘边垂柳依依,远远看去,有一个人坐在塘边上钓鱼。他像一尊 石头雕像似的,纹丝不动。 肖晋元指着那人说:“你看,他在那里。” 曾郁止住步,对正在前面快步走的肖晋元说:“喂,你等等……” 肖晋元停下来,回过头看曾郁:“什么事?”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肖晋元走过来,困惑地:“有什么不对吗?” “我问你,你花这么大工夫跑来跑去,到底想打听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 线索,心里有了谱?” “没有,什么谱也没有。” “哦,闹半天你这是大海捞针呀!”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你以前替人打官司,也是这样的吗?” 肖晋元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算是问题,他说:“当然!很枯燥,对不对?再说, 这个官司,不是你要我接下来,管到底的吗?那这颗针是非捞起来不可的,不管它 是太平洋还是大西洋。” “这么说,你现在是在调查柳静?你以为我这么傻,会看不出来吗?但这难道 会有什么结果吗?” “有没有结果,咱们走着瞧。你不可能只撒一网,就把鱼打上来,更不用说一 网打尽了。” 曾郁指着塘边钓鱼的人说:“你瞧!……” 顺着曾郁手指的方向看去,毛牧师已经站起来,准备收摊了。毛牧师就是那天 他们在公墓见到的那个主持葬礼的牧师。看上去他是一个豁达的人。他只带了一根 鱼杆和一个小板凳,什么鱼也没钓到。 毛牧师见到两个陌生人朝他走来,一点也不惊奇,只是浅浅地朝他们笑笑。 肖晋元走上前,问道:“你就是毛牧师吧?我姓肖,是个律师,她叫曾郁,是 潞州电视台的。我们突然来找你,你一定很奇怪吧?” 毛牧师很随和地答道:“奇怪?一点也不奇怪,你们看到一个牧师在钓鱼,不 是也没奇怪吗?不过,我得说,你们引起了我很多猜想,你们大概不会是专程来看 我钓鱼的吧?” 说完,他自己爽朗地笑了起来。 曾郁向他解释道:“因为偶然的机会,前几天我们在潞州公墓看到你主持了一 个葬礼。” 毛牧师变得严肃了,说:“哦,那是柳静,可怜的孩子。” 曾郁问道:“听说她是教友,你一定很熟悉她吧?” 毛牧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当然,她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惟一的缺憾是, 她是自杀的。愿主给她的灵魂以安息。” 曾郁听到毛牧师这样评价柳静,简直被搞糊涂了,同样对待一个人,怎么会有 这么大的印象差别呢?因此她问道:“毛牧师,说实在的,我们在来这里前,去过 潞州教堂,听说她被逐出了教会。可是,刚才我们又听到你说,她是个真正的基督 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牧师微微点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然后说:“我先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然后请你们和我一起共进晚餐。”见到曾郁要开口,毛牧师拦住说,“不,不,请 你们别推辞,真正的粗茶淡饭。牧师也是人,也需要朋友的,你说是不是?” 夕阳已经西下,他们三人来到镇福利院的门口。 镇福利院是个幽静的小院子,进门就是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院子,种了不少花 草,还放着几张石凳。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打盹。 走进院子,毛牧师才问他们:“你们见过柳静的丈夫顾家鑫吗!” 肖晋元回答说:“见过了,不像个好人。” 毛牧师神秘地说:“我带你们来,是想带你们见一个人。” 曾郁忙问:“什么人?” 毛牧师不肯马上告诉他们:“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说罢,毛牧师就去敲一间房间的门。 门“依呀”一声被拉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把门打开。她一见 来人,就张开干瘪的嘴巴说:“毛牧师,你来了,谢谢耶稣。他们是谁?” “顾奶奶,他们是柳静的朋友,看你来了!” “谢谢耶稣,谢谢耶稣!柳静怎么不来?” 毛牧师转过脸来,“嘘”了一下,转身又对老奶奶说:“柳静她工作忙,托她 的朋友来看看你。” 毛牧师扶住老奶奶进屋,曾部和肖晋元也跟了进去。 毛牧师扶老奶奶坐下,然后把曾郁她俩拉到门口:“她是顾家鑫的奶奶,既不 知道柳静已经死了,也不知道顾家鑫还活着。” 曾郁差点惊叫起来:“真的呀?” 毛牧师对老人大声说:“顾奶奶,这一阵你身体还好吗?” “好,好,谢谢耶稣……” “顾奶奶,你把柳静给你的东西,让她的朋友们看看。” 顾奶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她问:“谁?” 毛牧师提高嗓门,边用手比画边说:“柳静。……那张存单。” 顾奶奶听明白了,急忙用哆嗦的手,从衣襟里掏掏摸摸地拿出一个手绢叠成的 小包,又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那个包。包里面有几张折叠得整齐的拾元票子和一些毛 票。从钞票底下,她抽出了一张纸片,信任地交给毛牧师。 毛牧师对曾郁她俩说:“这是柳静临去之前,给顾奶奶送来的一张存单,共计 六千元,它成了老太太的宝贝,你知道,老人用不着什么钱,但这张存单给她带来 的快乐,是哪怕堆成山的金子也买不来的呀!” 毛牧师把存单递给曾郁,曾郁又递给肖晋元。 肖晋元很仔细地把存单看了一遍。 毛牧师取回存单又给了顾奶奶:“顾奶奶,你可要把它藏好,别白费了柳静的 一片心意,你说是不是?” 顾奶奶直点头:“谢谢耶稣,谢谢耶稣。”她又珍惜地把存单放回手绢里,小 心翼翼地包好。 暮雹已经降临,等得心急火燎的小何在车前走来走去。他掏出烟卷在车门前蹲 下,正要点火时,却看见曾郁他们远远地过来了。 他扔掉还没点上的烟卷,急冲冲地迎上去,大声埋怨道:“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了?叫人好等!” 三个人加快了步伐,向车子走来。曾郁笑着对小何说:“我们这不是赶回来了 吗!” 毛牧师真诚地挽留说:“吃了晚饭再走,我已经安排下了。” “恐怕我们不能在这儿吃了,我们得连夜赶回去,找一个人。”肖晋元谢绝了 他的好意,边说边拉开了车门。 毛牧师微笑着点点头:“你们不想再了解别的事了吗?” 肖晋元说:“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关于柳静的事了,刚才我们也亲眼见了。” 毛牧师却说:“有一件事你们必须知道,顾奶奶并不是顾家鑫的亲奶奶。” 曾郁问道:“那她是顾家鑫的什么人?” 于是毛牧师站在车边,对他们讲述了顾家鑫的身世:顾家以前是三河镇上的大 家,后来家道中落了,到了顾家鑫这一代已经是完全破败了。顾奶奶原先是顾家鑫 爷爷辈时家里的女佣人。顾家鑫的父亲就是她带大的。“文革”初期,顾家鑫的父 母死了,顾奶奶就把顾家鑫带在身边抚养。直到顾家鑫进了城,娶了妻子。 说到这里,毛牧师不由得感慨起来:“算起来,三代的交情啊,恩重如海。顾 家鑫根本不理会这一点。倒是柳静,一直还来看顾她,刚才你们亲眼见了。” 曾郁提出了疑问:“顾奶奶不知道柳静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没人会告诉她。顾家鑫进监狱,柳静就骗她说,顾家鑫已经死了。 她直到现在还相信。”毛牧师说道。 曾郁心想,简直不可思议。 尽管毛牧师非常热情地挽留他们,要他们吃过饭再走,但他们还是告辞了。在 上车以前,曾郁突然有一个感触,她问毛牧师道:“毛牧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尽管问吧。” “我知道我的问题很怪,但也许是好奇吧,我就直说出来:你怎么一点也不问 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打听柳静的原因呢?你就这么相信我们吗?” 毛牧师凝望着曾郁,好像她是一个教友坐在礼拜堂里听他布道。他说:“这有 什么奇怪的呢?你想,一个人在死了以后,还有人跑这么多路来打听她,就说明人 们还没有忘记她。既然人们没忘记她,又想了解她,那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一个真实 的柳静,一个自己失去了工作,还要供养老人、妹妹和一个不成器的丈夫的柳静。 如果我知道了你们来打听的原因,反而会影响我把真相告诉你们。不管你们相信不 相信,在我们基督徒看来,这都是上帝的安排。蒙主的恩典,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 们的,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得救的故事。” 《法庭传真》节目今天播出的是顾家鑫诉柳恰侵占柳静遗产案。 原告席上坐着顾家鑫和一名五十多岁不修边幅的袁律师,这律师看上去有些像 旧朝代的讼师,樟头鼠目的。被告席上坐着脸色苍白的柳恰,柳。冶的诉讼代理人 是肖晋元。 法官们出来了,受到灯光和摄像机气氛的影响,一个个显得既端庄,又严肃。 他们分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审判长就是当初审理曾部那个案子的民事庭庭长。 他看到了曾郁,微笑着点点头。他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开始说话。 审判长问被告方,是否已经在法定期限内收到了起诉状。肖晋元回答说:“收 到了。” 审判长说:“法院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未曾收到你的答辩状,根据《民事诉讼 法》第一百一十三条规定,不影响法庭对此案审理。现在开始法庭调查。由原告人 宣读起诉状。” 顾家鑫要站起来说话,被袁律师按住。袁律师干咳了几声,开始宣读…… 顾家鑫跳出来状告柳。冶,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肖晋元 一步一步把他引出来的。 肖晋元从顾奶奶的存单号码上产生出一连串的联想:第一,那张记名存单是柳 静以顾奶奶的名字存的,那就是说,柳静给柳恰的存单,可能也是用柳,冶的名字 存的;第二,顾奶奶存单的存款时间,推算起来和柳恰手中的存单应当是同一时间 存人的。因此它们很可能是连号的;第三,顾家鑫之所以没有取出那笔钱,一定是 因为他没有规定的证件,要是第一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这证件应当是柳恰的身份 证。 因此,他通过曾经在彩票案中当过证人的储蓄员边小琴私下核实。果不其然, 三条推测无一不是真的。 他立即行动,请曾部专程去省电力学院找到柳恰,取来了身份证;然后又通过 边小琴在银行做了挂失登记;第三步棋是通过林强在《潞州晚报》上登了个遗失声 明。银行挂失有个规定,登报以后一个月,柳恰就可以得到这笔钱。 果不其然,顾家鑫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到银行里去大吵大闹,银行表示无能 为力。肖晋元又通过银行给他点了一条路,让他上法院打官司。 顾家鑫本来是个“黑”字号的人物,但凡这种人物,一般都不会走明道。但是 顾家鑫这个人偏偏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四年以前,新港区法院曾以流氓诈骗罪 判过他三年徒刑。他心想,这回该轮到老子把别人送进监狱了,看你法院怎么判。 他的那些黑道上的小兄弟们都劝他,大哥你这是何苦来呢?那地方是咱们这号 人能进去的吗?要不,这么得了,弟兄们出山把那小X 揍上一顿,事情不就结了吗? 顾家鑫对他们说:“弟兄们的这份情我领了,但是我顾家鑫今天还非得把法院 的太师椅坐一坐。要不是为了这,那三万元钱算个球?还不够老子打一圈麻将的呢!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看哪个龟儿子敢把老子的鸟咬了。” 他心里有底。问过一个家在“娘不理”的律师,那人告诉顾家鑫说,这个官司 他赢定了。所以他才这么理直气壮。 这个律师就是袁律师,当了他的诉讼代理人,现在就坐在他身边。他正在举证。 袁律师举着两张工商银行的大额存单说:“这就是柳静生前留下来的两张存单, 面额一共三万元。显然这是柳静和顾家鑫夫妇的共有财产。存单的复印件,已经在 起诉时,作为证物送交法院。”袁律师又举起两份报纸:“柳怡未经顾家鑫同意, 擅自在工商银行红桥路营业所挂失,并在《潞州日报》和《潞州晚报》上非法刊登 遗失声明。请看,这是《潞州晚报》,广告是这样刊登的:”今遗失中国工商银行 红桥路营业所大额定期储蓄存单两张,号码op8MZ.0078343 ,声明挂失,柳恰‘。 “他干咳了两声接着说:”我在这里要郑重说明,这笔财产是柳静和顾家鑫的共同 财物,柳静死亡之后,即为柳静的遗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二十六 条规定:“夫妻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所得的共同所有的财产,除有约定的以外,如 果分割遗产,应当先将共同所有的财产的一半分出为配偶所有,其余的为被继承人 的遗产。’所以,这两张存单中的一半,法定的属于柳静的配偶——我的委托人顾 家鑫。” 法庭旁听席鸦雀无声。 袁律师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遗产的另一半,按《继承法 》规定,应为继承人所有。谁是继承人呢?根据《继承法》第十条的规定:遗产按 照下列顺序继承: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才轮到兄弟姐妹。这一 条还规定: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柳静无 子女,无父母,因此,顾家鑫是惟一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审判长,这就表明,顾家 鑫除了可以得到属于他自己的一半外,也是柳静遗留下的另一半财产的当然继承人。 总之,这两张存单上的存款,应全部归顾家鑫所有。被告方在银行挂失并刊登遗失 声明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是非法侵占遗产的行为。” 袁律师仿佛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他颇为得意地坐下。顾家鑫连忙给他把水杯 递过来,他也就受之无愧地接过来,啜了两口。 “审判长,”肖晋元站起来反驳说:“我对原告方提出的证据有疑义。” “被告方,如果你们对原告方的证据有疑义,现在你可以提出来。” “谢谢审判长。对原告方提出的证据,我有两点疑义:第一,为什么这两张存 单的存款人,都是柳怡,原告方必须对此做出说明;第二,这两张存单,是谁去银 行存的?” 袁律师迅速做出反应,他站起来说:“审判长,我可以做出答复。第一个问题, 我承认,存单是以柳静的妹妹柳怡的名义存的。但是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以谁的 名义存,而是把属于谁的钱存进了银行;第二个问题,钱是柳静去存的,但是问题 不在于谁去存的,而在于存进去的钱属于谁。我再次重申,无论以谁的名义存的, 也无论是谁去存的,这是属于柳静夫妇的钱,未经夫妇双方同意,任何人都别想染 指。” 轮到被告举证了。 这时消晋元从自己面前的桌上拿起了一张纸,他说:“我手里的复印件,是一 份三年前的离婚协议书,这份离婚协议书上,男方同意把全部财产,包括全部积蓄 在内,全部给女方。男方和女方分别是谁呢?请看,”肖晋元念着这份协议书, “顾家鑫,男,二十九岁,以下简称男方;柳静,女,二十六岁,以下简称女方。 审判长,我提醒法庭注意,顾家鑫,也就是原告方,早在三年前就解除了和女方的 婚姻关系,因此,他们互相的继承关系已经不复存在。再请看……” 接着肖晋元又拿出了另一份复印件说:“这是在上面的离婚日期三个月后的一 份刑事判决书,同一个顾家鑫,因犯流氓罪和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判决 书上写着,‘被告人顾家鑫,将诈骗所得挥霍一空,共计人民币一万七千元,案发 后,仅追回人民币一千五百元,其余已无法追回,给受害人造成巨大损失……可见, 顾家鑫在三年前已经身无分文。审判长,我希望法庭正确判断原告方指控侵占的三 万元钱的归属。” 对于肖晋元的这种说法,袁律师看上去早已有所准备,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不 屑一顾的神态。等肖晋元说完,他不慌不忙地说:“审判长,顾家鑫和柳静在法律 上解除了婚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他们婚姻关系事实上一直存在,直到柳 静不幸去世。三年前,顾家鑫因经商失败,为了逃避追索,殃及妻子,在法律上解 除了与柳静的婚姻关系。但是他们从未分居。在服刑期间,柳静还多次写信给顾家 鑫,表示愿意继续维持这种关系,请看,这是当时柳静给顾家鑫的信。” 说到这里,袁律师拿出一摞旧信,并从中抽出一封:“我这里仅选择其中一封 念一段,以表明婚姻关系的存在:”家鑫,只要你真诚悔改,重新做人,我是不会 离你而去的,我衷心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能有一个真正的美好的家庭……‘柳静 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今年初,顾家鑫刑满以后,他们依然保持着这种事 实上的婚姻关系。审判长,《继承法》规定首位继承人,是配偶。柳静是顾家鑫的 配偶,这是客观事实。因此,顾家鑫对柳静遗产的继承关系,是谁也不能改变的。 “ 审判长提醒他说:“原告,关于对柳静遗产的继承关系问题,法庭会依法做出 判断的。现在清被告方继续举证。” 肖晋元扫视法庭,视线落在了曾郁身上,曾郁微微摇头。实际上消晋元是在等 一个人。这个人如果能出庭作证,将会改变整个的审判,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没出 现。肖晋元知道,在这个人还没出现以前,自己必须拖住时间。 “审判长,下面我提出的证据,将会表明,法庭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这关系 到这场诉讼本身是否成立的问题。”肖晋元开始提出新的证据,但他心里很明白, 这并不足以驳倒对方。不过,他还是侃侃而谈地说:“众所周知,财产的拥有者死 亡后,需要重新确定归属的那部分财产才是遗产。而财产的拥有者生前已经放弃了 拥有权,并已有了新的拥有者的财产,就不再是遗产。这场诉讼是针对那张存单的 遗产继承诉讼,那么首先应该确定这两张存单上的存款是否是遗产,如果不是遗产, 而是柳静生前对他人的馈送,这场诉讼本身就根本不成立。我将证明这一点,我这 里有柳静生前给她妹妹柳怡,也就是本案被告人的一封信……” 这时,庭审已经开始了半个多钟头了,小何在法庭门口焦急地搜寻过往车辆。 曾郁急匆匆地从法庭出来问道:“小何,他们来了吗?” 小何摇摇头。两人一起站在人行道边上,左顾右盼。后面有人拍拍她的肩,曾 郁立即回头一看,是毛牧师。 曾郁喜出望外地说:“终于把你盼来了,快请进……” 他们一起朝法庭里走去。 赵冬妮知道法院今天为柳怡的事情开庭,也知道电视台要转播这场官司。 她觉得自己亏,觉得自己冤,所以赵冬妮睡在床上蒙住头睡大觉。 富态的中年妇女推门进屋,小毛狗紧跟其后,摆尾讨好。这个中年妇女叫王金 花,外号叫“花姑”,年轻时候就是招蜂惹蝶的“暗门子”,现在年纪大了,做起 了拉皮条的勾当。花姑把屋子四周扫视了一下,脸上堆起笑容,走向床边。她弯下 腰察看赵冬妮,用手揭开被子:“冬妮,冬妮,你没事吧?” 赵冬妮满面泪痕,头发蓬松,看了一眼花姑,又闭上眼睛。花姑告诉她说: “你们方厂长来电话了,约你三点钟到‘卡尔登’去。” 赵冬妮睁开眼,看了一眼花姑,把头转到一侧去。 “哟,你这是怎么啦?还为你顾大哥的事生气吗?其实你顾大哥也不是个坏人, 挺讲义气的。都是道上的,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别放心里去。” 赵冬妮只是不吱声。 “顾家鑫打你,是他不对,可是他也是没法子呀!”花姑边说,边从衣兜里掏 出一选人民币,抽出两张百元钞票:“他也不是那种狠心人,这不,还给留下了点 赔礼费呢!” 她把钱往赵冬妮枕头底下一塞,说:“我看你还是想开点吧,何苦自己憋死自 己呢?方厂长的事,我是对你说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花姑气势汹汹地出了门,把门重重地关上。 裹在被子里的赵冬妮六神不安,从心口直往上冒虚火。在床上翻滚了半天,还 是坐起来,打开了那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肖晋元刚好发完言坐下,场内 有些骚动。 袁律师发言,他针对肖晋元所说的那封信,辩白说:“我承认这封信的存在, 但不承认这封信的内容,客观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请问,柳静既然要把这笔钱赠送 给她妹妹,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送,而一定要通过赵冬妮呢?我这里有一份最新的 书面证明,证明人是赵冬妮……” 听到自己的名字,赵冬妮就更加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机屏幕。 屏幕上袁律师在继续发言:“赵冬妮的亲笔证明书上说,柳静把这一包存单交 给赵冬妮,目的就是要她转交给顾家鑫,这是柳静亲口交代赵冬妮的。当时的背景 是,柳静和顾家鑫之间,像一般夫妇一样,为了家庭琐事,发生了口角。柳静扬言 要出走,谁也不知她最终会自杀。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交给赵冬妮的。” 袁律师走上前去,把证明交给了审判长。审判长看了看证明,问:“赵冬妮今 天到庭没有?” 袁律师说:“赵冬妮今天因病不能到庭。” 赵冬妮关上了电视机,沮丧地坐在床沿上发呆。 花姑轻轻叩门,然后进屋。她看到赵冬妮还没动静,马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冬妮,你怎么没打开BP机?方厂长又来电话了,催你呢。” 赵冬妮没搭理花姑,她走到镜子前,用手捋了持头发,细细察看脸上被打的痕 迹。 “冬妮,没关系,你放心,看不出来……” 赵冬妮猛然回头瞪了花姑一眼。 法庭审理已经进入辩论阶段。 肖晋元提出疑问说:“审判长,原告方回避了一个基本问题,那就是柳静的这 三万元钱,究竟是遗产,还是生前赠送。” 袁律师肯定地回答道:“审判长,我们认为这是遗产。” “好,如原告方认定是遗产,那么现在存在着两份遗嘱。一份是柳静留给其妹 妹的,由柳静自己书写的书面遗嘱;另一份是刚才原告方声称的由赵冬妮证明的口 头遗嘱。《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十七条是这样规定的:”遗嘱人在危急情况 下,可以立口头遗嘱。口头遗嘱应当有两个以上见证人在场见证。危急情况解除后, 遗嘱人能够用书面或者录音形式立遗嘱的,所立的口头遗嘱无效。‘根据这一条规 定,原告方声称的口头遗嘱有两点不成立,一是识有赵冬妮一个人在场,而没有两 个以上的人在场;二是,赵冬妮证明的这个所谓口头遗嘱,是在柳静自杀前约十天 立的;而柳静给柳怕的信,是在她自杀前两天亲笔写的。在这种情况下,请问原告 方,你认为法律上应该认定哪一个遗嘱!“ 顾家鑫急了,突然站起来破口大骂:“这他妈都是老子的钱,凭什么她来立遗 嘱?” 袁律师见顾家鑫来这么一出,慌忙站起来用双手把他按住:“你冷静点,别冲 动。” 顾家鑫这才慢慢坐下,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不让老子说话,老子偏 要说。” 审判长严肃地提示道:“原告,我警告你,不准在法庭上撒野。” “审判长,我的委托人心情有些激动,用词不当,请法庭谅解。”袁律师脸上 带着讨好的笑容说道。 审判长说:“原告方代理人,这是法庭,你刚才说‘用词不当’,请你用适当 的词句来表述。” 袁律师狡桧地一笑:“我的委托人的意思是说,这是他和已故配偶的共有财产, 柳静单方面的遗嘱无效,应当按法定继承办理。” “原告方,你说‘柳静单方面的遗嘱无效’,本庭是否可以理解为,你的意思 是:遗嘱是存在的,但没有法律效力?现在本庭问你,你所说的遗嘱是指哪一个而 言?至于是否有效,法庭会做出判断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审判长,我解释一下我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所谓遗嘱,是所有权人对自 己死后,财产如何处置的一种认定。柳静给她妹妹的信和赵冬妮带来的柳静生前的 托咐,都不具备这种性质,所以它们都不是遗嘱。这样它们也就一概无效。” 肖晋元不失时机地站起来说:“审判长,我十分同意原告方面的意见,那封信 和给赵冬妮的证言都不是遗嘱——如果真的存在什么留言的话,现在我将向法庭提 供最后的证物,那是一份真正的遗嘱。为此,我请求法庭允许证人毛介文牧师出庭 作证。” 法庭内一阵骚动。 当毛牧师在证人席上坐好,并回答了法庭例行问话以后,肖晋元开始问毛牧师 :“毛牧师,柳静是你的教友,对吗?” “对,她是教友。” “你是否知道,柳静在死亡之前留下了一份遗嘱?” “确有此事。” “你怎么知道的?” “柳静在写这份遗嘱时,我在场。” “就你一个人在场吗?” “不,还有一位长老,谢长老。” 肖晋元向毛牧师提出了要求,他说:“你是否能把当时的情况讲一下?” 毛牧师说:“完全可以。我想,也是完全应该的。那是在柳静不幸死去的当晚, 我和谢长老正在房间里谈事,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教堂的大门……” 毛牧师在法庭上回忆了柳静临死那天晚上的情况。 当时,空荡荡的礼拜堂,一片漆黑,阴森可怖。 “咚,咚,咚……”有人在敲教堂的大门。敲门声在礼拜堂里回荡。 毛牧师穿过教堂来开门,谢长老紧随其后。 沉重的大门“吱吱嘎嘎”地开启,门外站着一位丽人。 毛牧师一惊:“柳静?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柳静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木然地看着毛牧师。 毛牧师对她说:“孩子,你快进来吧,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柳静跨进教堂门,谢长老打开了一盏灯。 毛牧师说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柳静问他:“毛牧师,你能为我祷告吗!” “哦,孩子,我是你的牧师,随时都可以为你祷告。” 毛牧师领着柳静向礼拜堂正前方的讲坛走去。 毛牧师站上了讲坛,柳静跪在讲坛正前方,把头深深地埋在一双合拢的手里。 毛牧师祷告:“哦,主啊,当我走进你的神圣的殿堂里,当我敞开自己的心扉, 当我呼唤你的名,赞颂你的荣耀,恳求你的恩典的时候,我的心无比喜悦,我的眼 里充满了泪水。我把身负的沉重罪孽,我把心中的所有痛苦,我把我所有的不幸, 都交给了你,哦,主啊,让你给我勇气,去面对这充满荆棘的世界,去穿过布满暗 礁的人生。哦,主啊,让你给我力量,去战胜邪恶;主啊,我呼唤你,我恳求你, 恳求你恩待我,恩待一切不幸的人们,我要呼唤你的圣名,我要崇敬你的荣耀,啊, 主啊,请为我们指引天国的道路,请为我们打开天国的门,我们的心里充满喜悦, 因为我们得救了。奉耶酥基督之名,阿门。” 毛牧师的祷告声余音缭绕,柳静的头长埋不起。 当她把头抬起,已经泪流满面。 毛牧师走下讲坛,来到她面前:“孩子,你站起来,你有什么不幸,请你对我 诉说。” “牧师,我得了癌症,也许将要长眠不起,但是我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平静, 我要把我微薄的财产,全部奉献给教会,我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毛牧师沉吟了一下说:“不,孩于,我不会拒绝你,你起来,让我告诉你,应 该怎么做……” “不,请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就长跪不起。” 毛牧师开导她说:“你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样做,就是帮助了教会。 因为主耶稣说过,‘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就是帮助了我’,请你起来……” 毛牧师说到这里,肖晋元打断了毛牧师的回忆。 “她是什么时候写下遗嘱的?” “当天晚上,做完祷告以后,谢长老和我陪柳静去了我的办公室…,,毛牧师 继续回忆那晚的情况,透露了一个至今为止只有他和谢长老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在毛牧师办公室里,柳静拿出了两张存单,对毛牧师说:“我这里有两张存单, 一张是六千元,请你转交给顾奶奶,是我的一点心意,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 “别这样说。孩于,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毛牧师宽慰她道。 柳静想了想,平静地说:“胰腺癌。我明天就要去动手术,医生说很危险。” 一阵沉默。 毛牧师问她:“要不要人帮忙。” 柳静马上惊恐地说:“不,不不需要。这里还有另一张存单,是三万元,我把 它全部奉献给主。” 毛牧师拒绝道:“主会看顾你的。不过,教会不能拿你的钱,请你把钱留给自 己的亲人。” 柳静却说:“我只有一个妹妹,我已经托人把该留给她的钱留给她了。” “那么你的家人呢?” “他是魔鬼,我什么也不会留给他。” “你太单纯了,孩子。你要把钱奉献给主,并不等于把钱捐给教会。再说,我 愿意为你祝福,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会再好了,我只有求主宽恕我,指引我。我求你不要拒绝我。” 看到她的态度这样坚决,毛牧师想了想以后说:“听主的安排吧,孩子。如果 主真的要召唤你,那么你现在就留下你的遗嘱。你愿意吗?” 柳静小声回答道:“我愿意。” 毛牧师看看谢长老,什么也没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和一枝钢笔,把它 们放在桌子上。然后对柳静说:“写吧,孩子。” 当毛牧师回忆完当晚的情况以后,肖晋元立即问道:“柳静的遗嘱现在在什么 地方?” “在这里……”他拿出一只白色信封,向法庭展示。 肖晋元问道:“毛牧师,你是否能把遗嘱的内容告诉法庭?” 毛牧师声明说:“我并没有看过这份遗嘱,也并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是柳静告 诉了我打开这个信封的前提。按照柳静生前的愿望,打开这份遗嘱是有条件限制的。 但是,我确信,现在这个限制已经不存在,所以我愿意当众把它打开。” 法庭内鸦雀无声。顾家鑫低着头。柳怡在抹着眼泪。 毛牧师当庭宣读了这份遗嘱。 我留下这份遗嘱,是因为我得了不治之症,恐怕不久于人世。很多人,特别是 像我这样不幸的人,处于我这种情况下,都会充满了哀怨,向人们倾诉自己的不幸。 但是我并不需要这样做,因为我很快就要去见我天上的父,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平 静。我留下一笔钱,其中的三万元,我已经托我的朋友赵冬妮,交给我妹妹。我希 望她完成学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另外三万六千元,其中六千元给奶奶,她虽然 是顾家鑫的奶奶,但对于我,就像自己的亲奶奶,她应该有一个平静的晚年。最后 的三万元,我想留给顾家鑫,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有一个条件,他必须 等三年。三年之内,如果他不对我的妹妹柳怡进行任何骚扰的话,这笔钱方可归他。 否则的话,这笔钱就归三河镇教会所有,愿主赐福。我把这份遗嘱托付给毛牧师。 如果顾家鑫和我妹妹相安无事,那么三年以后方可公诸于人,如果不幸,我妹妹遭 到顾家鑫的伤害,可由毛牧师将此遗嘱当众宣布,并做妥善安排。 顾家鑫,我不相信你会等三年,因为过去的三年对于你几乎是零。 别了,爱我和恨我的人们;别了,我爱和我恨的人们。奉耶稣基督之名,我们 最终总是要一起去面对我们的创造者的。 柳静毛牧师读完了柳静的遗嘱,把信纸又塞回信封里去。然后,他从信封里又 抽出了那张存单,向法庭展示道:“这就是遗嘱中所说的三万元存单。” 说完了,毛牧师呆呆地站立着。法庭中有人在啼嘘。柳,冶发出一阵抽泣。 一位法警走过来,收下了遗嘱和存单,把它们交到审判席。 审判长说:“原告,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证人吗?” 顾家鑫按捺不住,站起来狂叫:“这全都是假的,我根本不承认。” 毛牧师:“你,拯救自己的灵魂吧!” 顾家鑫还要说什么,袁律师把他强接了下去。但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审判长严肃地问:“原告,你是否是在指控证人提供伪证?” 袁律师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审判长,我的委托人很激动,我在此代表 他向法庭和证人表示歉意。” 袁律师仿佛正在规劝顾家鑫什么,顾家鑫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不作声了。 于是,袁律师说道:“审判长,鉴于被告方提出了新的证据,我们经过协商, 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一条的规 定,决定向法庭提出撤诉。” 审判长和另外两位审判人员商议了一下,然后说道:“鉴于原告申请撤诉,现 在休庭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本庭将对此项申请做出裁定。” 法庭重新开庭。 审判长宣布了一个裁定:“潞州市古窑区人民法院,依法开庭受理顾家鑫诉柳 恰非法侵占柳静遗产一案,由于原告方提出撤诉,法庭做出以下裁定:一、法庭同 意原告方的撤诉申请;二、认定柳静生前在三河镇教堂所留遗嘱有效;三、认定遗 产总金额为人民币三万六千元。另外三万元死者生前已经赠送其妹妹柳怡,赠送合 法,受法律保护;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二十一条的规定:遗嘱继 承或遗赠附有义务的,继承人或者受遗赠人应当履行义务。没有正当理由不履行义 务的,经有关单位或者个人请求,人民法院可以取消他接受遗产的权利。顾家鑫本 已违反了遗嘱中规定的义务,但经与相关单位协商后,决定顾家鑫在三年内继续履 行义务后,方可继承遗嘱指定的三万元钱;五、全部诉讼费用,由原告方承担。 以上裁定,已写人法庭记录,立即生效。 现在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