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大贵走进曹局长的办公室,曹局长注视着他不出声。 朱大贵双手捧着几张纸,往曹局长办公桌上一放:“局长,你要我写的检讨, 我按时送到。” 曹局长还是不动,也不说话,继续审视朱大贵。 “你看过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朱大贵要走。 “等一下,我没叫你走。”曹局长厉声喝道。 “有什么指示请说吧。” “‘绑架事件’是怎么回事?” 朱大贵分辩说:“是几个下岗工人对联合办学有意见,把于校长拉走了。后来 经过劝阻,又把人送回来了。我认为不是什么‘绑架’。” 曹局长嘲弄地说:“那是什么?” “是过激行为,但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是‘周瑜打黄盖’吗?” 朱大贵眉心一动:“局长,这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为什么不报告!” “我确实不知道。” “明天起,你把刑警队的工作交了。到巡警大队二中队去报到,担任副中队长。 这是党委的决定。”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确实是不知道。”朱大贵万分抱屈地喊道。 曹局长是个老公安了,二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道审问过多少人。他一看朱 大贵的神情,就知道这小子是在说谎。他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朱大贵,干 刑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个怎么撒谎都没学会。 但他真正的心情是恨铁不成钢。朱大贵啊朱大贵,你政治上怎么这么不成熟哇? 作为一个警察,政治上的纷争,能卷进去吗?知道你是个胸襟坦诚的好小伙子,怎 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呀? 现在只好自己出马来保护一下这位得力的部下了。他已经和党委的其他成员通 了气,又开了一个党委会,决定让朱大贵动一下。实际上也是保护他的意思。风口 浪尖上,只要稍有闪失,年轻人就会粉身碎骨。这个道理,别人可以不懂,作为一 个老警察是万万不能糊涂的哟! 曹局长不动声色,眼瞅着朱大贵的狼狈相又重复了一遍:“明天起,你把刑警 队的工作交了。到巡警大队二中队去报到,担任副中队长。这是党委的决定。” 朱大贵又要喊起来,曹局长严肃地制止了他:“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 朱大贵一个立正:“是!”然后向后转。 曹局长喊了声:“回来!”他伸手把桌子上的“禁止吸烟”标志拿开,藏在抽 屉里,拿出半包多烟向朱大贵递过来。 朱大贵倔强地:“报告局长,我戒烟了。” 局长有些吃惊,把烟放回去,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站起来,招招手, 要朱大贵靠过去。 朱大贵不知局长要干什么,就过去贴紧了办公桌。 曹局长把脸凑到朱大贵的脸跟前,悄声说:“干得好!” 然后,他用军人的动作,和朱大贵握了一下手…… 朱大贵二话没说,下午就去巡警队报了到。 他倒不是赌这口气,而是觉得自己在为爱情而做牺牲。为了于婕,他什么都可 以承受,只要于婕仍然爱他,理解他。在去巡警队报到的路上,他不由得想起那天 在大桥上和于婕的一番谈话,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么快还真的应验了。报 到以后,虽说巡警队里的人大都互相很熟,多数人替他抱屈,难兔也有些人看他的 笑话。这些,他都无所谓了。他决心干出个样儿来,给这些人,不,给你曹局长瞧 瞧,我朱大贵不是那种手一戳就塌下来的稀泥巴。 第二天下午,他就带着一名小警员上街去熟悉地段查看情况。小警员是个多嘴 多舌的人,以前打篮球的时候就很熟悉。一路上不停地向他问这问那,把他弄烦了, 虎下脸训了一句:“闭上你的鸟嘴,有你这样当警察的吗!”把小警员吓得什么似 的。 走了一下午,到了一条背静的街上,朱大贵看了看手表说:“到点了,收班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 “什么?你想得美。不行,延长半小时。” 小警员差点没叫起来:“饶了我吧!你觉得挺新鲜,是不是?要我,赖也要赖 死在刑警队,巡警有什么好干的?嗅,队长我一直想问你,那天晚上,你拦我们的 车,疯了似的,到底追什么人?怎么回事?” 朱大贵瞪着眼说:“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么多口水,陪你扯淡。走了半天,连 口水都没喝,你哪来那么多话?” 小警员讨好地说:“口渴了吗?我给你弄点解渴的去。”抬头一看,旁边正好 是音乐咖啡茶座涵动的霓虹灯在告诉人们:“咖啡、冷饮、各式西点……”他拉着 朱大贵:“走,咱们也去坐坐去。” 朱大贵搡开拉住他的手:“咱们是干什么的?这地方也是咱们进的吗?” “怎么?这不是卖饮料的店吗?店是人开的,货是人买的,我又不是不给钱, 怎么不能进?” 朱大贵:“你有几个钱?这是高消费。” “你要不说,我也许就算了,你要这么说,我还偏要进去。赏不赏脸?我请客。 你是官,我是兵,难得有这么一次巴结的机会。别以为我拍马屁,你肯跟我这个三 等巡警一起值勤,咱们打心里服你!” “进去就进去,又不是去上刑。”朱大贵满不在乎地说。 朱大贵和那个警员进去以后,向吧台走去。守吧台的小姐连忙站起来说:“我 们经理不在。” 小警员感到好笑,对那姑娘说:“谁找你们经理?我们来喝饮料。” 小姐马上堆起笑:“欢迎欢迎,请坐吧!” 朱大贵正往厅里瞅着找座位,突然看见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于婕正和一个男 的坐在那儿有说有笑呢。 对,是于婕,没错。那个男的他也认识。不是别人,就是上次在酒店里一起吃 饭的香港年轻大老板李敬远。朱大贵顿时像五雷轰顶,一盆子炉火在胸中熊熊燃起, 这是怎么说的?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恶狠狠地对小警员说:“咱们走!” 说完,他掉头就向门外走去。那巡警连忙在后面追,不知出了什么事。搞得守 吧台的小姐也莫名其妙。 警员在门口追住了朱大贵:“你怎么又跑了?” “我突然后悔了。” “后悔什么?” 朱大贵对他说:“那天晚上,我不该拦你们的车……” 其实在里面的时候于婕也看见他了,现在她从里面赶出来,边走边喊:“大贵, 你见到我,怎么又走了?还在生气?” “我生哪门子气?你没见我正值班吗?”朱大贵虎着脸看了看正在一边好奇的 警员:“收班了,快滚你的蛋吧!” 小警员涎着脸说:“不是延长半小时吗?” 朱大贵没好气地说:“你要不想走,以后每天加半小时班。” 巡警笑了,边走边说:“去喝点冰啤酒,消消气!” 朱大贵对于婕说:“不是打官司吗?怎么又跟他混在一起?这是唱的那一出?” 于婕解释说:“他约我,我想这也是摸一下底的机会。你也一起来吧,嗯?” 朱大贵却怒气未消地说:“他请的是你,我要去了算我没面子。为了你,我还 真把官丢了,在街上扶老太太过马路。你倒挺自在,听听音乐喝喝茶,还有人陪着。” 于婕笑了:“你吃醋了?” 朱大贵被于婕点破,放不下脸:“我吃醋也吃不到你的头上,别自作多情厂说 完,气势汹汹地走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于婕差点没掉下眼泪,她掉头回去,走到座位跟前,对李 敬远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李敬远对于婕说:“我不敢请你吃饭,只好邀请你上这儿来。那天我见过你喝 酒,我喝不过你。” 于婕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来不喝酒,那天晚上是破天荒头一回。” 李敬远忙说:“但是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有时候,一个美丽的女人,生气 的样子,要比高兴的样子更吸引人。” 于婕对于李敬远的恭维,又得意又好笑。她说:“首先,我不是什么美丽的女 人;其次,我对你而言,谈不上什么吸引力。” 李敬远盯住于婕的眼睛:“何以见得?” “我正在做的事,直接损害了你的利益。” “那为什么不寻求一种化于戈为玉帛的办法呢?我总认为,像你这样一位小姐, 是不应当在法庭上出现的。” “那应当在哪里?”于婕又问道。 “比如像此时此刻,在这里出现。” “李先生,我听说,你很有钱。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有了那么多的钱,还不能 满足吗?以至于你还要去剥夺我们那些孩子惟一的财富。” “你错了,有钱的不是我,是我父亲。我是替他打工的。我设法赚钱,是在尽 我的责任。我父亲要干什么,我不会去管,连想都不去想。我知道,你也是在替政 府打工,很尽责,但是政府要做的事,你管它干什么?就这一点而言,你应当向我 学才行。” 于婕不以为然地笑了:“这不可能。相反,我认为你应当向我学。” 李敬远心里被于婕弄得痒痒的,他说:“那么,你给我向你学的机会吧。” 于婕收起笑容,正色道:“这话怎么讲?” 李敬远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于婕:“合作吧,你和我。有的时候,幸福就在你的 身边,稍纵即逝。” 于婕觉察李敬远的目光,她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迷人的微笑,鼓励了李敬远,他又说:“我承认,你真的很吸引人……” 小姐端来了饮料,于婕连忙接过果汁,啅了一口。心想:“朱大贵,你这个傻 瓜蛋,等我打完官司再向你解释。”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了,李敬远一点没有想散场的意思。于婕未免心焦起来, 现在该想想如何脱身的问题了。 望着李敬远恋恋不舍,痴痴呆呆的样子,于婕心里又好笑又得意。好笑的是这 家伙肯定是迷上自己了;得意的是自己看上去还是真有那么点吸引力的,难怪朱大 贵吃醋。但是老这么坐着也不是事呀!正在欲罢不能的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 一看上面的字码,是曾郁在找她,说是有急事。她借此机会向李敬远告退。李敬远 好像很失望。临分手时,他说:“听说要打官司,我父亲要亲自来。于婕,不管官 司怎么样,我只求你一件事,见见我父亲,好吗?” “这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相当重要……” 于婕和曾郁见了面,发现曾郁精神很不振,好像病了一场似的。她忙问:“是 不是病了?” 曾郁说:“我没病。蒋教授一直在打电话找你,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他只好 打电话找了我。” “有什么急事吗?他怎么对你说的?” “没告诉我,他要你赶紧去一趟。” 于婕听了,就要曾郁陪她一起去。曾郁苦笑着说:“你打官司,结果吃苦头的 是我。” 于婕说:“好人做到底。赶明儿我再不叫你曾郁,叫你曾大姐。” 于婕哪里知道,为了她的事,曾郁已经和肖晋元吵翻了。这次一吵翻,对他们 俩来说真是大火烧了场子——没戏了。 曾郁已经把话说绝了。因为通过这件事,曾郁自以为彻底把肖晋元看穿了。她 不是那种毫不宽容的人。但对于她来说,宽容只适用于别人性格上的弱点。可是这 一次,她认定肖晋元暴露出来的,不是性格上的弱点,而是品质上的恶劣。 性格是可以塑造的,品质却是天生浇铸而成的。她难以接受一个品质有问题的 人,尤其难以接受的是,她曾经多么爱这个人。 为此,她几乎不愿再听到有关于婕这场官司的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正如于 婕所说,好人做到底。曾郁是一个把事情做到头的人。她只得强打起精神,陪于婕 来到蒋教授家。 蒋教授见到她们,二话没说,拿起一张纸交给了她们。于婕和曾郁两人看了看, 上面只有两行字。 “省纺织工业技工学校。地址:春江大道371 号。” 曾郁和于婕两个人不知就里,正在困惑之间,蒋教授向他们解释道:“你们应 当知道,再过三天就要开庭了。我作为诉讼代理人,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更多的证据。 我不隐瞒我的看法,这场官司有三个对我们不利的条件。第一个问题,对方是一级 政府,它虽然不至于直接干预审判,但是极有可能在心理上会影响审判人员;第二 个问题呢,我们在法庭上的对手,非常强劲,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我指的是谁。” 说到这里,蒋教授看看于婕,又看看曾郁。他在看曾郁的时候,带有一种审视 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还对她笑了笑。 这个微笑是专门送给曾郁的,曾郁心想:“他一定知道我和肖晋元之间的关系。” 这时蒋教授开始说第三点。“以上两点,都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我要说的第 三点,实际上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我们这方面已有的证据稍嫌不足。你们必须 明白官司的胜败,并不在于我们的观点如何而是证据。” 于婕听完蒋教授的话马上说道:“蒋教授,听了你刚才说的,我是不是可以理 解成,我们的官司打赢的可能性很小?” 蒋教授沉默了半晌,没有正面回答于婕的问题,只是说:“所以我请你来,是 想请你按我给你的地址去了解和搜集证据,希望你能尽快办到。” 于婕面有难色地说:“据我所知,省纺织工业技校早已停办了。现在一般技工 学校都很难生存。” 蒋教授说:“这得你们亲自去看一下。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是也可能 你说得不对,不然别人就不会向我提供这个地址了。” 于婕又把刚才那张纸打开来看,蒋教授这时又对她说:“于婕,你很幸运,有 这么多人关心你。” 于婕说:“谁会关心我?一个破小学校长罢了。” 曾郁却在一边问:“是什么人提供的这消息呀?” 蒋教授说:“我过去的一个学生,听说我担任你们的诉讼代理人,向我提供了 这个线索。” 于婕还想追根究底,还没等开口,蒋教授就打断了她:“于婕,你以前有没有 想过,你有一天会上法庭打官司?” 于婕笑了:“如果不是这一次,我一辈子恐怕连法庭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蒋教授一下子爽朗地笑起来:“有人统计过,一般有过这种想法的人是万分之 一,其中只有千分之六的人后来真的上了法庭。” 到了开庭的头天晚上,朱市长觉得有必要和儿子谈一次话。朱市长工作忙,一 年到头很少有机会坐下来和儿子谈谈心。今天是时候了,她想让儿子知道,自己为 打赢这场官司费了多少心血,希望儿子不辜负自己的培养;另一方面,她要告诫儿 子,他的那家公司只许做招商引资的工作,不许参与房地产开发。 儿子的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荷李活”?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怪里怪气的。所 以别忘了,让儿子把公司的这个名字改掉,换一个更积极向上的名字。 是改成“东辉”?还是改成“东光”?或者干脆叫“东风”? 可是儿子这天晚上回来得比平时更晚,朱市长也就破天荒地坐在电视机前,看 了几个钟头的肥皂剧。十二点刚过,儿子回来了,开门见到了她,就兴高采烈地说 :“晚上和几个朋友去‘帕涕’,业务上的事。” 朱市长一听,不知为什么发起火来了,“什么‘帕涕’,‘帕涕’,有话不好 好说,流里流气的。” 朱小凡一听,马上收起了笑,改成庄重的样子,“还不是跟香港李经理他们应 酬时学的,英国回来的嘛!李经理这个人,别看是个洋包子,实际上什么也不懂。 俗!” 毛纺厂子弟小学诉潞州市人民政府侵犯土地使用权和房屋权一案后于星期四下 午三时开庭。 直到星期三上午,曾郁的《法庭传真》节目组还都在全力以赴地做准备。因为 这次审判非同小可,所以小组的全体成员格外认真。到了下午两点,电视转播车和 小何的面包车已经整装待发。曾郁跑过来对电视转播车司机说:“张师傅,你们先 走一步,我们随后就到。” 电视转播车正开始发动的时候,刘伟力从大楼里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在转播车 前拦住车说:“停下,停下!”。 曾郁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伸出头问:“出了什么事?刘台长。” 刘伟力狐假虎威地说:“宣传部来电话,让我们不要转播这次审判” “那《法庭传真》怎么办?” “改播其他审判的录像。” “这恐怕不合适吧?” “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叫你不要播就不要播,有意见以后再提。” “那不行,我去找吴台长去。” 刘伟力冷笑着说:“你去找吧,我看他敢不敢擅自改变上面的命令。”他对曾 郁说完后,又对围观的工作人员说:“看什么?没听见吗?叫你们撤,你们就撤。” 工作人员都聚拢过来。 大李不失时机地凑趣说:“刘台长,你来的真及时,可惜上次‘升旗事件’你 事先不知道,要不这一回不又出个‘转播事件’了吗?” 人们一阵轰笑。 刘伟力不吃这一套,吆喝说:“笑什么?散开,各干各的去。” 这时,吴台长也赶来了。 刘伟力向他报告说:“吴台长,我正在拦住他们,不要做这次转播呢。” 吴台长面露诧异地问:“为什么?” “咦,刚才不是你亲自接的电话吗?是你告诉我上面不让转播这次实况的。” “可是上面也没说不让呀,上面说的是‘播还是不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老刘呵,上面这么说,我们就得拿主意了。你看,是你拿主意,还是我拿主意呀?” 刘伟力被吴台长的绵里藏针的话一逼,只得说:“那还用说,当然是你。” 吴台长点点头说道:“是吗?那好,我说,播!” 大伙不由得鼓起掌来。人们迅速上车,车子再次发动起来。 刘伟力没趣地问吴台长:“吴台长,上面真是这么说的吗?” 吴台长挖苦道:“没错。不过,前面还有句话,‘你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播还是不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吴台长说完,掉头扬长而去。留下刘伟力还在品味着刚刚的话。 三点钟,庭审开始,因为事关政府,所以丁院长亲自担任审判长。 坐在原告席上的是于婕和蒋含章教授;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市人民政府的诉讼代 理人吴逸霞和肖晋元。 旁听席座无虚席,大多是毛纺厂的职工,白玉成也在其内。电视台工作人员正 在进行实况转播。 蒋教授申述了诉讼要点:“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今天我们在这里进行的是一 场行政诉讼。其目的,是要把政府行政人员在具体的行政行为中,所做出的错误决 断纠正过来。今天,我作为原告方的代理人,首先要阐述的是,提起这场行政诉讼 的目的,究竟是针对什么行政行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第七十二条规定, ‘侵占学校及其他教育机构的校舍、场地及其他财产的,依法承担民事责任。’《 民法通则》第一百二十条规定,‘国家机关或者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执行职务时,侵 犯公民、法人的合法权益造成损害的,应当承担民事责任。’潞州市人民政府以一 百四十七号文件印发同意的《市长现场办公会议纪要》,在未经毛纺厂子弟小学法 人许可的情况下,批准同意毛纺厂以合作办学的名义向外方转让土地,明显地侵犯 了子弟小学的权益。原告方希望市人民政府撤消一百四十七号文件,消除由于一百 四十七号文件带来的一切后果。” 丁院长开始问话:“原告,你指的一百四十七号文件是什么文件?” 蒋教授取出一个文件的复印件,向法庭出示。 “这就是一百四十七号文,实际内容是一份《市长现场办公会议纪要》。《纪 要》第二条规定,同意毛纺厂以土地转让的方式,与香港东亚投资集团合作兴办东 亚职业学校,并取得其中的股份。” 丁院长又问:“你所说的未经法人许可,是指文件的产生未经法人许可,还是 按这份文件进行实际运作时,未经法人许可?” “我是指文件的产生未经法人许可。文件是市政府发出的,因此,是市政府侵 犯法人权益。” 被告席上,肖晋元正和吴逸霞在商量对策。 丁院长问他们:“被告,对于原告的指控,你们做何辩解?” 吴逸霞回答说:“审判长,我这里有一份文件,是一九七七年潞州市‘革命委 员会’潞革(77)第017 号文,关于同意成立毛纺厂子弟小学的批复,这份批复是 批给当时的‘毛纺厂革命委员会’的。文件是这样说的,”吴逸霞读文件,“‘同 意你厂成立子弟小学,解决职工子女人学困难。办学经费由你厂自己筹措。’根据 这一文件,我们认为,毛纺厂子弟小学不是法人单位,不符合《民法通则》第三十 七条关于法人的规定,不能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因此,原告方提出的‘未经法人许 可’的概念,不符合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毛纺厂是法人,子弟小学只是法人的 下属单位。” 法庭审理正在进行当中,朱小凡从机场接回了李敬远之父——香港东亚投资集 团董事长李崇道。朱小凡开车,李敬远父子坐在后排座上。 李崇道快快不乐,板着脸一言不发。李敬远偷偷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李崇道问儿子:“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李敬远连忙说:“今天下午正在开庭,要是你早来一天就好了。” 朱小凡在司机座上插嘴说:“李老伯,你放心好了,法院方面我母亲已经打过 招呼了。开庭审理只不过是个形式,走走过场而已。” 李崇道不解地问:“法律怎么能走过场?” 朱小凡没有听出李崇道口气中的不满和指责,他用讨好的口吻说:“你不了解 大陆。这又不是香港,大陆上就这么回事。” 李崇道更加反感了,干脆不再说什么。 李敬远看出父亲的情绪,就说:“至少我们这方面没有什么法律责任。” 李崇道用严肃的口气说:“道义。你不认为我们有道义上的责任吗?多行不义 必自毙,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听了这话,吓得李敬远不敢再开口了。 “皇冠300 ”开到酒店门口,朱小凡和李敬远父子都下了车。 朱小凡殷勤地为李崇道取下行李,说:“可惜市里今天下令取消了《法庭传真 》,不然你们在酒店里就可以看到法庭审判的实况了……” 可是朱小凡说错了,当李崇道父子进了酒店客房,李敬远刚一随手打开电视, 审判的画面就清清楚楚地显现在电视机屏幕上了。 李崇道看到这画面,马上问:“这是什么?” 朱小凡刚要回答,电视画面上蒋教授的发言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于是父子俩 就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朱小凡想出声想说些什么,被李崇道威严的目 光堵了回去。 法庭上,蒋教授正在反驳被告方的论点。 蒋教授说:“审判长,我理解,被告方面千方百计地证明,我的委托人不是法 人。目的只有一点,试图剥夺毛纺厂子弟小学在本次诉讼中的法律地位。但是,事 实又是怎样的呢?为了说明问题,我要求证人李良峰出庭,请法庭允许。” “本庭允许李良峰出庭作证。” 白玉成推推旁边的一位工人:“叫你出庭作证呢。” 那个工人向四周看看,站起来叫了声:“到!” 旁听席上轰笑起来,有人笑着嘱咐:“上去别胡说!” 李良峰迅速地走上证人席。 丁院长问他:“请你说出自己的姓名,身份。” 李良峰用讥讽的语言回答说:“我叫李良峰,毛纺厂工人。不过,下岗了。现 在还算不算,不知道。” “李良峰,请你如实向法庭提供证词,否则将要承担法律责任。听清楚了吗?” “我不是已经在承担法律责任了吗?你说是不是?” 丁院长表情严肃,继续道:“希望如此。原告,你要证人提供什么证言?” 蒋教授开始提问:“李良峰,一九九三年,你的孩子在哪里上学?” 李良峰笑着轻轻说了句:“废话!”然后正色大声地说:“我是毛纺厂的,我 的孩子能在哪儿上学?莫非上中山路小学?你们收不M ?” 丁院长在台上厉声说:“证人,请你直接回答问题。” 李良峰耸耸肩说:“直接就直接,毛纺厂子弟小学。” 蒋教授继续问:“那年春天,你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良峰忍不住挖苦道:“春天?是从大年三十说起,还是从大年初一说起?… …。 蒋教授也忍俊不禁地笑了:“我是说孩子有什么意外。” 李良峰故意嘀咕道:“那你不早问清楚。那年学校里组织春游,孩子摔断了一 条腿。” “这件事后来怎么处理的?” “我去厂里反映,要求给我的孩子治腿,厂里说,学校的事我们不管。我和他 们吵起来,他们说有文件规定。我要他们把文件拿出来看看,他们拿不出来。还说, 你等着,没文件也要搞一个文件给你瞧瞧。后来还真搞了个文件,把责任推在学校 身上。” 蒋教授又出示了一个复印件,问:“是不是这个文件?” 李良峰说:“可不是吗?后来是学校掏的钱。” 蒋教授指着文件说:“这份文件虽然是因为一个学生摔伤腿后的治疗费引起的, 但是这份文件明确地把学校的一切民事责任,都推给了学校。这一来,就把学校推 到了法人的位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第三十一条规定,学校及其他教育 机构具备法人条件的,自批准设立或者登记注册之日起取得法人资格。” 丁院长问:“被告有疑义吗?” 肖晋元和吴逸霞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吴逸霞说:“没有疑义。” 曾郁正在指挥摄像师调整拍摄角度,小何过来悄悄地对她说:“有你的电话, 在门左边办公室。” 曾郁感到奇怪,问他:“谁来的?” 小何说:“台里。吴台长亲自打过来的。” 曾郁对大李嘱咐了一句,就往外走。没过不多久,曾郁又悄悄地走回来,站在 摄像机旁,盯住肖晋元看。肖晋元正在发言,摄像机镜头对着肖晋元。曾郁看看手 里叠好的纸条,焦急地守候着,等待时机…… 肖晋元出马发言:“审判长,我承认,原告方面的论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 们并不准备接受这种论点。原告方面非常明智,千方百计地证明毛纺厂子弟小学的 法人地位,因为如他所说,如果原告不是法人,那么就会失去这场诉讼的法律地位。 但是,如果原告是法人的话,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就有法律地位了吗?我的回答是 不能。” 看肖晋元发言一时结束不了,曾郁急了。她从摄像师的肩上抓过摄像机,扛在 自己的肩上,装成是在拍摄的样子,绕到了被告席的另一侧去,偷偷地把手中的纸 条递给了吴逸霞。 吴逸霞打开纸条,纸条上写着:吴台长转告肖晋元,市委宣传部意见,设法使 审判延期。 这时肖晋元还在发言:“之所以说不能,是因为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子弟小学 和毛纺厂两个法人之间的诉讼。侵权行为之争,发生在毛纺厂和子弟小学之间,与 政府就无关了。这样,这场诉讼就不是行政诉讼,而是民事诉讼。子弟小学的诉讼 对象应当是毛纺厂,而不是市政府。” 丁院长听了肖晋元的申辩,核实道:“被告,你的意思是不是,无论子弟小学 是不是法人,今天这场诉讼都不成立?” “是的。如果子弟小学不是法人,那么今天告市政府的应当是毛纺厂,而不是 子弟小学,原告的法律地位完全不存在。” “原告,你有什么说的?” 肖晋元看了看吴逸霞递给他的纸条,转过头来,毫无表情地向曾郁摇摇头。曾 郁不明白他是没有办法呢,还是不同意去办。 李敬远父子在酒店客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法庭传真》的实况。边看,李崇 道边感慨地说:“中国有望,中国有望厂李敬远小心翼翼地问:”爹地,你说什么? “ “百姓敢告政府,法院敢判政府,这不表明了国家在进步吗?” “你要高兴就好了,我还以为你不高兴呢。” “我不高兴的是,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靠学校的地皮获利,有辱斯文!你在 英国读了这么多年书,你能想像在英国发生这种事吗?有过吗!” 李敬远无言以对。 这时法庭里,审判还在继续。 蒋教授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并向法庭提出请求:“审判长,《中华人民共和国 行政诉讼法》第二条规定,‘公民、法人或其他组织认为行政机关和行政机关工作 人员的具体行政行为侵犯其合法权益,有权依照本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可见, 诉讼参与人的法律地位,并不是由法人地位决定的。政府方面回避自己的法律责任, 而一直在法律地位上转圈,这是极为不明智的,也是极为不负责任的。别忘了,我 们的政府,是人民政府,之所以冠以‘人民’二字,是因为它是向全体人民负责的。 为了说明市政府一百四十七号文件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想请证人韩明春出庭。” 韩明春是一位严肃的中年人,五十来岁,干部模样。 丁院长开始问话:“证人,请说出你的姓名和身份。” 韩明春回答道:“我是韩明春。我在省纺织工业技校工作,担任校长。” “你能为法庭提供什么证据?” “首先我向今天的原告,听说她也是校长,致以同行的敬礼。我们素不相识, 但有着一种相当密切的关系,那就是:毛纺厂子弟小学的土地和校舍既不是毛纺厂 的,也不是毛纺厂子弟小学的。土地和校舍都是一九七八年,当时的毛纺厂向我们 学校借的。” 法庭内响起一片议论声。 丁院长问道:“韩明春,你刚才的发言,有什么凭证?” 韩明春拿出一摞文件,不慌不忙地说:“这是当时的土地、房产权属证明文件, 这是当时毛纺厂为了开办子弟小学,向我们借用校园的协议书。” “你能否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以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人提起?” “当时毛纺厂投产已经四年,职工子弟上学发生了困难。而我们学校按省纺织 工业厅的要求,本来准备在潞州设一个分校。刚把校舍建好,因为毛纺厂急需开办 小学,在当时的纺织工业厅主持下,把我们已经征用的土地和新建的校舍借给了毛 纺厂。算起来已经二十年了。一九八三年,省纺织工业厅撤销,撤销前又重新明确 了这种租借关系。因为事隔多年,人事、体制的变迁,这件事已经束之高阁,差不 多被人遗忘了。我这里特别要指明的是:省纺织工业技校从未停办过,一直存在到 现在。” 等韩校长说完,丁院长问他:“你们是否打算收回这座校园?” 韩明春轻蔑地说:“没有,从未打算过。是潞州市政府打算把土地房产转让给 别人。” 丁院长要他表明观点:“你们对毛纺厂子弟小学的这场诉讼持什么态度?” “当我们知道这一情况后,非常愤慨。实际上我们是这场诉讼的第三人,而不 仅仅是证人。我们也是学校,深知办学的甘苦和艰辛。如果毛纺厂子弟小学在这场 诉讼中败诉,我们将前仆后继,再次向贵法院提出同样的诉讼,无论多大代价,在 所不惜。” 法庭内寂静片刻,突然爆发起一阵掌声。尽管审判长再三制止,可是还是持续 了很久。 电视中还在转播庭审。李崇道看完了韩明春的证词后,若有所思地站起,踱到 窗前,把窗帘拉开,眺望窗外的景色。 朱小凡没趣地对李敬远小声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晚上我母亲宴请你父 亲,请务必光临。” 李敬远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对李崇道说:“朱公子要走了,他说晚上他母亲 要宴请你。” 李崇道冷冷地说:“免了吧,我身体不舒服。” 李崇道连头也没有回。 这时电视机的画面中,丁院长站起来,用端庄的语调说:“全体起立,现在宣 判。” 法庭内鸦雀无声。 “潞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受理潞州毛纺厂子弟小学诉潞州市人民政府非法 剥夺土地权一案,现已审理完毕。现查明,潞州毛纺厂于一九七八年经潞州市‘革 命委员会’批准设立职工子弟小学一所。其土地、房屋系借用省纺织工业技校的校 舍。潞州市人民政府为了深化改革,扩大开放,把毛纺厂的经济搞活,以一百四十 七号文件批准,由毛纺厂将学校的土地房屋转让给香港东亚投资集团,并由毛纺厂 与东亚投资集团签订了包括土地转让在内的合作协议。潞州市人民政府的这一决定, 侵犯了土地使用权和产权所有者以及实际使用者潞州毛纺厂子弟小学和省纺织工业 技校的合法权益,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第七十二条的规定。本庭本着 ‘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实事求是地做出如下判决:一、撤消潞 州市人民政府一百四十七号文件。 二、依据一百四十七号文件,宣告由潞州毛纺厂与香港东亚投资集团签订的协 议无效。 三、由此产生的侵权后果,由潞州市人民政府承担责任。 四、本案诉讼费由潞州市人民政府承担。 当事人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之内向省高级人民法院上 诉。 现在闭庭。“ 法庭内鸦雀无声。法官们格外庄重地起立,退场。突然,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 的掌声,有的家长脸上挂着激动的泪珠。 曾郁手持话筒,抢上去采访肖晋元:“肖律师,肖律师,你是《法庭传真》的 常胜将军,今天你败诉了,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我作为一名律师,无论在法律上,或者在道义上,都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 “法律是保护正义的,今天,当法庭宣布判决以后,你是否仍然感到自己是正 义的?” “我纠正你:正义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客观实际。因此,我感到自己为实现 正义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但是,我听说你很自信。认为今天你一定会胜诉的,现在情况正相反,你是 否仍然很自信?” 肖晋元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曾郁,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答道:“我自信已 经洞察了一切,不需要再问这问那;而你,本来就缺乏自信,所以你拿着话筒来问 我。对不起,我要走了。” 肖晋元冷冷地离去,曾郁却看着他的背影…… 李敬远在客房的电视里看到了曾郁对于婕的采访。他目不转睛,心里漾起一阵 阵庆幸,仿佛他不是站在被告身后的阴影,反而成了于婕身前的守护神。无形中在 他的心里,好像于婕的胜利,就是自己的胜利。 电视上曾郁问于婕:“于校长,在这次诉讼中,你胜诉了,一定很高兴吧?” “我根本谈不上高兴。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事,把它忘得越早越好。” “你状告市政府,一定下了很大决心。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下这么大的决心呢?” “你看……”于婕打开了一张大纸,上面是孩子的笔迹,写着“于校长,我们 爱你”七个大字,大字周围,密密麻麻地签着孩子们的名字。 李敬远用痴迷的眼光看着于婕。 李敬远回过头来胆怯地看父亲,却发现父亲正在注视着他。 “爹地,这就是那位小学的校长,她叫于婕。” 李崇道看到儿子如痴如醉的神色,点点头,耐人寻味地说了句《新约。圣经》 上的话:“凡祈求的必有所得;凡寻找的,必找见。” 于婕、曾郁、蒋教授和沈老师几个,把省纺织工业技校的韩校长送到法庭大门 口。一辆半旧的“标致”车在门口等着韩校长。 于婕和韩校长握手道别。韩校长说:“于校长,看上去我们的借房协议又要重 新签一次了。” 于婕认真地说:“只要你肯继续借,我们就签。” 韩校长故意问了一句:“如果我们不肯继续借呢?” 于婕愣了一下:“那我们就告你!” 韩校长哈哈大笑道:“我们借,我们借,不然你就成了告状专业户了。老实说, 只要你能保得住,送给你也可以。” 韩校长和大伙—一道别后,登上了汽车。 汽车刚启动,又停了下来。韩校长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叫道:“于校长,于校长! 差点忘了一件事。也是顺便告诉你,香港东亚投资集团是很有实力的,纺织行业是 他们投资的主项。无锡、深圳、青岛都有他们的投资。你们为什么不和他们谈谈本 行业的合作呢?” “那是毛纺厂的事,与我有何相干?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有机会一定向市 里有关方面转告。”于婕说道。 “你真走运,把政府告倒了,如果告不倒的话……” “我去擦皮鞋!”于婕脱口而出。 庭审结束以后,张致祥亲自开着他的“凌志”小轿车赶来接于婕和蒋教授,说 是已经在凯悦订好了饭菜,要好好庆祝一下。于敏正在那儿等着呢。 蒋教授和于婕上了车以后,张致祥却不马上发动引擎,心神不定地磨磨蹭蹭, 眼睛直往法庭门口溜。于婕看破了他的心思,拉开车门,跳下车。 张致祥惊觉,急忙喊住于婕,问她去哪儿。 于婕露出狡猾的笑容,从车门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把嘴凑在张致祥的耳根上悄 悄说:“下不为例。” 说完后,于婕就到法院门外小广场上的电视转播车前找曾郁。曾部和大李他们 已经收拾完家什,准备上路。一听于婕说要她去吃饭,连忙摆手说:“我还有好多 事要忙,顾不上了。” “大姐……”于婕一直对曾郁直呼其名,现在改口觉得有些拗口,脸上露出不 自然的笑容,“从今天起,我就改口叫你大姐。你要认我这个妹妹,就跟我走;不 认呢,就算了。” 曾郁见于婕很恳切,感到不好推却,就说道:“你怎么想起请我?应该清蒋教 授。不是他的话,今天恐怕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于婕告诉她,蒋教授在车上等着呢。她用手指指“凌志”车。大李在背后喊叫 说:“怎么不请我?曾郁有功劳,我也有苦劳嘛!” 于婕笑着大声回答说:“等着吧,先论功行赏,再访贫问苦!” 张致祥见曾郁已经请到,分外热情,见了于婕却脸上微微有点发烧,毫无必要 的搔搔头,摸摸鼻子,像个被人点穿心事的大姑娘。 到了凯悦,于敏早就把筵席安顿好了。彬彬在包间里听“卡拉OK金曲”。于敏 见了蒋教授和曾郁那份热乎劲,就不用说了。看他们这一行人进来之后,她问于婕 :“大贵呢,来不来?” 于婕一听,脸上马上不自然起来,对姐姐说:“他值勤,来不了。” “肖叔叔呢?他什么时候来?”彬彬突然钻出来问曾郁。这孩子鬼灵精,早熟, 大人之间的关系心里一清二楚。 曾郁一时不好回答,只是笑着搪塞过去。其他人都装作没听见。 在整个晚宴上,没有人提起肖晋元,甚至也没谈及官司本身。曾郁的心里反而 有点凄凉。看着桌子上精心烹制的菜肴,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天于敏两口子在家请她 和肖晋元的场面。就是那天的聚会上,开始的这场官司。 曾郁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回避这个话题,主要是因为有她在场的缘故。甚 至连蒋教授也根本不提肖晋元三个字,只是在张致祥两口子一起向蒋教授敬酒的时 候,他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真正该喝这杯酒的人,不是我。” 当时正是酒酣之际,大家都没在意这句话。但酒席散了以后,蒋教授辞谢了张 致祥用车送他回去的好意,却要曾郁陪他一起走回去。他的理由是,一路上还要就 《法庭传真》节目的事,和曾郁单独谈谈。平时大家都忙,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旁人都信以为真,但是曾郁心里却很明白,蒋教授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她 说。 可能蒋教授要对她说肖晋元。如果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说呢?她回想起今天 在法庭上,肖晋元自始至终都一反常态。以往肖晋元只要是上了法庭,就好像从笼 子里放出来的狮子,充满了寻找搏击机会的冲动;又好像苏东坡笔下的周瑜,谈笑 间,墙橹灰飞烟灭。可是今天,他却格外地拘谨,始终板着脸,一派死气沉沉的样 子,活像她哥哥曾凯第二。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 想到这里,她告诫自己,不要让已经结束的游戏再重新开始。难道不是这样吗? 要知道,往事是永远不能再现的。 蒋教授好像猪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当两人一起走到他家附近时,他才突然对曾 郁说:“人与人之间,要相爱很容易,但要真正互相了解就困难了。所谓心灵相通, 只是诗人们幻想出来的一种意境。其实,你面对一个真实的人,只有把他的躯体撕 开,才能看清里面是什么样的心。” 曾郁听了这段没头没尾的话,情不自禁地反问蒋教授说:“蒋教授,我想问一 下,你们学法律的人,是不是专门在撕别人的躯体,以便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心?” “与你说的相反,”蒋教授含笑说,“法律的存在,不仅不是想撕开别人的躯 体,反而是为了保护别人的躯体,而且谈不上你说的‘专门’二字。” 曾郁品味着蒋教授这番话,但是始终不明白蒋教授究竟要说什么。 蒋教授看出了这一点,停下步子,对她说:“曾郁,我给你一个忠告,去看看 肖晋元。” “为什么?” “正是你已经把他的躯体撕开来了,可是他的心你却连看也没看,就自己跑开 了。” 曾郁低头不语。 蒋教授说:“还记得那天我给你们的那张纸吗?想知道上面提供的线索是谁告 诉我的吗?实话对你说,不是别人,正是肖晋元!” 曾郁一下被震动了,仿佛有人揭开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纱。她问了一个愚蠢 的问题:“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蒋教授说:“他不会告诉你。让我给你第二个忠告,从此以后,把这件事永远 忘掉吧!” 蒋教授说完,就和她道别,独自回了家,只留下曾郁一个人在马路上徘徊。 不知走了多久,曾郁走到市中心绿化广场。她找了一张没人的小石凳坐下来, 看着附近凳子上一对对恋人们私语,拥抱亲吻。 “难道他们都在撕对方的躯体吗?”曾郁一想起蒋教授的话,不免暗自好笑起 来。 夜深了,人渐渐散去,广场上静悄悄的。虽然已经初秋,天气仍有点热。被诗 人们奉若至爱的秋风,没有任何音讯。放眼望去,广场上的成片树木,都像在深山 古寺中打禅人定的老僧,纹丝不动,毫无生气。只有那些知道秋天已经降临的虫子 们,为了即将消逝的爱情,在发出阵阵悲鸣。 曾郁突然感到,她现在需要的是,让一阵清凉的风来吹拂蒙在她脑子里的,那 道看不见的轻纱,使自己重新漾起那种青春激情。 “为什么一点风也没有呢?”她想。 她鼓起勇气,来到肖晋元所住的那栋楼房前。抬头望去,所有的窗户都已经黑 洞洞的。看看手表,已经午夜十二点零七分了。 她不记得自己竟在外面待了这么久,难道在广场上她已经坐了几个钟头了吗? 此刻失望和希望,冷静和激荡,追求和放弃,这些永远矛盾但又永远共存的感觉, 就像这无风的夜色中秋虫的哀鸣那样,交织在她的心里,撞击出永不停息的灼热火 花,又汇合成一条欲望的小河,不知向何方流去。 她不顾一切地奔上楼梯,轻轻地叩击肖晋元的房门。 门几乎是马上打开的,使她惊讶的是消晋元根本就没睡。 肖晋元见了她,惊讶中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梦幻般的表情。他们一时无话可说, 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前。 还是曾郁打破了沉寂,悄声问他:“你还没睡?” 见肖晋元不回答,她又问了一句,“干什么呢?” 肖晋元这时才像从梦中醒来的人那样回答说:“不干什么,就这么坐着。” 曾郁的紧张心情这才稍稍松弛下来,她用不相信的语气问道:“就这么坐着?” “是的。我以前告诉过你,坐着,什么也不干,是我最大的爱好。” 曾郁笑了起来:“很少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也许吧。”肖晋元也笑了。他一把搂住曾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强拖进 房里,“可是现在我要干些什么了。真的。” 他腾出手关上了房门,用手在曾郁的脸上摩挲起来。曾郁只觉得,一股暖洋洋 的柔情蜜意,像一条冲开堤岸的河流,从胸口向上涌来。她也用手轻轻地抚弄肖晋 元的脸庞。 “我……” 肖晋元连忙用手堵住曾郁的嘴,温柔地说:“不用解释。”。 他的手期期艾艾地往下游移,轻轻地解开曾郁的扣子。曾郁什么话也没说,只 是突然用双臂搂住了肖晋元的脖子。 受到这种鼓励,肖晋元迅速地解开了她的衣扣,把她的文胸向上撩起,使曾郁 平生第一次向一个男人敞开了自己的胸膛。 肖晋元低下头来,像孩子一样吮吸着曾郁少女般的乳房,然后抬起头对她说: “我再也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美。” 曾郁轻轻地说了声:“你真坏……” 于婕花了一整夜写了一封辞职报告书,她要求辞去小学校长的职务。 当于婕走进区委梁书记办公室里的时候,梁副书记正在打电话。 看见于婕走进来,他显得很惊讶,连忙用手把送话器捂住:“于婕?正要找你 呢,你不请自来。” 他对着送话器:“对不起,请你过半小时再打过来。”然后挂上了电话。 他要去倒茶,于婕拦住说:“不用倒水,我一会儿就走。”然后,她从兜里掏 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说:“梁副书记,我是来辞职的。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梁副书记放下暖瓶,走过来边接辞职报告边说:“辞职?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已经尽了力。作为一个校长该做的都做了,但是也已经做到头 了。” 梁副书记把辞职报告拿在手里,示意于婕:“来来来,咱们坐下说。” 待都坐下以后,梁副书记说:“于婕,你把子弟小学保住了,是有功的。虽然 方式极端了些,但至少区委是满意的。有的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为你拍手叫好 呢!” “这我心里有数。但是,物极必反,你不是说我走极端吗?恐怕报应在往后的 日子呢。” “至少目前是有利的。” 于婕冷笑着说:“那么‘升旗事件’呢?‘绑架事件’呢?告状本身不说,这 事件那事件的,就够喝一壶的了。” 梁副书记不同意她的看法:“都过去了的事,提它干啥?你知道什么叫虚张声 势吗?吓一吓你,吓退了便罢,吓不退,他自己反倒退了。不过当时,我还真替你 捏把汗呢。”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退下去了?” 梁副书记习惯地看看门,然后压低声说:“沉注气,方启云的厂长已经撤了, 你知道谁来替他吗?” “市里的事,我怎么知道?” “不是别人,就是你呀!” 于婕先是一惊,然后格格地笑起来。 梁副书记一本正经地说:“小声点。没什么好笑的。你的档案市委组织部已经 调走了。这下你信了吧?” 于婕脸色变严肃了:“我不干,我去找组织部去。” “你要这样办,就对不起大家了。朱一凡这回算是干了件正事。记住,你没来 过,我也没对你说什么,该怎么着,你自己掂量吧!” 梁副书记把手中的辞职报告又重新塞回于婕手中。 于婕当了厂长的消息一传开,顿时成了潞州市里的议论中心,说什么的都有。 《潞州晚报》总编胡成忠把林强叫进办公室。他对站在他桌子前面的林强说: “林强,林强,怎么说你才好?都说你鼻子比狗还灵,石板底下都能闻出骨头来。 你倒好,不叫你写的时候,稿子满天飞,叫你写的时候,连屁也不放一个。” 林强陪着笑:“总编大人,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要我干什么,你尽管言语。 我虽然不敢说‘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但是两肋插刀还是办得到的。” 胡总编被逗笑了,说道:“瞧你这张嘴,像在油锅里打了滚似的。我问你,你 没听说毛纺厂子弟小学告政府的事吗?怎么不来一篇!” “哎唁,你就放我一马,就当是疼你儿子吧旧p 会儿官司打得热闹的时候,你 怎么不说?现在官司打完了,看看没事了,叫我来放马后炮。我不干。新闻新闻, 活老虎头上拔毛才是新闻;死老虎,你就是剁了它的头也不是新闻。” “谁让你报道官司来?你知不知道,那个把政府告倒的于校长,于婕,不但没 受到打击,反而被提拔当了毛纺厂厂长。” “算了吧,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那种送死的官,把官帽撂在街上都没人 捡。” 胡总编桌子轻轻一拍说道:“那就对了,没人捡不是新闻,有人捡了才是新闻 呢。你说是不是?去吧,去访一访,万一有戏呢?” 林强开始讨价还价:“咱话可说前头,我这是官差,奉旨采访,写好写坏你都 得兜着。” 胡总编假装生气地说:“去,去,去,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给我 干活去吧。” 毛纺厂像一个巨大的睡狮,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气息。 林强骑着自行车,穿过牌子上油漆已经剥落的厂门,来到一栋周围长满草的三 层楼前。 这就是厂部办公楼,楼外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伏尔加”。底楼的一间门里出 来一个人,脸像这栋楼似的,灰灰的。 “请问于厂长在哪儿办公?” 那人用手往上指了指:“三楼。” 林强在三楼找到了厂长办公室。于婕一见他推门进去,就站起来:“林强,你 可真是个‘晚报’记者,天快黑了才出来采访。”她指着屋里坐着的另一位白面书 生式的年轻人说:“这是香港东亚集团的副董事长李敬远先生。” 李敬远连忙站起身伸出手。 交换名片以后,于婕又说:“林强,你来了正好,我和李先生正谈合资问题呢。 他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还想找几位熟悉毛纺厂的老人谈一下。我一下就想起 了白玉成,你带我们去找他吧。” 林强想了想说:“他晚上在美食一条街的大排档擦皮鞋,天黑了也许能找到他。” “那太好了,我们就去大排档,吃饭的问题也解决了。”林强向于婕直使眼色, 于婕会意,但她却说,“李先生又不是外人,咱们就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今天我 请客,来一个别开生面。李先生,香港也有大排档的,对吗?” 李敬远赶紧讨好般地说:“对,对,香港有的,我很喜欢的。” 趁着于婕出门喊司机,李敬远问林强:“什么叫大排档?” 林强解释说:“说穿了,就是马路上的小饭摊子。” 李敬远点着头:“哦,小摊子,小摊子,我很喜欢……” 林强领着于婕和李敬远坐着那辆破“伏尔加”来到“美食夜市”,停在美食一 条街街口。 司机等他们下车后,对于婕说:“于厂长,我就不陪了。你们晚上怎么办?” 于婕想挽留他:“晚上倒好说。可你连饭也不肯吃吗?” 司机笑笑:“我还有事。” 汽车一开走,林强悄悄对于婕说:“嫌饭不好?我还嫌他车破呢!” 李敬远问:“你们说什么?” 于婕笑道:“我们说这车子太破,实在不好意思。话要说回来,连这破车也是 借的。” 李敬远马上宽慰说:“不要紧,不要紧,走走也挺好。” 三个人穿行在街道两旁的大排档中间。 那个上次和郭萍他们一起来过的老板还认得林强,朝他边笑边点头打招呼,用 锅铲在炒勺里“呕呕呕”地敲几下:“田螺,好新鲜的田螺!” 林强对另外二位说:“这家不错,我来过。” 于婕说:“行,就这家吧。” 老板笑得像个糖人儿似的:“来点什么?炒一盘田螺?爆鸡杂?炸乳鸽?” 李敬远正儿八经地问:“有没有黄炯猪手?” 老板笑着说:“那玩意儿,怪腻人的,谁吃?给你烧一盘辣子鸡丁烩豆腐,这 可是祖传的手艺。” 林强说:“行,还有什么祖传的,都端上来。” “好咧!”老板语音未落,已把刀在菜板上剁得震天响。 林强对另外二位说:“你们坐着,我去找白玉成。” 林强走出去没两步,人行道上忽拉围上了一圈人,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骂 骂咧咧地排开众人,扬长而去林强挤进入堆,看见人行道边上有四五个擦鞋的摊子 摆开一溜。有一个摊子,擦鞋的箱子、鞋油、刷子什么的撒了一地,一个五十多岁 的男人蹲在地下抱着头。白玉成站在一边扯那人,那人还挺倔,不肯站起来。林强 叫了声:“白师傅!” 白玉成抬头一看,有点陌生。林强正要自我介绍,那边赶来了两名巡警。打头 的是朱大贵,“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给我散开!……” 白玉成正要向朱大贵解释,朱大贵却呆愣住了。他看见斜对面不远,于婕正和 李敬远正坐在饭桌旁谈笑呢…… 这边老板把田螺炒好,盛在盘子里,又把炒勺敲得“呕呕”响。帮工女孩把菜 端到桌上,说了声:“炒田螺。”这时林强领着白玉成也过来了。 于婕笑着向白玉成点点头,叫了声:“白师傅。” 李敬远站起来客气地说:“幸会,幸会。”眼睛不住地打量白玉成背着的擦皮 鞋箱子和提着的小板凳。 林强连忙帮着白玉成拿下箱子和小板凳:“坐下说。今天于厂长第一次招待香 港客人,真挑了个好地方。叫我怎么写报道?‘今天晚上,潞州毛纺厂在大排档隆 重设宴招待香港东亚投资集团董事长……” 于婕笑道:“你真坏!” 白玉成自嘲地凑趣道:“作陪的是个擦皮鞋的。” 李敬远也笑了起来。 拿来了筷子、勺子、杯子,斟上了啤酒,白玉成说:“于校长,你当了厂长, 没来看你,别见怪。”他一口气把啤酒灌下肚:“在街上野惯了,什么事就看得淡 了。” 于婕喝了小半杯:“从现在起,我还叫你白主任吧。你得慢慢地重新习惯。别 人叫我于厂长,别提我有多别扭了。白主任,明天起,回厂上班吧,我正需要人帮 呢。咱们好日于好过,穷日子穷过,看能不能把这艘破船重新撑起来。李先生和我 商定,先给我们一批来料加工,你得帮我把生产恢复起来。” 白玉成倒满一杯啤酒,双手捧着,微微欠了一下身,对李敬远说:“李先生, 厂可是个好厂,工人也没话说,就是遭人残害了厂李敬远连忙端起杯子不知所云地 说:”于厂长好,于厂长好。“ 于婕笑着说:“我好不好算个啥,就看你我能不能合作好。 李敬远喝了半杯啤酒:“合作更好,合作更好。” 于婕对林强说:“李先生在英国待了十几年,刚读完书回香港。我琢磨他中国 话说起来也很吃力了。” 李敬远借着酒劲说:“拜你为师啦!”一边端起杯子和于婕也碰了杯……“ 林强是个忙人,饭吃了一半就告辞走了。对于于婕提出的事,白玉成说自己要 考虑考虑。但他又说,在没做出决定之前,他仍然要去擦皮鞋。 “我的命贱,天生就喜欢擦皮鞋。”白玉成站起身,拎起他的小木箱也走了。 桌前只剩下于婕和李敬远两个人了。于婕只好自己送李敬远回酒店。因为没有 车,于婕就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地拦出租车。这时李敬远结结巴巴地说,他想让于婕 陪他走回去。 看着李敬远眼睛巴望着自己,于婕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两人就往宾馆方向逛。 一路上李敬远跟她说了很多英国的事情,后来又谈“比较社会学”。话说完了,酒 店也到了,可怜的年轻人才意识到,于婕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在酒店门口,于婕停下来,对李敬远说:“我已经把什么情况都对你说了,关 于我们工厂的任何细节,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没有对你有丝毫隐瞒。我所谈的设想 和前景预测,希望你认真考虑。” 李敬远还是一副痴迷样,似乎于婕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文不对题地说: “这里的咖啡很好。” 于婕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好,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李敬远恋恋不舍地要求道:“你不上去坐一会儿了吗?” 于婕嫣然一笑:“晚安。祝你做个好梦。” 白玉成离开于婕设在大排挡的饭局以后,顺着美食一条街走,没有去兜揽生意。 回厂呢,还是不回厂,瞅瞅街上的五光十色,听听传进耳朵里的吵吵嚷嚷声,他觉 得真是有些舍不得,甚至认为自己本来就属于这里。有谁还能记得他是过去的车间 主任呢?他在心里想:人嘛,就是这么回事,算起来自己算是命运不济的人了,可 是总还有比自己差的人。要不怎么就说“知足者常乐”呢? 好像是为了应验自己的想法,他一眼望见了一个衣衫褴楼的老头,独自坐在一 家关了门的银行门廊下发呆。那人也是个擦鞋的,到这条街上已经好几天了,听上 去是外乡口音,常受其他擦鞋人的欺侮。 “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只要你把他打开,就会看到很多欢乐和苦难。”白玉 成想起了不知什么人写在书上的一句话。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这本书,是白玉成自己 想出来的,后来当成是书上的话,谁知道。 于是他走过去,把箱子、板凳挨着老人放下,坐下来掏出烟卷,递给老头一根。 老头把烟接过去,没吱声。白玉成用打火机替老头和自己点着烟,问道:“老哥, 经常看到你在这里擦鞋,可从来没见你和别人搭过话,你是外乡人吧?” “安徽,舒城县的。” “贵姓?” “免贵,姓杨。杨再春。” “潞州有亲戚?” 杨再春摇摇头:“不好说。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 白玉成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把我弄糊涂了,看上去,有什么为难处吗?” 老头猛吸了一口烟,盯住白玉成看,不言语。 白玉成对他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尽管说。我叫白玉成,这里擦鞋的都认 识我。” 杨再春忙说:“我也认得你,都说你是个大好人。” 白玉成不以为然地说:“穷帮穷,富帮富,烂袄换破裤嘛。你有什么要帮忙的, 只要我帮得上……” 杨再春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事你帮不上。” “那要看怎么说,我帮不上,兴许有人会帮得上。” “我儿子杀了人,关在牢里。” 白玉成一惊:“在那儿?” 杨再春说:“潞州。他们说我儿子杀人,我就不信。知儿莫如父,就是挖了我 的眼,我也不会信。” “判了没有?” “中级法院一审判死刑,向省里上诉以后,发回重审了一次,还是判死刑。现 在重新上诉了,等着高级法院二审呢。” 白玉成点点头。吸了口烟以后,白玉成说道:“那你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得上省里去想想办法。” 杨再春无奈地说:“没有用。我在这里擦鞋,只想弄点钱,一是给儿子买上点 好吃好用的,二是想攒钱请个好律师。死马当活马医吧。” 白玉成进一步问:“杀了什么人?” 杨再春说:“你听说过李蕊君吗?潞州挺有名的作家……” “哦,原来你就是……李蕊君的案子名声太大了,潞州人哪个不知道?外面说 法可多了,一个跟一个都不一样,究竟怎么回事?” 杨再春翻开了自己这本书,一本辛酸离奇的故事。 说起来,李蕊君和杨再春还沾点亲。她的丈夫叫杨再华,是杨再春的同宗哥哥。 中学时,他们还同过学,比杨再春高一班。后来杨再华出息了。大学毕业以后,成 了工程师。他留在乡里,当了小学教员。因为成分不好,五七年内定右派,下放回 家务农。他家传有一套西周时代的青铜酒具,一个铜尊,八个铜爵,十分小巧玲珑, 算得上稀世珍宝。“四清”那年,乡里风声紧得很,自己吃点苦没什么,就怕在手 上丢失了这些宝贝。藏,又没处藏;卖,又舍不得,这才想起了潞州有个同宗哥哥 杨再华…… 那天晚上,杨再春冒着雨,来到杨再华的住家。正好他在家。门一敲,他就把 门打开了。他见到是杨再春,心里很不安,胆战心惊的。他进屋才知道,杨再华的 爱人,也就是李蕊君,下乡搞“四清”去了,他独自一人在家。 进了屋子以后,杨再春既没坐下也没喝口水,就把来意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 杨再春打开了一个颜色发暗,但却很精致的捕木盒的盖子,里面是黑黑的一套 青铜酒具、一只铜尊和八个铜爵。杨再华连忙帮杨再春把盖子重新合上。杨再华沉 思了一下,说:“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再春,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我没有不帮你 忙的道理。但是现在的事情我也说不准,万一我这里也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能怨 我。” 杨再春赌咒般地说:“如果命中注定这东西保不住,我绝不怨你。” “那好,如果天不灭曹,我一定完璧归赵,义无反顾!” 说着,杨再华从杨再春手中接过了盒子。 白玉成又掏出烟卷,给杨再春点上。 杨再春说:“后来,‘文化大革命’,我的处境很不好,又听说,杨再华两口 子也受到了冲击。整整十年,断了联系。‘四人帮’倒台以后,大概一九七八年吧, 杨再华回了一趟舒城,我们见过一次面。他没提起这事,我也不好再提,只当是已 经没了想头。不久,他就去世了。去年春天,我琢磨孩子老大不小了,也该让他出 去见见世面,攒上点钱,好回家娶上一门亲,安生过日子。这就想到了李蕊君,好 歹是个嫂嫂嘛。我给李蕊君去了信,没想到她很快就回了信,非常热情,说是工作 也联系好了。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就打发启龙,就是我那儿子,上潞州来了。 千不该,万不该,我把铜器这事当做亲戚关系的来头告诉他了。我本无心,孩子却 放在心里了。到了潞州以后,不知怎么着,孩子打听到,那宝贝并没有丢失,还在 李蕊君的手里。后来的事,我就说不清了,也不好说。反正孩子想去讨回那些古董, 李蕊君不认这个账。亲戚老少之间反了目。去年国庆前一大,李蕊君和她家保姆, 不知怎么就被人杀死在家里了。恰好我的孩子当天晚上要回老家,让警察在船码头 给扣了。”“白玉成问他:”那总要有证据吧?“ 杨再春说:“别的证据咱没看见,人家说有,咱也没办法验证。可是有一个关 键证据,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证据?” “扣住他的时候,从他的提包里翻出了那套青铜酒具……” 白玉成领着杨再春去找肖晋元,要求肖晋元出庭当杨再春儿子杨启龙的辩护律 师。起初,肖晋元并没有答应。白玉成是个热心人,又带着杨再春去找着曾郁。因 为上次为了自己前妻的案子,他也是托曾郁去说服肖晋元的。 曾郁听了情况后,觉得自己很难帮上忙。因为这是一个判了多次又重新上诉的 案子,原先已经有了辩护人。没有一个律师在这种情况下,会轻易地答应去替代别 人。更何况,这是一个杀了两个人的血案,回旋余地几乎是零。 但是,直觉又告诉她,这个人可能是无辜的。因为那次当她昏倒在山洞里的时 候,正是这个杀人犯救了自己。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山洞里,那个人点燃打火 机的一刹那,她见到是一双无助而困惑的眼神。于是,曾郁又一次去找了肖晋元, 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肖晋元听完她的话以后,一直盯着她看,不说话。曾郁被这眼神看得实在忍不 住,就问:“老看着我干什么?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她本想,肖晋元一定会对她说,怎么怎么困难,怎么怎么不妥之类的话。谁知 道,肖晋元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曾郁,咱们结婚吧!” 曾郁根本没有料到,她所期盼的那个时刻,竟会是在此时此刻,在这种场合下。 她看着肖晋元那副虔诚、痴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扑一声笑了出来,“是不是对我 的请求是一种交换条件?” 肖晋元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突然感到,可能你当律师会比我强。” “哦,我明白了,原来只有律师才能嫁给你。” “回答我,行不行?” “你先回答我,行不行?”曾郁反问他。 肖晋元点点头。曾郁一把抱住他,热烈地吻起他来。然后,轻轻地对他说: “快去买一束花,我在这里等你!” 自这天起,结婚准备工作和杨启龙杀人案的调查工作同时在紧张地展开。 从来没有哪一个案子让肖晋元这么头痛过。但是,也没有哪一个案子让肖晋元 这么认真对待过。 经过一段时间的外围调查了解,肖晋元几乎准备放弃了。 那天上午曾郁到他办公室来,正好看见杨启龙的父亲杨再春也在。老头正在那 里抽泣。听完肖律师的讲述,他泪流满面,不声不响地走了。 曾郁问肖晋元情况怎么样,肖晋元说,“事情已经走到头了,恐怕难以扳回。” 见曾郁不吭声,肖晋元说:“曾郁,我答应为他辩护,现在我仍然遵守诺言。但是, 从一开始,我就从来没有说要为他进行无罪辩护。” “那你已经肯定他是有罪的喽?” 肖晋元沉吟起来,摸摸曾郁的头发。他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抱歉。 当天下午,肖晋元在一位同事的陪同下,去了市看守所,直接会见关押在里面 的杨启龙。肖晋元坐在探视室的长方桌前等待。外面传来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摩擦 撞击声。门一打开,一名警官把杨启龙押了进来。 杨启龙头发很长,脸色苍白,面部表情麻木。他戴着脚镣手铐,警官进门把他 的手铐解开。 “杨启龙,你的律师要见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反映情况,听见了没有?”没 等杨启龙做出反映,他又对肖晋元说:“我就在门外。” 警官指着凳子对杨启龙说:“坐下吧。”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杨启龙坐下以后,肖晋元对他说:“你大概已经知道,你父亲要我来当你的辩 护律师。我没有带来任何承诺,你必须如实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真实情况。” 杨启龙轻轻地说:“我明白。” 肖晋元翻开记事簿,看看手表,记下了时间。然后问道:“现在我要求你把案 发当天上午,你的活动毫无遗漏地说一遍。” “那天上午,我六点就到了北苑住宅小区,心里着急要和许莲见一面,因为我 已经买了船票,当天晚上要回舒城老家去。” 许莲是李家的小保姆。 “请等一下,你说你着急着要和许莲见面,为什么?” “因为我和许莲偷偷相爱已经一年多了,我们准备十月一日结婚。” “你和许莲相爱,有人知道吗?” “没有。也许李教授知道,因为她看到我们在一起,非常反感。” “你去看许莲,就是为了和她告别吗?” “主要是为了见她。我心里丢不下她,她待我太好了。” 肖晋元刨根问底地说:“你说‘主要’,那么‘次要的原因呢’?” 杨启龙对他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东西放在她那里,我要去取回来。” “什么东西?” “就是那只黄色旅行包。为了这事,我不知已经说了多少次了,黄色旅行包是 我和许莲一起悄悄上街买的。当时买了两只,她一只,我一只,一模一样。” 肖晋元记下了这个细节。边记边说:“你往下说。” “像往常一样,六点十分左右,李教授就出门了。这是她不变的习惯,早上去 城北公园练气功,九点多钟回来。我和许莲要见面,只有这个空。” “你们经常见面吗?” “我刚来潞州的时候,在李教授家住了三个来月,天天见面;我们就是那时候 好上的。后来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又在伙房打工,每天起早贪黑的,见面机会就少 了。那一阵子,厂子解雇了我,又没找到新的工作,见面机会又多了起来。” “那天早上你去了李蕊君家干了什么?” 杨启龙回忆了当天的情况。 那天清晨,他去了李教授家所在的居住小区。他藏在住宅楼对面小花园的假山 后面窥伺。等李教授像往常一样出门晨练时,他偷偷地进了教授家的屋子。是许莲 为他开的门。杨启龙一进屋,早就等在那里的许莲就扑过来抱住杨启龙。他们就这 样搂抱着,不一会,门外有上楼梯的声音。许莲一把推开杨启龙,把门开了一道缝, 往外察看动静。她看看没事,又把门关上,转过身来,背靠着门:“我想跟你一起 走。”许莲对自己撒娇:“我舍不得你……” 杨启龙过去勾住她的腰,把许莲往她的小房间里带。许莲半推半就地说:“你 说话算话。” 杨启龙搂着许莲进了保姆住的小房间,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 杨启龙把许莲按倒在床上,用火辣辣的眼光看着许莲,他的手摸索着要去解许莲的 衣服。 杨启龙说到这里,肖晋元问他:“后来你就和她发生了关系,对吗?” 杨启龙低头不语。 “后来呢?” “后来,许莲躺在床上不肯起来,非要我给她做一顿早餐,送到她床前。她说 这是从电视上看来的。 “你做了?” 杨启龙说道:“做了。后来说菜刀上有我的手印,可能就是做饭时候弄上去的。” 肖晋元进一步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之前你们干了些什么?” “吃过饭以后,我把碗洗了,厨房收拾干净,就回到许莲的房间。许莲一直没 起床,坐着和我聊天。大约八点四十分的时候。她说李教授快回了,要我快些离开。 这时她穿上衣服起了床,把那只黄提包交给我。” 杨启龙从许莲手里接过一只黄色大提包,掂了掂提包问她:“怎么这么重?” 许莲告诉他说:“里面还有我的东西。”还说,“现在不许你打开看,等过了 ‘十一’,你就会知道是什么了。是我的,也是你的。” 杨启龙回忆到这儿,肖晋元打断他,“是那只白布包吗?” “你已经知道了。” “你当时知道不知道?” “我离开那里以后,才知道有白布包。警察抓到我之前,我还根本不知道白布 包里是什么东西。” 肖晋元问他:“离开以后,一直到十点半钟,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去了中心集贸市场。那天正好是市场开幕。我赶上了仪式,市长还剪了彩。”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那天我就站在主席台旁边。剪彩的时候,和市长挨得很近,我本来指 望,总会有人出来为我证明的,因为我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可是没有人证明。” 肖晋元沉思片刻,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 肖晋元问完了,想了想,又加问了一句:“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细节?特别 是在以往审判过程中没有说过的细节。” “没有。”过了一会,杨启龙又说:“要有的话,是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许 莲正在里面打电话。 “你为什么知道她在里面打电话?” “我没有马上就走,因为心里老是舍不得她。后来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时听到 的。” “你听没听出来她在给谁打电话?” “没有。我只知道她在打电话,说什么听不清。” “这事你以前说过吗?” “没有说过。” 肖晋元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肖晋元告诉杨启龙:“现在离开庭只有十天了,在这十天之内,如果你还能想 到些什么,可以设法和我联系。” 肖晋元合上笔记本,站起来,突然问:“杨启龙,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你到底 杀了人没有?” 杨启龙:“没有!” 于婕和李敬远合作,潞州毛纺厂在香港东亚投资集团的参股下,成立了“中港 合资梦捷毛纺品有限责任公司”。 在合资协议签字仪式的头一天,被撤职的原厂长方启云东窗事发。这个朱市长 所说“用不得,动不得,碰不得”的人,彻底栽了。 那天晚上,在一家餐厅的包间里,方启云的狐朋狗友们正在为他庆贺。朱小凡 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盅酒:“今天我们在这里相聚,有三重意思:第一,是为方 厂长送行,祝他去了深圳以后,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第二,方厂长是去当驻 深圳办事处主任,又是官又是商,希望方厂长有好生意,帮衬咱们这些小弟;第三, 深圳是个销魂窟,祝方厂长桃花运常盛不衰。大家一起干了!” 众人一起碰杯,纷纷把酒干了。方启云站起来:“小凡,你是我的忘年之交, 你前途无量,来,咱们干一杯!” 两个人刚一碰杯时,门被推开。曾凯和两名检察人员走进了屋子。 朱小凡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曾凯用手指着朱小凡:“没你的事,你少开口。”又对方启云说:“方启云, 请你跟我们走,我们是市检察院的。” 方启云强作镇定,眨巴着眼说:“我干了什么嘛?” 曾凯:“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明白?” 一名陪客问:“你们有逮捕令吗?” 曾凯冷冷地说:“会有的。” 朱小凡说:“方厂长,你跟他们走,明天我还在这里给你压惊。” 曾凯针锋相对地说:“他还会有明天吗?” 第二天,合资签字仪式在潞州宾馆举行。正中的红底白字横幅是:潞州毛纺厂 和香港东亚(国际)投资集团合资协议签字仪式暨中港合资梦捷毛纺织有限公司筹 备处成立大会。 负责安全守卫的巡警,全副装备地散布在楼前广场上。朱大贵站在广场边缘的 江岸上。他凝望着江边那个小码头,小码头上停着一条拖轮。他出神地看着,不由 得笑了。心想,假如今天于婕又被“绑架”,自己还会往江里跳吗?恐怕不会了。 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觉得自己为真正爱着的人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甚至置生 命于不顾。 不过,这一些都过去了,都成了往事,好像做了一场梦。各种各样的轿车开始 进场,一辆接着一辆。他看见一辆崭新的“奔驰”车开进了广场。于婕和李家父子 从“奔驰”车上走下来。于婕今天打扮得格外典雅。李家父子西装革履,也着意修 饰了一番。于婕轻轻地挽着李崇道的胳膊,像是搀扶父亲般地踏上了台阶。边走边 与李家父子谈笑风生。 朱市长的车开进来。刚进入广场就停了下来。朱市长从车里走出来,向朱大贵 走去,似曾相识地把他打量一番:“你是负责安全保卫的吗?” 朱大贵说:“是的。” 朱市长指指码头旁边的船:“你注意那条船,去看看他们是干什么的。” 朱大贵回答道:“我正在这里守着呢。” “那好,那好。”朱市长满意地点头。然后,她迈着端庄的步子向前走去。 签字仪式只进行了半小时就结束了。暮霭已经降临,宾馆里灯火辉煌。车、人 早已散尽,只留下那辆“奔驰”和几辆出租车。 朱大贵依然站在江边,两眼盯着宾馆的主楼。一位警察走过来对朱大贵说: “我们还得守下去吗?” 朱大贵对他说:“你们先撤,我再守一会儿。” “人都走光了,你还守什么?” “叫你撤你就撤,啰唆什么?” 警察看了看楼里的灯光说:“你不撤,我们也不撤。” 朱大贵看了他一眼说:“随你们的便。” 此刻,于婕和李崇道正站在屋顶花园上眺望江面。 李崇道说:“于小姐,我们的合作很成功。” 于婕微笑着同意道:“这仅仅是合作的开始,我相信一定会成功。” 李崇道开始试探于婕,因为他对于婕印象极佳:“于小姐,敬远长期在国外上 学,对国内情况不熟悉,再加上他生性也比较怯懦,你要从各个方面多帮助他,关 心他。” “尽我所能吧。” “于小姐,我们的合作协议已经签字了,但是我们有没有可能进行另一个方面 的合作呢?” “各方面的合作我们都是欢迎的。” 李崇道笑着说:“我不是说‘你们’,而是说‘你’,你有没有设想过,有一 个更加辉煌的前景呢?” 于婕感到诧异,忙问:“你是说我?我的前景不是和公司联在一起的吗?” 李崇道含蓄地说:“不,不,我对你以实相告,只需要你的回答YeS ,或者No.” 你想问什么?“ “敬远非常仰慕你,倾心于你,你没有发现吗?” “你叫我怎么回答呢?” “Ys,或者No. ” 于婕想了一下,问道:“这是你和我们合资的附加条件吗?” 李崇道连忙分辩道:“No,No,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那么我的回答是:NO!”于婕看着李崇道失望的表情,带着歉意地说:“对 不起,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于婕转身款款地向电梯间走。 李崇道站在后面大声说:“如果我当时提出附加条件呢?” 于婕回头高傲地,几乎是大喝一声:“No!” 朱大贵看见于婕从门厅里快步跑出来,匆匆地向停车坪上的出租车走去。李敬 远从门厅里追出来,站在台阶上喊:“于小姐,于小姐!” 朱大贵急忙赶过去,于婕却已经跳上了出租车。出租车正要启动,于婕把车窗 摇下来,疯了似的对朱大贵喊:“你为什么不来保护我,为什么?……” 呆若木鸡的朱大贵突然醒悟,飞奔到停在路边的巡逻车前,一把拉下了在驾驶 座上发蔫的司机,自己跳了上去。 巡逻车很快地像疯了般地向出租车开走的方向驶去,发出“吱吱吱哇”的警报 声…… 停车场聚着一堆傻了眼的巡警…… 第二天,曹局长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的时候,听见门外一声:“报告!” 朱大贵一身巡警打扮,挂在腰间武装带上的警棍来回晃动。他以军人姿态走进 来,立正敬礼。 曹局长放下手中的笔,端详着这位部下说:“朱中队长,昨天傍晚,你又开着 巡逻车,干什么去了?” 朱大贵立即回答:“报告局长,我去绑架逃犯。” 曹局长绷着脸:“绑架到了没有?” 朱大贵又马上答道:“报告局长,她投降了。” 曹局长膘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把你的武器装备都交出来。” 朱大贵默默地解下武装带,连同警棍和枪套都放在办公桌上。 曹局长又说:“回去,到刑警队报到去吧。记住,以后千万别在我面前撒谎。” 然后站起来,伸出手,露出一丝笑意:“祝贺你!” 朱大贵一脸的诧异和迷惘。朱大贵倔强地拒绝和局长握手:“用什么来祝贺?” 曹局长抽回手:“随你的便。” 朱大贵伸出一只手,捂住“禁止吸烟”的标志。曹局长眨眨眼,讽嘲地对朱大 贵说:“对不起,我也戒烟了。” 两个人相视着大笑了起来。随即朱大贵收住笑,一个立正,向曹局长敬礼,曹 局长还了个礼。 当他出门时,曹局长在背后大声说:“不许开警车绑架人,下不为例。” 在高级法院开庭终审杨启龙杀人案的前三天,肖晋元和曾郁假座凯悦大酒楼举 行婚礼。 头一天,于敏特意去给市中心那家她常去光顾的“特娇娜美容美发形象设计中 心”挂了电话,说是自己的一对最要好的朋友要去做“新娘妆”。 曾郁请于敏两口子做证婚人,于敏心里很满意。她比曾郁还着急,好像要出嫁 的不是曾郁,而是她自己。她不仅忘了曾经闹过的爱情风波,而且也忘了自己是曾 郁上报纸丢丑的始作涌者。总之,她现在觉得,自己从来就是曾郁惟一的好朋友, 好大姐。 早上九点,新郎新娘相约来到“特娇娜”。 肖晋元看见对面的电讯大楼,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突然想起了杨启龙说的关 于许莲打电话的事情,就叫曾都在“特娇娜”门口等他,自己过马路去了电讯大楼。 过了半个多小时,正等得心焦的曾郁看见肖晋元手里拿着一张纸,飞跑着横穿 马路,差点撞上汽车。 当他来到自己身旁的时候,曾郁正要责备他,肖晋元却对她兴奋不已地大声说 :“感谢朋友帮忙,感谢现代化科学技术。你看……”他把手里的纸条打开,那是 程控电话的电脑打印记录。“我先查到了李蕊君家的电话号码,然后查询了一下, 这是电话去年九月份打出去的所有电话的受话方号码,以及打电话的时间。” 曾郁也感了兴趣:“发现什么没有?” 肖晋元兴奋地说:“有发现。关键是杨启龙所讲的,许莲最后打出去的电话。” “打给谁的?” “实际上可能是两个电话。都在”娘不管“。一个是公用电话,一个是姓李的 家庭电话。地址也留下了:碑亭巷一百二十八号。” “‘娘不管’在什么地方?” 肖晋元提醒她说:“你忘了?上次为了柳静的遗产案,我不是叫你去过‘娘不 管’吗?就是赵冬妮住的那条巷子……”说到这里,肖晋元心一动,好像抓住了什 么新发现似的,“等一下,碑亭巷一百二十八号……”他看看纸条,又掏出自己随 身带的小记事本,翻了翻:“啊呀,天下竟有如此巧事,你看看……”他把纸条和 小本子往曾郁面前送去:“我上次记下了赵冬妮留给我的地址和电话,你瞧瞧,一 个字都不差……” 曾郁问道:“这么说,许莲跟赵冬妮有某种联系?” 肖晋元沉思道:“那很难说,那地方估计人很杂。但是不管怎么说,赵冬妮可 能知道些情况。” 两个人一起往台阶下走。 肖晋元心急火燎地说:“不行,得去找一下赵冬妮。” 曾郁问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地方,就是路远点。” “你想现在就去?” “事不宜迟嘛。曾郁,只好又委屈你了。你先当新娘,我再当新郎。” “不,我也去。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真的?”肖晋元巴不得曾郁这样说,他一分钟也不想离开她。 曾郁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们雇了一辆出租,一直开到那个山乡小镇上。 恰好逢集,街道上人很多。货摊子又占了半边道,车子开得很慢,不住地按喇 叭。 他们在车上看到女警官小金,提着一个大袋子,正往营地方向赶,车子开到她 身边停住。肖晋元打开车门,探出身子喊:“小金,小金!” 小金回头看,认出是肖晋元:“咦,肖律师,你怎么又来了?” “你还认得我呀?” 小金没正面回答,她看看前窗,对肖晋元说:“她是曾郁吧?《法庭传真》我 们每期都组织学员看。那个告政府的女校长没事吧?” 肖晋元说:“没事,当厂长了。” “是吗?因祸得福。我还替她捏把汗呢!”小金松了一口气说道。接着,她又 问,“又来找赵冬妮?她不在那儿。病了,住医院了。” “医院在哪儿?能不能带一下路?” 小金犹豫了一下说:“行是行,我带路。不过到了地方得麻烦出租师傅送我回 去。” 赵冬妮躺在病床上打吊针。看见他们进来,脸上露出些凄凉的笑容。当肖晋元 和曾郁把现买的水果、麦乳精之类的礼品放在床头柜上时,她流出了眼泪。她有气 无力地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专门来看我,但总算也是来看我了!” 说完,她呜咽起来。肖晋元安慰她说:“冬妮,我们是有事来找你,但也是来 看望你。你要是不好过,我们就只看你,不谈事。” 赵冬妮挣扎着要起来,挂在架上的瓶子、皮管直晃荡,曾郁连忙把她按住。赵 冬妮对曾郁说:“曾小姐,人比人,比死人;看看你,想想我自己,还不如死了算 了。” “冬妮,你这是什么话?以后路还长着呢,怎么就一下子自己把自己看死了呢?” 肖晋元在一边插话说了:“你们厂子合资了,等你回去了,可以去找找白玉成。” 赵冬妮长长吐了口气,两眼望着天花板不出声。肖晋元看着她说:“冬妮,你 认得许莲吗?”赵冬妮还在流泪,却点点头。曾郁掏出手绢为她拭泪。 肖晋元又问她:“许莲死之前,你们有来往吗?” 赵冬妮摇摇头。 肖晋元和曾郁互相看了一眼。肖晋元又问:“许莲死的那天给你打过电话吗?” 赵冬妮点点头:“她被杀那天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她要我找顾家鑫,柳静的男人。” “干什么?” “她要顾家鑫到公用电话那里去等着,过一刻钟她再打到那里去。” 肖晋元感到意外,就追问她:“她认识顾家鑫?” 赵冬妮说:“她是顾家鑫的人。从乡下一进城,就叫顾家鑫给霸了。后来顾家 鑫上了山,她就不干‘三陪’了,金盆洗手,当起保姆来。” “许莲这人怎么样?”肖晋元进一步问道。 赵冬妮摇着头说:“不太摸底细。以前挺浪,这三年听说收心了。装的,还是 真的改了?不知道。” 肖晋元沉思了一下,突然问:“许莲是谁杀的?” 赵冬妮一惊,头不由自主地要撑起来,挣扎了一下,又躺下了。 赵冬妮看着天花板:“你知道柳静为什么要自杀?我看了《法庭传真》,莫非 你真以为是得了癌症呀?那你就错了。她说顾家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牲,自己终 身无望,才自寻短见的。她又信教,不把死当回事的。” 肖晋元吃了一惊,问道:“冬妮,你是说杀许莲的是……” 赵冬妮支起半个身子:“你自己想吧。我可什么也没说……” 离开了镇医院,肖晋元和曾郁又火速返回城里,直奔公安局刑警大队找朱大贵, 请求他帮助。谁知热脸贴了凉屁股,朱大贵不同意对顾家鑫采取措施。 肖晋元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律师,焦急地对朱大贵说:“难道只有眼巴巴地看杨 启龙上法场?” “这么说吧,你喜欢来个一,二,三;我也给你个一,二,三。第一,你能保 证杨启龙没有杀人?第二,你能保证人就是顾家鑫杀的?第三,你听说过‘刀下留 人’吗?就算是省高院判了,只要有新的证据,照样可以留住杨启龙的小命。” 肖晋元无话可讲,只好说:“这么说,事情还玄乎。” 朱大贵说:“玄乎不玄乎,不敢说。再给你透个底,顾家鑫可能就在这一两天 就要回窝了,走了一个来月,也该回来了。我们有眼线。满意了吧?” 肖晋元还是不放心:“不行……” 朱大贵用讽嘲的口气说:“喂,别再粘乎了,今天晚上我还要去喝你的喜酒呢! 瞧你这一身,还有个新郎官的样子没?” 那天晚上,新郎新娘很狼狈,差点没赶上自己的婚礼。 但是婚礼仍然是热闹非凡,这主要归功于敏。她红光满面,上下周旋,竟使新 郎新娘的迟到,成了婚礼上的“靓点”。 大李代表《法庭传真》全体同仁,赠给了新人一盒精心包扎的小纸包,一再叮 咛让他们洞房之夜细细观赏。曾郁当时就脸红了,她知道大李是个逗笑大王,什么 玩笑都能开出来。 曲终人散,人去楼空。在幽静神秘的新婚之夜,他们真的打开了纸包,发现那 里面是一匣录像带。 肖晋元边开电视机边说道:“今天晚上,至少是现在,不能再说法律,今天晚 上没有法律……” 录像带塞进了带舱,电视机上出现了彩条。 “会是什么呢?”曾郁心想。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曾郁的形象。那是在白小瑛参演的那次节目上,拍下的一个 片断经过剪辑而成:爱,是人人都需要的;爱,也是人人都可以给予的。 就像在黑暗的山洞里,为你点燃了一束光芒! 屏幕突然转暗。一男一女从一家茶室黑暗的走道中向正前方走来。那是“伤心 布鲁斯”,他俩第一次交谈的地方。 那一男一女是曾郁和肖晋元,当时无意中被大李拍了下来。 接着,屏幕上是曾郁在采访肖晋元。 曾郁微笑着采访:“我想你的那位朋友如果在电视机前的话,一定很为你自豪。” 肖晋元也微笑着回答:“她肯定会在电视机前的。” 看着一幕幕的不太远的往事,他们不由自主地互相搂抱得更紧了。 屏幕最后出现的是《法庭传真》的全体工作人员。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表示祝 福的动作,一齐高声喊叫:“新婚快乐!” 录像带播完了,两人对视着,突然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转而,肖晋元的笑容 凝固在脸上,接着消逝了,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曾郁看到他这样,也敛起了笑容 看着肖晋元:“突然被提醒,录像是可以无意中把人们的行动记录下来的……” 曾郁也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意味着……”。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证据!” 第二天早上上班,于敏正在资料室里把她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打成捆,准备 下次有收废书报的一起处理掉。突然,曾郁进来了。于敏见到曾郁,感到很惊奇: “曾郁,你怎么今天还来上班?新娘子当够了吗?” 曾郁急忙对她说:“我来找你帮忙,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于敏笑着说:“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要我帮忙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曾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敏则爽朗地大笑:“当新娘子的感觉如何?” 曾郁却说:“我们不谈这个。我现在急需找到去年九月三十日‘潞州新闻’的档案 资料,能不能找到?” 于敏马上说:“有,有,你等着。”她跑到片架前,在密密麻麻的存档录像带 中寻找。找了一气之后,大概没找到,她又跑回办公室去翻登记簿。“哦,这盒带 子已经有人借走了。”于敏说道。 曾郁着急地追问:“谁借走了?” 于敏回答说:“刘伟力,刘台长。” “什么时候借的?” “上上个星期。” 曾郁很失望,但她说:“我去找刘台长问一下。” “你就别到处乱走了,还是我去吧。”于敏拦住她说,说完她就去找刘伟力。 于敏走了以后,大李他们进来了。一阵打趣后,大李开始出题了。 “曾郁,新婚三日无大小,你老实说,昨天晚上说打官司的事了吗?是你先说 的,还是肖律师先说的?” 小黄在一边说:“准保是肖律师先说的……” 曾郁只是笑。 大李说:“我保证是曾郁先说的……曾郁,你说实话,对不对?” 曾郁笑着摇摇头。 小黄得意地说:“错了吧?……怎么样,还是我猜得对。” 曾郁也摇摇头。 小黄感到纳闷,就说:“总不能两个人一,二,三,一起开始讲官司的事吧?” 曾郁只是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于敏回来了,带来一个叫曾郁十分失望的消息,那盒录像带是朱 市长派人从刘伟力手中取走的,恐怕一时要不回来。 “朱市长要这盒带子干什么?”曾郁感到奇怪。 大李间曾郁:“什么带子?” 于敏在一旁抢着说:“去年九月三十日的‘潞州新闻’。” 大李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还是想不起来。他推推小黄,自己却又突然记起来了 :“去年九月三十日咱们采访什么来着?……哦,毛纺厂方厂长把我们抓去拍‘毛 纺厂出现新的转机’去了。” 小黄鄙夷不屑地说:“屁,这家伙弄回了一批烂毛,为了堵人的口舌,演了这 么一出戏,叫我们去垫背。我他妈当时就看出来了。” 大李寒谗他说:“算了吧,别事后诸葛亮了。朱一凡借这带子干吗用?” 小黄推测说:“你忘了?毛纺厂她不是也去了吗?那上面就有她的镜头八成是 现在看到方启云叫检察院扣起来,心虚了。” 大李喝住他说:“你乱说些什么呀!曾郁,你要这盘带子干什么?” 曾郁问他们:“去年九月三十日中心市场开业典礼,你们去拍了吗?新闻里一 定有。” 大李回忆说:“有是有,但不是我去拍的。是……”大李搔搔头,显然记不起 来了。 “是李远红,你们怎么把她忘了?”郭萍站在门口插嘴说。不知什么时候,她 也来了。 大李一下子被提醒了,连连说:“哦,对,对,是李远红……” 曾郁问:“李远红是谁?” 郭萍说:“你忘记啦?广播电视学院的学生,来毕业实习的……她那里一定会 保存的,因为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发表作品,要留作纪念。” 曾郁恍然大悟地说:“对,对,我也想起来了。郭萍,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后来她来过一封信,好像是在甘肃……”,郭萍竭力回忆着。曾郁跑上去抓 住她的手摇晃几下:“你好好想想……” “好像是甘肃……什么‘泉’……” 小黄在一旁提示道:“酒泉。甘肃酒泉。” 郭萍叫起来:“对,酒泉。” 曾郁放下郭萍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跑出门,像是喝了什么兴奋剂似的。 于敏喊了声:“曾郁!”曾郁连头也没回。 留在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李对大伙说:“新娘子准保是高兴得疯了……” 当天下午,肖晋元就送曾郁去机场,上了去兰州的飞机。 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杨启龙杀人一案的上诉。 庭审已经接近尾声,肖晋元焦急地等待曾郁从兰州飞回。可是此刻,曾郁杏无 消息。 审判长问:“被告律师,你还有什么要对法庭说的?” 肖晋元只好向法庭提出请示:“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请 求法庭休庭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之后,我将向法庭提供新的,也是最后的证据,关 于我的委托人不在现场的证明。” 审判长威严地说:“被告辩护人,本庭同意你的请求。不过,假如你不能如你 所说的那样,提出新的证据,你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肖晋元硬着头皮说:“我愿意承担。” 审判长和合议庭的其他人商议了一下:“现在休庭十五分钟。”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白玉成陪着杨再春坐在前排,眼睁睁地看着法警把杨启龙 押下去。电视台的人员,在忙着布置更换视听设备。 十五分钟过去。审判人员纷纷重新人席。审判长冷冷地看了肖晋元一眼。肖晋 元看看表,两眼盯着后面的人口。曾郁还没来。 审判长宣布:“现在重新开庭。被告辩护人,请你提供你所说的新证据。” 肖晋元无可奈何地说:“审判长,我承认,我现在还无法提供。” 曾郁依然没来。 审判长下令:“带被告人杨启龙。”两名法警押着杨启龙走上被告席,“现在, 由被告人杨启龙,做最后陈述。” 肖晋元频频回首。突然,他看见曾郁的身影出现在人口过道上,她的手里高举 着一盘录像带,向肖晋元晃动。 肖晋元贸然打断已经进入确定的审理程序,大声说:“审判长,我请求立即观 看我刚刚得到的一盘录像带,它将证明:杨启龙在案发的当时,九月三十日上午十 点至十点三十分,不在作案现场,而在潞州市中心集贸市场开业庆典上。” 这时曾郁已经走到台前,有人立即接过了录像带,在审判长同意后,把它放入 早已准备好的录像机。 电视屏幕上出现影像…… “潞州新闻”片头。 出现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 女:“各位观众晚上好。” 男:“今天是九月三十日星期四。” 女:“现在向你报告潞州新闻。” 男:“主要内容有。” 女:“潞州毛纺厂出现生机。” 男:“潞州中心集贸市场开业。” 女:“国庆前夕,市场商品丰富,物价平稳” 男:“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纺机在转动,纱绽飞旋。工人正在挡车。汽车装着一包包原毛开进工厂。方启 云和几个人在视察车间。朱一凡视察车间。方启云捧出一捧洁白的羊毛向朱一凡报 告。 男解说员的声音报道着:“今天,记者采访了市里闻名的特困企业潞州毛纺厂, 看到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据悉,潞州毛纺厂今年第三季度以来,努力盘活资 金存量,加速资金周转,积极购进原毛。在厂领导一班人的带动下,重新启动生产。 九月份完成产值一千五百万元,上缴利税大大高于去年同期水平。市政府领导视察 了这家工厂,鼓励他们再接再厉,努力摆脱困境。这是本台记者李伟、黄小立报道 的。” 接着,新出现的画面是潞州中心集贸市场外景。开业典礼会场,市领导讲话, 听众场面。 “今天,刚刚竣工的潞州中心集贸市场,红旗招展,人潮如涌,庆祝中心集贸 市场隆重开业。上午十时,庆祝仪式正式开始。市长在开幕典礼上做了热情洋溢的 讲话。他说,潞州中心集贸市场的建成,标志着……” 一只手按下暂停键,画面停留在一个人的特写上。这个人正是站在被告席上的 杀人犯罪嫌疑人杨启龙。 电视转播车平静地停在法庭门外的大院里,《法庭传真》正在转播这场惊心动 魄的审判。 审判长庄严地宣判:“现已查明,在案件发生的当时,即九月三十日上午九时 三十分至十时三十分,被告杨启龙不在作案现场,而是在潞州中心集贸市场的庆典 仪式现场。因此,公诉人对杨启龙故意杀害李蕊君、许莲的指控不能成立。有鉴于 此,本庭做出判决如下:被告人杨启龙无罪,当庭释放。 现在退庭。“ 旁听席上,杨再春突然抱头号陶痛哭……肖晋元站起身,整理桌子上的文件。 曾郁走近他,向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两个人幸福地对视着。 冬天来了。 一个晚上,曾郁看着坐在沙发上出神的肖晋元,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他为什么喜欢坐着发呆呢?”曾郁心想,“虽然他说自己最大的爱好就是坐 着,什么也不干。但这并不能说明问题。” “喂,你到底在想什么?”曾郁问他。 肖晋元好像从幻境中走出来的梦游者,根本没听见妻子在说什么。 “干坐着,什么也不干,真的使你快乐吗?”曾郁顽皮地对他说。肖晋元瞪着 眼睛:“那你要我干什么?” “我要你抱抱我。” 肖晋元像执行命令似的,站起身径直向她走去。可是,当他走到曾郁面前张开 双臂时,曾郁却拦住了他:“我要你在市中心广场抱我。” “现在?”肖晋元看了看钟,十一点一刻。 “为什么不呢?记得吗?我们从来就没有在野外约会过。补课。” 肖晋元的脸上漾出了会意的笑容。他走到窗子前,撩开窗帘向外看。不知什么 时候,外面飘起了大雪。他回过头来说:“走吧!” 他们就这样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走到了市中心广场。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他 们两个人。 雪花扑打着路灯的光晕,使这寂静的夜色增加了几分神秘。 “你笑什么?”曾郁看见肖晋元在笑,就问他。 “你记得《白毛女》吗?那里面唱的是叫匕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可是今 天,雪花飘得这么来劲,怎么就一点风都没有呢?” 曾郁不由得笑出声来。肖晋元问她笑什么,她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 里坐了几个钟头。天气热得要命,也是一点风都没有。当时我多么希望刮一阵狂风, 把我吹到海里去。” “哪天晚上?” “后来我去了你那儿。你难道忘了吗?你真坏……” 肖晋元把她拉到身边,又看了看天空,含情脉脉地对她说:“没有风就没有风, 管它呢!” 他们站在广场中央,拥抱起来。 雪花还在飞舞,广场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2001年10月15日完稿于北京地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