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窑洞随想 窑洞随想 一位新近到过延安的同事,写文章谈到对窑洞的感受,读来虽有韵味,但又 觉不尽其然。遂想,关于窑洞,我也该写点什么。不仅因为我曾经在陕北的窑洞 里住过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也不仅因为三十年后还难以忘怀那一盘土炕在冬日里 的温暖,更因为窑洞出自与我们肤色相同的黄土,只有在黄河臂弯里那一脉丰沃 的土层中,才能被开凿出来。 人类居住洞穴的概念,我是从历史课上获得的。后来参观北京房山周口店, 在" 北京人" 遗址前,才领略到穴居的实际含义。而想不到的是,距离" 北京人 " 二十万年后,我也会作为" 北京人" ,住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洞穴。 然而,窑洞与先民们栖身的周口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住的村子,所有 村民的家宅都是窑洞,一排排依山而立,错落有致;一孔孔门严窗实,冬暖夏凉。 队长带我们认" 新家" ,那是老乡一孔弃之不用的土窑,窗上胡乱贴着一层 纸,户外高原强烈的日光亮得晃眼,愈发显得低矮的门洞深邃阴黑。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高原,千山万壑,纵横交错, 最丰富的资源就是黄土。世世代代生息繁衍在这里的人们,除了黄土,几乎一无 所有。他们向黄土要吃、要穿、要住,不但死后净归黄土,就是活着,也从出生 就栖息于黄土之中。 一次次目睹窑洞从开凿到完工的过程,我渐渐理解了窑洞与村民的关系。箍 窑修宅院是庄户人一生的大事,须择一个土质好的阳坡,先剖开崖面,豁一个长 方形的口子,挖进一两米后,再向四周开拓,修成椭圆形的洞,大体成型后,刮 光崖面,抹上泥皮,用石灰浆刷白,待风干后再开窑口,安门窗。 入乡随俗,随遇而安。我们不得不融入洞穴,习惯了进门就脱鞋上炕,习惯 了眼睛从明到暗的漫长适应,习惯了太阳还没落山就点燃煤油灯。恶劣的生存环 境,创造了简陋而实用的洞穴建筑,窑洞是依土而生者无奈的选择。 居住窑洞的人,织造了窑洞文化。窑洞文化不同于城市的阁楼文化和四合院 文化。窑洞文化单纯,它以黄土为本;窑洞文化深邃,它可进深数丈;窑洞文化 温厚,它冷暖挂心、体贴入微;窑洞文化平和,它天拱地方,毫无棱角。但窑洞 文化也有致命弱点,它毕竟失之畅通、亮堂、富丽和宽敞,无法摆脱人类童年洞 穴文化的局限。 插队的第二年春天,听说远在百里之外的麻洞川出事了。那天大雨磅礴、山 洪爆发,两名青年因抢救耕牛,被砸死在坍塌的窑洞里。" 死的肯定是知青" , 老乡们都说," 外头的娃咋知道,塌窑塌的是口,往里跑才能活命啊!" 噩耗传来,已经是两天以后。遇难者是我们学校的,一男一女;一个十八岁, 一个十九岁。那几天队里一名男生情绪非常低沉,据说死去的女孩和他相好。 往日山峦般宽厚的窑洞,狰狞地吞噬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但是,似乎又不该 怪罪窑洞。房不也一样会倒吗,楼不也一样会塌吗?土坟掩埋着早逝的青春,土 窑也庇护着鲜活的生命。逝者如斯,英灵永恒。无论生死,我们都与黄土做伴。 新世纪初,我回到三十年前住过、已经容颜大变的村庄,只见散落数孔废窑 的阳坡上,又凿了新窑。村民手里有了钱,家宅翻新,大多箍石窑,也有盖房的, 建筑形式开始多元化,窑洞文化正在受到冲击。 有人说窑洞是最落后的原始住所,也有人说窑洞是最天然的环保民居。也许 这是一个无法判断正误的命题。 不知道哪一天,窑洞才能成为建筑博物馆的珍藏,让人类永远告别穴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