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八 吴玉贤锁上围墙上的木栅栏门,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结婚进了勤娃家的小 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间的稠人广众中走动过。地里的活儿,父子俩不够收拾,用不 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担满了。她恪守着母亲临将她出嫁前的嘱咐: 甭串门,少说是非话,女人家到一个村子,名声倒了,一辈子也挽不回来。在娘家 长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两三个月来,渐渐已经获得了乖媳妇的评价。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 的街道里,似乎觉得每一座新的或旧的门楼里,都有窥视自己的眼光。做媳妇难, 她缓缓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总不可避免拘谨;总算走到村庄中心的祠堂门前了, 这是冬学的校址。门口三人一堆,五个一伙,围着姑娘和媳妇们,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进祠堂的黑漆剥落的大门了,听勤娃给她介绍康家村的人事状况的时候说, 这是财东康老九家的祠堂,历来是财东迎接联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穷庄稼人路 过门口,连正眼瞧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一旦被传喝进这里,就该倒霉了。这是一个 神秘而阴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记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庄稼人,好多缴不起税款 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树上……现在,男人和女人在这儿上冬学 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后晌。 祠堂里摆着几张方桌和条桌,这是临时从这家那家借来的。玉贤在最后边一张 条桌前坐下了,听着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她笑笑,并不插嘴。 金嫂和村长领着一位先生进来了。她从坐在前边的两位女人的肩头看过去,看 见一位年轻小伙儿白净的脸膛,略略一惊,印象里乡村私塾里的先生,都是穿长袍 戴礼帽的老头子,这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娃娃,新社会的先生是这样年轻!只听 村长介绍说先生姓杨,并且叫妇女们以后一律称呼杨老师。 村长说他有事,告辞了。金嫂也在一张方桌边坐下来,杨老师讲课了。 玉贤坐在后面,她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们扬着头, 白眨白眨着眼睛仔细观看新来的老师的穿着举动,窃窃议论他的长相。她一眼就看 见,这是一张很惹人喜欢的小白脸,五官端正,眼睛喜气,头上留着文明头发,有 一绺老是扑到眼睛上头来,他一说话,就往后甩一甩,惹得少见多怪的乡村女人们 吃吃地笑。玉贤只记得爷爷后脑勺上有一排齐刷刷的头发,父亲这一辈男人,一律 是剃光头,文明人蓄留一头黑发,比剃得光光亮亮的头还要好看多了。 老师讲话了,和和气气,嘴角和眼梢总带着微笑,讲着新社会妇女翻身平等的 道理,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讲着就点起名字来了。 他在点名册上低头看一眼,扬头叫出一个名字,那被叫着的女人往往痴愣愣地 坐着不应,经别人在她腰里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站起——她们压根没听 人叫过自己的名字,倒是听惯了“牛儿妈”、“六婶”、“八嫂”的称呼,自己也 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阵哗笑。 在等待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而又柔声细气的男子的呼叫“吴玉贤”的声音, 她的心忽地一跳,低着头站起来,旋即又坐下。 点过名之后,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八个字,转过身来 领读的时候,那一双和气的眼睛越过祠堂里前排的女人的头顶,端直瞅到玉贤的脸 上,对视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开了。她承受不了那双眼光里令人说不 出的感觉……教的什么字啊,她连一个也记不住! 不过十天,杨老师和康家村冬学妇女班上的女人们,已经熟悉得像一个村子的 人一样了。除了教字认字,常常在课前课后坐在一起拉家常,说笑话,几个年龄稍 大点的婶子,居然问起人家有媳妇没有,想给他拉亲做媒了。 杨老师笑笑,说他没有爱人,但拒绝任何人为他提媒。他大声给妇女们教歌, “妇女翻身”啦,“志愿军战歌”啦。课前讲一些远离康家村甚至外国的故事,苏 联妇女怎样和男人一样上大学,在政府里当官,集体农庄搭伙儿做庄稼,简直跟天 上的神话一样。 玉贤仍然远远地坐在后排的那张条桌旁,她不挤到杨老师当面去,顶多站在外 围,默默地听着老师回答女人问长问短的话,笑也尽量不笑出声音来。她知道,除 了自己年纪轻,又是个新媳妇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什么迷迷离离的一种感觉,都限 制着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畅快地和杨老师说话。 杨老师教认字完毕,就让妇女们自己在本上练习写字,他在摆着课桌间的走道 里转,给忘了某个字的读音的人个别教读,给把汉字笔划写错了的人纠正错处。玉 贤怎么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写到一起,想问问杨老师,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一次又一次,杨老师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这个字写错了。” 杨老师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随之俯下身来,抓住她捉着笔的手,把“翻”字 重写了一遍。她的手被一双白晳而柔软的手紧紧攥着,机械地被动地移动着,那下 腭擦着她耳朵旁边的鬓发,可以嗅着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见了吗?这一笔不能连在一起!” 杨老师走开了,随之就在一个长得最丑的婆娘跟前弯下身,用同样的口气说: “你把这字的一边写丢了,是卖给谁了吗?” 婆娘女子们哄笑起来,玉贤在这种笑声中,仿佛自己也从紧张的窘境里解脱了。 年轻的杨老师的可爱形象,闯进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的心里来了…… 她坐在小院里的槐树下,怀里抱着夹板纳鞋底,两只唧唧鸟儿在树枝间追逐, 嬉戏。杨老师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嘤嘤地多情地笑着。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潇洒的 姿式,说话那样入耳中听,中国和外国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多,歌儿唱得好听极了, 穿戴干净,态度和蔼,乡村里哪能见到这样高雅的年轻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简直就显得暗淡无光了。结婚的时候,她虽 然没有反感,也决没有令人惊心动魄。他勤劳,诚实,俭省;可他也显得笨拙,粗 鲁,生硬;女人爱听的几句体贴的话,他也不会说,……哎,真如俗话说的,人比 人,难活人哪! 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坚决反对买卖包办,这是杨老师在冬学祠堂里讲的话。 她长了十八岁,现在才听到这样新鲜的话,先是吃惊,随之就有一种懊悔心情。嫁 人出门,那自古都是父母给女儿办的。临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时候,已经 是康勤娃的媳妇了。要是由自己去选择女婿的话,该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选择一 个比勤娃更灵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经结婚了,没有这样自由选择的可能了…… 杨老师为啥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呢?握着她的手帮她写“翻”字的印象是难忘 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余温。唔!昨日后晌,杨老师教完课,要回桑树镇中心 小学去,路过她家门口,探头朝里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麦秸,准备给公 公做晚饭。杨老师一笑,在门口站住。她想礼让杨老师到屋里坐,却没有说出口。 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这样年轻的一个生人叫到屋里,会让左邻右舍的人说什么呢? 她看见杨老师站住,断定是有事,就走到门口,招呼一声说:“杨老师,你回去呀?” “回呀。”杨老师畅快地应诺一声,在他的手提紧口布兜里翻着,一把拉出一个硬 皮本子来,随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怀里,说:“给你用吧!”她一惊,刚想推 辞,杨老师已经转身走了。那行动举止,就像他替别人给她捎来一件什么东西,即 令旁人看见,也无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还,那样的活,结果可能更糟。她当即 转过身,抱起柴禾进屋去了。应该把本本还给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她怎么 能拿到上冬学的祠堂里去写字呢? 他对她有意思,玉贤判断,康家村那么多女人去上冬学,他为啥独独送给她一 个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别的妇女的眼神不一样。他帮她写字之后,立即又抓 住那个长得最丑的媳妇的手写字,不过是做做样子,打个掩护罢了。 已经有了几个月婚后生活的十八岁的新媳妇吴玉贤,尽管刚刚开始会认会写自 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杨老师的行为和心理,却是细致而又严密的。她又反问自己, 人家杨老师那样高雅的人,怎么会对她一个粗笨的乡村女人有意思呢?况且,自己 已经结过婚了……蠢想!纯粹是胡猜乱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难的。她隐隐感到这种紊乱思想下所潜伏的危险性,就警告 自己:不要胡乱猜想,自己已经是康家小院里的人了,怎么能想另一个男人呢?婚 姻自由,杨老师嘴巴上讲得有劲,可在乡村里实行起来,不容易…… 事情的发展,很快把农家小媳妇吴玉贤推向一个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轮着玉贤家给杨老师管饭了。她的丈夫勤娃给二十里远的关家村应承下二十摞 土坯,说他不能天天往回赶,路太远了。公公在临近的村庄里打土坯,晚上才能回 来。他早晨出门时,叮嘱说:“把饭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几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 饭,甭吝啬!”她尽家里有的,烙了发面锅饼,擀下了细长的面条。辣子用熟油浇 了,葱花也用铁勺炒了,和盐面、酱醋一起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杨老师走进来,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边,环顾一眼简陋而又整洁的小院, 问她屋里都有什么人,怎么一个也不见。她如实回答了公公和丈夫的去处,发觉杨 老师顿时变得坦然了,眼里闪射出活泼的光彩,盯着她笑说:“那你就是掌柜的了。” 她似乎接受不了那样明显地挑逗的眼光,低头走进灶房里,捞起勺子舀饭。这时候, 她的心在夹袄下怦怦怦跳,无法平静下来。 她端着饭碗走到小院里,双手递到杨老师面前。杨老师急忙站起,双手接碗的 时候,连同她的手指一起捏住了。她的脸一阵发热,抽回手来,惊觉地盯一眼虚掩 着的木栅门,好在门口没有什么人走动。杨老师不在意地笑笑,似乎是无意间的过 失;坐在小凳上,用筷子挑起细长的面条,大声夸奖她擀面的手艺真是太高了,他 平生第一次吃到这样又薄又韧的细面。 “杨老师,你自个吃。俺到外屋,没人陪你。”玉贤说着,就转过身走去了。 “你把饭也端来,咱们一块吃。”杨老师说,“男女平等嘛!怕啥?” “不……”玉贤停住脚,他居然说“咱们”…… “哈呀!咱们成天讲妇女要解放,还是把你从灶房里解放不出来。”杨老师感 慨地说,“落后势力太严重了……” 她已经走进自己的小房里,从箱子的包袱里取出那天傍晚杨老师塞给她的硬皮 本本,现在是归还它的最好时机了。她接受这样一件物品意味着什么呢?她走到杨 老师跟前,把那光滑的硬皮本放到杨老师面前的小桌上,说:“俺用不上……” “唔……”杨老师一愣,扬起头看她,眼里现出一缕尴尬的神色,脸也红了, 愧了,解释说,“我看你的作业本用完了……就买了这;你不……喜欢的话……” “俺用不上。”玉贤看见杨老师尴尬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她 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这只硬皮本本,只是把交还它的动机说成是用不上, “你们文化人……才当用。” “哈呀!好咧好咧!”杨老师听罢,已经完全体察到一个自尊的农家女人的心 理,脸上和眼里恢复了活泼的神态,“没有关系……” 玉贤走进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着杨老师吃完饭,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时 候,屋里来了客人,总是由父亲和哥哥陪着吃饭,她和母亲待在灶房里,这是习惯, 家家都是这样。 她坐着,心里忐忑不安,浑身感到压抑和紧张,当她愈来愈明晰地觉察出杨老 师一系列的举动的真实含意时,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稳!可是,心里却慌 得很,总是稳不住…… 这当儿,小灶房里一暗。玉贤一抬头,杨老师走进小灶房窄小的门道,手里端 着吃光喝净了面条的空碗,自己舀饭来了。 “咦呀!让客人自己舀饭,失礼了。”玉贤慌忙从灶锅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 接碗,“你去坐下,我给你送来。” “新社会,不兴剥削人嘛!”杨老师抓着碗不放,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笑着, “自己动手,吃饱喝足。” “使不得……让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两只手在争夺一只碗,拉来扯去。 玉贤的腰部被一只胳膊搂住了,“不……”声音太柔弱了,没有任何震慑力量, 忽地一下涌到脸上来的热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嘴 唇很快也被紧紧地挤压得张不开了……她的一双戴着石镯的手,不由自主地钩到陌 生男子的肩膀上……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