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十六 月亮半圆了,村外的田地里明亮亮的,似乎天总是没有黑严。玉贤匆匆沿着宽 敞的官路走着,希望有一块云彩把月亮遮住,免得偶尔从官路上过往的熟人认出自 己来。 经过一夜一天的独自闷想,她终于拿定主意:要找杨老师。在娘家屋比在勤娃 家里稍微畅快些。一直到喝毕汤,帮母亲收拾了夜饭的锅灶,她才下定决心,今晚 就去。 父亲一看见她就皱眉瞪眼,扔下碗就出门去了,母亲说到隔壁去借鞋样儿,她 趁机出了门,至于回去以后怎样搪塞,她顾不得了。 桑树镇的西头,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学,杨老师在那儿教书。月光下,一圈高高 的土打围墙,没有大门,门里是一块宽大的操场,孤零零立起一副篮球架。操场边 上长着软茸茸的青草,夜露已经潮起,她的脸面上有凉凉的感觉。 一排教室,又一排教室。这儿那儿有一间一间亮着的窗户,杨老师住在哪里呢? 问一问人,会不会引起怀疑呢?黑夜里一个年轻女人来找男教员,会不会引起人们 议论呢? 左近的一间房门开了,走出一位女教员,臂下挟着本本,绕下台阶过来了。她 顾不得更多的考虑,走前两步,问:“杨老师住哪里?”女教员指指右旁边一个亮 着的窗户,就匆匆走了。 走过小院,踏上台阶,站在紧闭着的木门板外边,玉贤的心腾腾跳起来。她知 道她的不大光明的行动潜藏着怎样不堪设想的危险结局,没有办法,她不走这一步 是不行的。 她压一压自己的胸膛,稳稳神儿,轻轻敲响了门板。 “谁?”杨老师漫不经心的声音,“进。” 玉贤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站在门口。杨老师坐在玻璃罩灯前,一下跳起来, 三步两步走过来,把门闭上,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怎么吓成这样了呢?脸色都变了。 “见谁来没有?”杨老师惊疑不定地问。 “见一个女先生来。”玉贤说,“我问你的住处。” “她没问你是谁吗?” “问了” “你怎样说的?” “我说……是我哥哥……” “啊呀!瞎咧!人家都知道,我就没有妹妹嘛!”杨老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 安,“唔!那么,要是再有人撞见问时,说是表妹,姨家妹妹……” 玉贤看见杨老师这样胆小,心里不舒服,反倒镇静了,问:“杨老师,我明白, 这会儿来你这儿不合时,我没办法了。我是来跟你商量,咱俩的事情咋办呀?” “你说……咋办呢?”杨老师坐下来了。 “你要是能给我一句靠得住的话……”玉贤靠在一架手风琴上,盯着杨老师, 认真地说,“我就和勤娃离婚!” “那怎么行呢!”杨老师胡乱拨拉一把头上的文明头发,恐惧地说,“县上教 育局,这几天正查我的问题哩!” “我知道。”玉贤说,“今日后晌一位女干部找到我娘家,问我……” “你咋样回答的?”杨老师打断她的话。 “我又不是碎娃,掂不来轻重……” “噢!”杨老师稍微放心地吁叹一声,刚坐下,又急忙问,“不知到勤娃那里 调查过没有?” “问了。”玉贤说,“听她跟我说话的口气,他也没给她供出来……” “好好好!”杨老师宽解地又舒一口气,眼里恢复了那种好看的光彩,走到她 面前来,“真该感谢你了……好妹妹……” “要是目下查得紧,咱先不要举动。”玉贤说,“过半年,这事情过去了,我 再跟他离!” “你今黑来,就是跟我商量这事吗?” “我跟他离了,咱们经过政府领了结婚证,正式结婚了,那就不怕人说闲话了, 政府也不会查问了。”玉贤说,“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 “使不得,使不得!”杨老师又变得惊慌地摇摇手,“那成什么话呢!” “只要咱们一心一意过生活, 你把工作搞好, 谁说啥呢?”玉贤给他宽心, “笑,不过三日;骂,不过三天!” “你……你这人死心眼!”杨老师烦躁地盯她一眼,转过头去说,“我不过… …和你玩玩……” “你说啥?”玉贤腾地红了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你说的话?” “玩一下,你却当真了。”杨老师仍然重复一句,没有转过头来,甚至以可笑 的口吻说,“怎么能谈到结婚呢!” 玉贤的脑子里轰然一响,麻木了,她自己觉得已经站立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嘴唇和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舌头僵硬了。 “甭胡思乱想!回去和勤娃好好过日月!他打土坯你花钱,好日月嘛!”杨老 师用十分明显的哄骗的口气说着,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年国庆就要结婚了,我爱 人也是教员……” 他和她“不过是玩玩”!她成了什么人了?她至今身上背着丈夫勤娃和父亲吴 三抽击过的青伤紫迹,难道就是仅仅想和他玩一玩吗?她硬着头皮,含着羞耻的心, 顶过了县文教局女干部的查问,就是要把他包庇下来,再玩一玩吗,玉贤可能什么 也没有想,却是清清楚楚看见那张曾经使她动心的小白脸,此刻变得十分丑陋和恶 心了。 “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特别是你没有给调查人说出来……”杨老师这几句话 是真诚的,“我……给你一点钱……你去买件衣衫……” 玉贤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侮辱,一口带着咬破嘴唇的血水,喷吐到那张小白脸 上,转身出了门…… 十七 月亮正南,银光满地,田野悄悄静静。 玉贤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缀满柳叶的柔软的枝条垂吊下来,在她头上和肩上摆 拂。面前是一口装着木斗框架的水井,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一低头,一纵身, 什么都不要想了! 也许明天早晨,菜园的主人套上牲畜车水的时候,立即就会发现她……十里八 村的男人女人,就该有闲话好说了。啊啊!她将作为一个坏女人永远留在村民们的 印象里…… 她忽然想到了阿公,那个在她过门不到两月时光就把“金库”交给儿媳掌管的 老人,小河一川能数出几个这样老好的老人呢!多少家庭里娶下媳妇,父子,兄弟, 妯娌闹仗分家,不都是为着家产和金钱吗?她太对不住阿公了,如果能见一面,她 会当面跪下,请求老人打她。那样,她死了,会轻松一些。 她想到勤娃了。他笨手笨脚,可搂起她的双臂是那样结实。他讷口拙舌,可说 出的话没有一句是空的。他从外村打土坯回来,嘿嘿笑着,从粗布衫子的大口袋里 头掏出钱来,很放心地交到她手上,看着她再装到阿公交给她的那只梳妆盒子里… … 她对不起阿公和勤娃。她没脸面再去盯一眼这样诚心实意待她的人。她应该立 即跳进井里去! 她对不住阿公和勤娃。应该在离开阳世的时候,对自己已经觉悟到的错事悔过, 补一补心,再死也不迟啊! 她站起来,冷漠地盯一眼透着月光的井水,离开了,她从田间的小路重新走上 官路,从桑树镇上穿过去,直接回家,免得回到娘家,父亲没完没了的责问,死了 也该是康家的鬼! 玉贤走到桑树镇上了,街上已经空无人迹。经过客栈门前的时候,门口围着一 堆人,嘻嘻哈哈,哄哄闹闹。她不想转过头去,这个客栈,早听人说过,是个乌七 八糟的地方,丁串串开栈挣钱,婆娘卖身子挣钱。 “哎呀!喝了醋就醒酒了!” “灌!” “把鼻子捏住!” 又是什么人喝醉了,玉贤走过去了。 “我——不——喝!” 玉贤听到被灌着醋的喝醉了的人的吼声,猛然刹住脚怎么像是勤娃的声音呢? “毒——药——” 这回听真切了,是勤娃。天哪!他怎么跑到这个鬼栈里来了呢?她的心紧紧地 收缩下沉,意识到她害得勤娃变成什么人了! 玉贤折回身,跑到人堆前,拨开围观的人堆;从门里射出的马灯的亮光里,看 见勤娃被一个人紧紧挟住,丁串串正给他嘴里灌醋。勤娃咬着牙,闭着眼,醋水撤 了一脸一胸膛,满身泥上。玉贤一下扑上去,抱住勤娃,哭喊出来:“我的你呀… …” 丁串串和众人停住手,议论纷纷。 玉贤扯起衣襟,擦了勤娃的脸,抓住一只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手紧 紧搂住勤娃的腰,几乎把那沉重的身躯背在身上,拽着拖着,离开丁家栈子,走上 了官路…… 1982年9.18-11.3改写于灞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