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没有子弹(19) 这是咱们俩的事,我让她别管也别问了。但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赶紧点点头。 再有,你得告诉我,那些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结果我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他了。给他讲了豁子,讲了龙生,讲了 威哥,甚至还有我爸和口琴。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和龙生都没说过这么多。他仔 细地听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还笑出声儿来。我越说越来劲,好像天底下 新鲜有趣的事儿都让我碰上了。最后我终于说完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陈地理半天不出声,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拍了又拍,拍了好几百下。 孩子,我想和你说句话。 什么?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伟人说的。 什么呀? 痛苦能毁灭一些人,另一些人能消灭痛苦。想想,你是哪种人? 我想了想,哪种也不是。 怎么? 我没痛苦哇。 陈地理瞪眼看着我,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哦,新鲜,真新鲜。 我问他有什么新鲜的,他说没痛苦的人世上少见,太稀有了,伸出手要和我 握手。 我笑了:得了吧,有的是。 谁? 我一下想不起别人,就说:我爸。 他?陈地理满脸惊奇,他不苦吗?他很苦呀! 他怎么苦了,苦个鸡巴!我说的时候确实忘了他还卖过冰棍。 陈地理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你爸,他有一位老婆,是不是? 是。 他不能让他老婆知道口琴,是吧。 是。 他不能当着口琴提他老婆,提了她生气,是不是? 没错儿。 他也不能跟他老婆提你,和她女儿也不能提,当然也不和你提他女儿…… 他也不能当着口琴提他女儿,她讨厌她。 对,你说说,他累不累? 这么一想他确实不舒坦。那他愿意,他活该。我还是不服气。 那谁不是活该呢? 我。他们生的我,我没办法。 那他们是谁生的? 这下我想起姥爷,没话说了。 陈地理说少年总爱把一切烦恼都归于父母,人老了又觉得一切都是年轻一代 的过错,都不是事实,不完全是事实。他让我善待自己,就是说要珍惜自己的生 命。他非常非常羡慕我,没有人会感觉到青春正在消失,但是每个人都会感到青 春已经消失。就像我,他说,脸上显出可笑的伤心样子。 他还说了一段话,让我回答是谁说的,这段话是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活泼而 守纪律,天真而不幼稚,勇敢而不鲁莽,倔强而有原则,热情而不冲动,乐观而 不盲目。这大串顺口溜想想倒不算恶心,有点道道似的。闹了半天是马克思说的, 我知道这人。 陈地理走了以后我的心情好起来了,像是有了股信心,觉得自己和别人比一 点不差,好像还强不少呢。我照照镜子,把头发往后撩撩,嗯,不错。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台上有个女孩在唱歌,说她是女孩 其实有点儿装孙子,她准有二十好几了,唱的是“乌溜溜的眼睛”。她头上戴了 顶带檐儿的帽子,卡着眉毛,随着歌词东一眼西一眼满场乱扫,脸上还长了不少 疙疙瘩瘩的东西,唉,说她干吗。 威哥约我出来是为了慰问我。他听我讲了在我爸那儿的遭遇,说:王八蛋, 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 听他这么说我并没觉得多痛快,我当然不能把这种感觉和威哥说,这是我自 己的问题。 告诉你吧,我爸一个德行,你是没见着,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 我笑了,听一个人这么骂他爸,感觉有点怪,要是我在心里骂更自在。那个 乌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给她鼓掌,威哥也鼓了两下。接下来的一个扭着就上 台了,像条蛇。威哥嘿嘿一乐,嗬,够骚的,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我就要。我说。 别价,这回让给你了。你需要安慰。 那我就要了。 别急别急,你看,这儿是不是小了点儿?他用手在胸前一比划,不行,跟搓 板似的,这哪成啊。 那我不要了。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哧哧乱笑。 后来轮到威哥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 从没想过要爱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总是很疲惫。 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突然,威哥的声音变成了大石块,砸到人脑袋上,震得人直发抖: 哦,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别让我流泪; 哦,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别让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