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一一 城殇 傅辕 一 一提起深圳,木桐屯的人们眼红了整整二十年。 木桐屯离深圳很远,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中间由一条“京九”线牵着。 人从潢川站搭上脚,到在深圳着地,回头一看,就跑了半个中国。南下闯荡的收 成,远比不上木桐屯田地上庄稼的春种秋熟那样准确,可木桐屯人还是踮起脚尖 眼巴巴地憧憬。 南方的燕子,能在北方安家,木桐人就不能在深圳安下一个窝?木桐屯最初 走向深圳的,是几个年轻胆大的后生。他们结伴南下,目标深圳,他们在向深圳 发起冲锋时,很像当年木桐人投奔革命的那种豪情。血火岁月,木桐屯走出去那 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木桐屯破碎了一个将军梦,木桐屯不出将军,但 木桐屯出了一个名人:木大头。 木大头是在腊月里回来的。腊月里,木桐屯上空弥漫着干肉的香味。太阳懒 洋洋地,吝啬地铺下一层浅薄的暖和,经过一个上午的积累,临近中午,树枝伸 开了拳头,草叶抖掉了霜花,都舒坦地直起腰来。木大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 木桐屯的。木大头的“本田”呼啸着驶进来,立即就遭来木桐屯狗群的抗议。在 它们眼中,既然不能容许要饭花子接近村庄,当然也不会容许“本田”,这个庞 然大物的黑家伙靠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木桐屯空了, 空了的木桐屯就成了这些忠实的狗们忠诚职守的舞台。 群狗同仇敌忾的吠叫,惊动了整个木桐屯。人们聚往村口时,木大头的半个 身子还在车里,探出一个头来,在接听电话。电话很长,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很大 的喜讯,木大头脸上的笑容灿烂始终没有褪色,极像村头春风下水波欢耍的那口 水塘。 屯里人的出现,木大头才结束那个电话。他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人胖了几圈, 他费劲地把自己从车里拽出来,迎着人们的目光,走过去。木大头的脚步,在木 桐屯的土路上,迈得沉稳坚实,手臂左右摆动,他这高首阔步的架势,一下子就 紧紧抓住了人们的眼球。这样的派头,屯里人在电视上经常看到,那都是有钱人 的风度,看得叫人眼谗,令人嗓子里发痒痒。木大头走到人们的面前,人群顿时 就静下来,都好像在等着检阅似的。木大头眼睛一扫,认清楚站在前头的陈八爷, 他拉住陈八爷的手,亮开嗓门说:“八爷,我是木大舟,大头啊!您老人家身子 骨还好吧?” 陈八爷把他上下瞧个遍,点点头,就转过身子,抬起一只手,在头顶上一个 挥动,转瞬间,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陈八爷当了几十年的队长,在屯里有 着极高的声望。孩子们也受到了感染,他们闹不清楚是谁来了,但是都猜想准是 来了大人物,于是也兴高采烈地拍手,嘴里还稚气嫩腔地喊道:“欢迎——欢迎 ——” 木大头受不起这样高的礼遇,他赶紧抬起手,在头上滑稽地做个球场上暂停 的手势,孩子们哪里看得懂,都一个劲地喊叫,超过在学校课堂上的朗诵。木大 头拉住陈八爷的手,请求说:“八爷,我哪里当得起!”陈八爷嘴角一笑,又抬 起他那只挥动了几十年的大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孩子们的喊声,便齐刷刷地 停下。 陈八爷拍着木大头的手,连声夸赞说:“有出息!有出息!孩子啊,你为俺 木桐屯争脸了!” 木大头摇摇头说:“八爷说外了,我只是在外面闯几年,真的没干出啥名堂!” 陈八爷脸色一拧,说:“啥叫名堂?干成事干大事,就叫名堂!县电视台宣 传你,全屯人都看了,你靠本事赚了大钱当了大老板,屯里人腰杆都硬朗。双河 山出将军,双河人出来脸上就有光。” 陈八爷说完,手往前一挥,两个小姑娘跑上前,把一团红彤彤的大花,交在 八爷手里。木大头看见大红花,心里一怔,问道:“八爷,这是……” 陈八爷说:“早几天,就知道你最近回来,这花,就是特意为你做的。革命 那阵,咱木桐屯一个晚上有十八个后生,参军入伍上前线,临走时,屯里老人们 合计合计,当场绣了十八朵大红花,专门等他们杀敌报国回来,为他们戴上。谁 料他们造化浅命薄,一个个都血洒疆场成了异乡野鬼……”说到这里,陈八爷望 望村口,指了指说:“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从这条路跨出去的。今个儿,你成功 了,这花就应该你戴!” 陈八爷为木大头戴上花,左右一番打量,嘴里叹道:“不容易啊!特别是深 圳,满街上都是大学博士的,你一个乡下娃,真不容易啊!” 木大头戴着那团红花,脑子里空空地,站在那里,没动。任人们看着,直到 人群散进屯里,木大头还是定定地站在路上。陈八爷清楚他的心情,轻轻地、爱 抚地拉拉他的衣袖,抄背起手,先走进村里。人们散尽后,木大头才发觉回来前 特地为乡亲们准备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车上。正待他转身时,眼前却出现 了一副生动的景象。木桐屯上空,炊烟升上,一柱柱,淡蓝淡蓝,笔直笔直地, 没有一丝一毫的散乱。他痴迷地看上一阵,被眼前绝美的山村冬午的景观,震撼 了。纵然酒绿灯红笙歌缭绕,又哪里能当得上这份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