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一三 今年年尾明年年头,吃完年夜饭,木桐屯人筷子一放下,新年的脚步,就迈 到了村口。 春节一过,木大头开始张罗南下深圳。开年了,工人要上班,机器要运转, 那里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可是就在他带上刘黑球的儿子刘栓柱正待离家 时,田螺村的戏班子,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十里八乡方圆百里,就数你木大头 木总名头响亮,他们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说是戏班子,其实就是早年的皮影, 年头改了,他们也在与时俱进着,弄一些新腔调新耍腿,挣来人们的眼球,添些 人气,捧个场子,顺势也搞点收成。新年头新正月,乡下人就是图个热闹。锣一 停,鼓不敲,乡下人又都像鸟一样,扑楞楞地飞进城市。 木大头不耐烦这个,提起热闹,什么场面,深圳没有?他便打算安排一顿饭, 打发了事。这时候,旁边几位晓事的老人提醒说,这帮人,可得罪不起,管你是 官宦还是商家。万一得罪这帮靠提脚板动嘴皮耍生的人,说不定哪天,哪一出戏 里,就有耍弄你的影子。这一提醒,木大头就拽住脚,爽快地掏出两千块钱,叫 他们在木桐屯,红红火火地唱上几天。 木大头是在初六上午,去深圳的。那天阳光白亮白亮的。白亮白亮的阳光下, 站立着红布幔的戏台,精神的像个红妆的新娘。 戏班子一帮人,很会拿事。 木桐屯伟大的木大头,告别乡亲,转开身,他刚走到“本田”胖乎乎地屁股 边,沉寂的戏台,突然蹿起一阵吹管声,高亢嘹亮。惊得房前房后树上的麻雀, “嘟——”,数不清的箭头,在空中绽射,随后便陆陆续续地击中大大小小的树 枝。几只慌乱的幼鸟,抬动不了吓软的腿脚,只得缩起头,趔趔趄趄地钻进草里。 几管锁呐,吹的是《百鸟朝凤》。周边十里八乡,能把它吹得上口的,也只 有田螺村几位乐师。 在深圳,木大头陪同客户,多次在茶座、酒吧、演唱会上,听过这首民乐。 听得多了,他听出来那是一场盛大的聚会,是一场平民对王者的朝拜。森林,也 是一种社会,那里同样有着川流不息的身影,同样是秩序分明,只不过万千气象 里面,让人听到喜庆,让人听到圣洁。 今天,他在自家门口,听到它,更多的是听到了一种迎合。但是木大头的心 里,还是澎湃起一种豪情,他的身子,在颤栗。自己刚回来那天,陈八爷在村口 为他戴花,他就感到一阵愧疚。木大头是闯出条路,木大头是有了钱,可是这些, 究竟能为木桐屯带来什么? 锁呐,响着。 四管锁呐口,齐刷刷地朝向木大头,朝向木桐屯人进进出出的村口,时而激 越,时而舒缓,尽情地流淌着欢乐。 木大头转过身,眼睛里满是热泪,人群,模糊了;木桐屯,模糊了。而那四 只圆圆的锁呐口,在清晰地放大,喷射出激情的火焰,奔跑着鲜花和鸟语,奔跑 得春意盎然。木大头庄重地倾下身体,鞠躬,鞠躬,像一个演员,在经久不息的 掌声里,谢幕。 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印在刘栓柱的脑海里。 在即将踏上深圳的前夕,木桐屯上演出如此壮观的一幕,彻底地震撼了他, 木大头木总的形象,完全征服了他。刘栓柱站在木大头身后,砰砰直跳的心,也 在鞠躬。人,就应该赚到这个模样,能混到木总这般地步,够了!刘栓柱完全沉 浸于遐想中,有一个翅膀,早把他的心魂托举到大京九的最南端。这时,木大头 发动了车子,喊了多遍,刘栓柱方才明白,要走了,要到深圳去了。 “本田”向前走,戏台退在后头。“本田”开着车窗,没有跑起来,而是用 力地走着,走得四平八稳。它不忍心跑快,要是转下路口,就出了木桐屯地界, 那样,路,不是木桐屯的路,风,不是木桐屯的风,就连声音,也不是木桐屯的 了。 刘栓柱坐在车里,坐在窗边,耳朵却没有收回来,他听到戏台上换了行头。 的确,戏台上换了节目,锁呐,都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两只人把高的大音响,在 呼嘶呼嘶地忙,播放董文华的《春天的故事》: 一九七九年 那是一个春天, 有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 划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