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淡黄柳(4) 那片光挪到母亲的肩头时,母亲的脸完全暗了。同时在光影中的,还有桑桑 的两截瓷白小腿,它们叠了起来。它们疼。那片光疗伤似的铺在上面。 母亲突然的动作使光影凌乱,她扑向桑桑,想脱桑桑的短裤。桑桑的身体从 所未有的敏感,她反弹似地坐起来,脸凸现在那片光中,惊愕的表情使光亮也显 得夸张: " 妈,你干什么?" " 我要知道你干了什么。" 母亲只是一团影子。 " 我什么也没干。" 母亲的行为使桑桑感觉受到侮辱,眼里有了泪光。她比 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可惜此时她仍能清楚地描述鲁一同家那几双干净 的女鞋的颜色与款式,房间的陈设与色彩,它们都残留新婚喜庆的痕迹。尤其是 洗脸盆上那对血红的鸳鸯。她仅仅是咬伤了鲁一同的手臂,恰恰因为咬他一口, 她当了鲁一同的帮凶,击败了自己, "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母亲绝望。 桑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这年冬天,比往年冷,连河面都结冰了。冰上铺了雪。矮在堤坡上的枯草冻 成珊瑚状;屋檐下凝垂了冰条子,利剑似的悬挂;柳树杆向北的一面铺了一层冰 皮,但枝条柔软,风一吹,沾在树节上雪花散落,扬起白雾一团。烟囱的温度在 雪色屋顶画出一个灰圈,一柱青烟使天空更显干净,而鸟雀的欢叫更使其间荡出 清澈水纹。 桑桑每次到镇里,总是惶恐,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虽有羽毛掩饰麻雀心脏 的嘭嘭直跳,眼神的慌乱却无从躲藏,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鲁一同,又时刻准备着。 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后,他再见她时的表情。她需要那个表情,就好像那是一个谜 底,一个她为什么到了他家里的谜底。但是,直胡子长满鲁一同整张脸,淹没他 的五官神情,桑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人。 到这个冬天,桑桑才觉得自己裂了。对镜梳头时,那种碎裂感尤为突出。镜 面上的苍蝇屎斑更重,人已不是从前的人,比缺胳膊少腿更为残缺,她对着镜子 哭了。她反复将时光打乱拼凑,希望重新编织一个现实,然而,事实就像家中那 只打碎了的青瓷碗,诞生出许多锋利的刀口,惟有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被扎出血 来。母亲则在努力粘合它们,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制造一个生活的赝品,并且 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 现在,桑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别扭了,它们像镜面上的屎斑,贴在 完美的耳垂上,分外刺眼。她仔细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当时村里的老太太手 捏绣花针,已经给几个小女孩穿了耳洞,并用茶叶梗穿插其中,预防溃烂。她们 都说根本不疼。桑桑感到好奇,不相信针从肉里穿过去会不疼,如果不是疼,会 是什么。 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桑桑慢慢地对它产生了厌恶,后悔像后园的 荒草,一下子蔓延到了台阶,草茎上结着干瘪的果实,擦到皮肤就发痒。她幻想 耳朵是泥,揉一揉,耳洞就平复了,重新像圆润欲滴的水,完美无缺。但事实并 不是梦,醒来就会消失,桑桑的幻想从来没有实现。她穿了耳洞,从来没有戴过 耳环,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戴,甚至谈不上喜欢。 穿耳朵不是疼,而是悔,就像和鲁一同的那个晚上,前者挖空了肌肉,后者凿空 了心灵,两者都是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