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淡黄柳(5) 去益阳市教师进修学校,要走过几里长堤,穿过简陋的兰溪镇,在镇的另一 边,有个简单的公共汽车站,搭乘简便的汽车,约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车 站里原是卵石地面,没多久卵石变泥球,天晒扬土,落雨泥泞,每一辆车都从泥 巴堆里打滚出来的,连玻璃窗上都溅了黄泥。车里的座位除了落屁股的那一块被 磨得干净以外,椅脚椅背都是泥,车厢里泥沙更厚,夹杂果皮纸屑,蹂躏得面目 模糊。车一路经停白家段、腰铺子、七里桥等数个站点,车换档时破嗓子咯吱怪 叫,还要避开横过马路的牲畜,行人,遇到会车减速,或者让行;有时候两边都 是田野,有时农民房建得像两堵长城,蒙灰失色的墙壁上涂着" 计划生育好" 、 " 一胎上环,两胎结扎" 以及" 喝红桃K 补血" 之类的排刷大字,另有大米加工 厂、陈记牛杂铺、为民代销店等面目正经、带有商业气息的招牌,所有这一切显 示出时代的粘滞感,似乎要挣脱与发展,又像是安份与退缩,与刚到进修学校的 桑桑一样,仍然混沌未开。 这条路走熟了,桑桑也熟了。进修学校快毕业,桑桑与正在五中读高三的初 中同学乌获君好了。五中就在兰溪河畔,离兰溪镇几百米远。某个周末桑桑回家, 经过五中,在长堤上碰到乌获君,才知道乌获君一直暗恋她。桑桑因鲁一同事件 后,埋头读书,遵照母亲的意思,考了教师进修学校,较为轻松地跳出" 农门" , 晃眼便成了城里人。再次碰到乌获君时,桑桑才发现自己一直喜欢他,几年不见, 他变得瘦高清秀,一副书生气派。 乌获君家里穷,住的是泥砖墙的茅草屋,但乌获君长得不像茅草屋里出来的 人。他干净利索,书念得好,人长得也好。桑桑把乌获君带回家时,母亲很高兴, 觉得乌获君比长沙知青俊,又以为他是桑桑城里的同学,更觉得事情完美。既便 桑桑告诉母亲,乌获君是邻村的人,母亲也赞赏乌获君会有大出息,没有反对桑 桑和乌获君好。母亲有母亲的想法,乌获君读高三,成绩不错,是值得期待的, 一旦他考上大学,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作为中专生的桑桑,明显略有高攀。不过, 在益阳这块地方,女中专生找男大学生,女大学生找男研究生,是约定俗成的, 反之倒是怪事。 乌获君的母亲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出嫁了的姐姐为他也是不遗余力。乌获君 懂事早,熟得也早,与桑桑谈恋爱知道应该克制,但少年终不如已婚男人那样收 放自如,且越克制越热烈,还是乱了阵脚。桑桑周末偷偷到五中堤边上会他,面 朝兰溪河,背对杨柳岸,把手言波光粼粼的童年,以及蓝天般广阔的希望与生活, 有趣得鱼跃出水面,鸟落在枝头,云探头入水,时间溜得飞快。乌获君叫桑桑等 他,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桑桑说不管怎么样,她都等他,她低头说了一个字,他 没听见,她便用树枝写了一个单词:Love;他在后面添了一个:Forever 。 有一次,桑桑来会乌获君,在兰溪镇看到鲁一同,手抱孩子,胡子拉茬,完 全是中年男人的潦倒相。桑桑躲起来,脑海闪现从前的一幕,又飞快地消逝了。 她感到过去的自己无比荒唐。她居然会跟鲁一同到了家里。他什么也不表白就占 有了她。她半夜三更在长堤上奔跑回家。那晚的月光白得渗人。她知道,自己未 曾爱上他,现在连熟悉感也谈不上,完全陌生,但感到那晚湿透的衣衫还紧贴在 身。桑桑原以为鲁一同不在镇里生活了,当她再次碰见他,他手抱孩子,胡子拉 茬,她吓了一跳,她感到他是兰溪镇里的阴魂,兰溪镇像座坟墓一样,在她离开 村庄到城市,在她从城市返回村庄,在她与乌获君约会时,她都必需穿越此地。 桑桑强烈反抗自己的这种情绪。几年过去,他萎靡了,她鲜活了,她已经不是当 年的乡里妹,不久就会是一名老师,她为什么要怕他,兰溪镇不是他的,她无需 为躲避他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