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丝洞,蜘蛛无处不在》 ——评陈先发小说《拉魂腔》 记得陈先发曾写过一篇题为《盘丝洞》的散文,大意如此:每个人心里都有一 个盘丝洞,洞里坐一个妖媚无比的妖精。在小说《拉魂腔》中也有类似描写:吊稍 眉的小妖精坐在盘丝洞里,咔吱咔吱地嚼着男人的骨头——阅读《拉魂腔》,你会 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充满魅惑的盘丝洞正张着口,与你虎视,且有“咔吱咔吱” 的阅读快感弥散。那淮河边的瘫子村,那梅祠,正是一个神秘幽深的盘丝洞所在, 而盘丝洞里纠结的是一个个大大小小或丑陋无比,或五彩斑斓的蜘蛛,它们有的已 然修炼成精,有的尚脱不了爬虫的命。蜘蛛,为小说《拉魂腔》的魂魄,是那凄厉 尖亮划破夜空的最后一声“长腔”高调。 那个被灾难环伺,淮河走廊边的瘫子村,虽仍然不失为最后一块未完全受后工 业文明侵染的膏腴之地,但也在渐渐丧失它原有的深度。久远的拉魂腔已废,每唱 一回,都要以生命、热血作祭礼,那古老的乡村神秘性正一点点地被淮河混浊污秽 的水,“重金属”的大水冲刷殆尽——当然,这里也包含有作者对自己的故乡桐城 ——一个曾经的“文化礼仪之都”那“千年累积的荫凉的宿命感”(陈先发语)及 “宁静感”、“诗意性”遗失的叹惋,作为一个立意为民请命,有着天地诗心的从 乡村土地中走出来的知识分子,陈先发怀着悲壮的“西西弗斯”式的信念,唱出了 这样一曲荡气回肠摧肝裂胆的东方式乡村哀歌,一部淮河长江流域人民生活的风情 史诗。 作者以其沉重的使命感,映照和呈现了当下农民惨痛残酷的生存现实。这使我 不由得想起马尔克斯,当拉美近一百年的历史成为被神秘命运支配的历史时,表现 现实便成了表现文化,因而,在《百年孤独》中,现实与历史是一致的,并自觉承 担着延伸未来的重任。与其相似,小说《拉魂腔》以其深厚的笔力,悲悯的情怀, 魔幻的手法,无限痛楚地打通着历史、现实、未来的诸多关节。作者在小说扉页上 满怀深情地写道:万事万物存在于现世的大地;幽灵和风雨各有其遗传—— 文化制约着人类,任何写作者皆难以逃脱本民族文化精神的统摄。“《易经》 和《楚辞》为中国文化史上难以逾越的两座高峰。”陈先发曾经无限感慨地说。以 《易经》为文化源头的中华民族,衍生了辉煌灿烂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也产生了 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沈从文等大家,谁说中国作家缺乏 “形而上”意识,屈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发出了扪胸顿足指斥天地的“天问”! 确实,每一个民族的文明都以它个别的妖娆的姿态特立独行着,从这一点讲,东方 的《易经》与西方的《圣经》,两者密贴兼容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无个性,即意味 着消亡。 在小说《拉魂腔》中,最先让人着迷的就是那沿淮一带的奇风异习所幻化交织 出来的神秘气象,颇像一张硕大无朋的蜘蛛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就像小说最初 的名字《蜘蛛无处不在》,蜘蛛在这里被呈现为文化观念的圣物,像奔跑在陈忠实 小说《白鹿原》中的精灵白鹿,是啊,蜘蛛无处不在,它匍匐着,守候着,爱着, 恨着,盘踞在墙角处,血光里,门框上,梅祠里,更在大灾大难中,水火中,爱欲 情仇中,在人们的眼底下头脑中,盘根错节,恣意疯爬,咬噬,嘶喊,炼成一座灵 异凄美,令人震颤惊悚的盘丝洞—— 作者在作品中借潘斯年教授之口说:风习,有着政治影响力。小说视蜘蛛为文 化精魂,融合了淮河、长江流域的古皖文化及楚文化的精髓,表现出一种宿命的神 异的怪诞的乡村深度模式。在小说中,对蜘蛛的描写信笔点染,引子中有,故事中 有,人物身上有,如影随形,恰似鬼魂附体,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如小说开头“土匪腊八”一节:“除夕夜,在墙角点一红漆。至初七日清晨, 如果有蜘蛛结网于上,其年必有大灾”。 “梅祠”一节:“祭祠之前,必先净祠。不要撕破蜘蛛网,不要踩着蜘蛛,因 为蜘蛛是一切祠堂的守候之神物。” “废戏中的七姑”一节:“蜘蛛在网上。一只蜘蛛在死之前,只落地一次。” “穷人都是纸老虎”一节:“如果早上开门时,看见门框上有蜘蛛或蛛网,这 一天必有灾祸,不宜远行。买一挂红纸鞭炮燃放,这一忌可破解。” 蜘蛛在小说的高潮部分“蜘蛛无处不在”中,对蜘蛛的描述也达到高潮。 引子是这样的:“遭遇大灾和大冤,死的蜘蛛会复活,活的蜘蛛会飞起来。” 特别在火焚梅祠中,作了如下浓墨重彩的摹写: “蜘蛛,蜘蛛!” 听见有人惊慌的大叫着,我才注意到大火中有无数的小黑点正在窜出,爬满一 地,迅即地夺路而逃。无穷地滚动着的黑豆粒,密密麻麻,不见首尾,像一滩快速 流动的黑漆。仿佛是一般大小,仿佛是一只复制了无数只。这摊流动的黑漆流动速 度如此之快,当它经过你的脚边,你禁不住地想跳起来!哪里来的如此之众的蜘蛛? 那些平日里悬身在破败网上、幽暗祠间的仅仅是那么几只,像死了一般,它们庞大 又神秘的王国此时才被惊醒?在半空中乱溅的蜘蛛,到底是被烈火烧爆了的蛛尸, 还是真的在飞翔的蜘蛛? 甚至在陶月婷与梅虎疯狂暴烈的性爱之后,也不忘间入一个关于蜘蛛的细节: (陶)“你胳膊上咋有这么一大块淤青?喏,你瞧,怎么按它也褪不掉。” (虎)“小时候在祠堂里玩,看见一个大绿蜘蛛攀在网上,以为它死了,就去 抓它,没想到它一口就咬了过来。疼得要命,但又不出血,你说怪吧,当时,就昏 了。”这一节标题为“两个人的夜色”,引子中有这样的谶言:“被蜘蛛咬伤过的 人,会变成寡言、短寿。——”这个蜘蛛般沉默寡言的血性汉子——梅虎,已然在 劫难逃。 蜘蛛在这里已成为某种象征物,它与小说中其他的异习一样,如桃枝、猪血、 盐泥、流星、杀青节、苦艾灯盏、红漆的墙砖等等,以其特有的风土人情、生命状 貌,活色生香地绘成一幅诡异诱人“诗性乡俗小说”图景。 人,又何尝不是瘫子村这座盘丝洞里挣扎的蜘蛛。 拉魂腔刀马旦七巧莺梅七姑,瘫子村“镇海神针”梅麻三、瘫子村“贞女”省 城图书馆管理员梅红,鬻血济民的瘫子村村长兼支书梅虎,称己为“血生肉长的历 史”的嗜酒干瘦老头梅子孝,拼命打铁昼夜不息的梅瞎子,命硬耳聋的翠婶,石柱 栓床的梅二锅,少孤命苦的梅少忠——,以及被这张蛛网黏附上来的——七姑捡来 的惯会屠狗捞浮财的鳏夫腊八,来自省城的手提雨伞的民俗史学者梅红的情人—— “我”,患有严重花粉过敏症和考据癖的安徽大学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碧海云天” 浴场老板县拉魂腔剧团演员陶月婷以及硖石乡乡长王清举、乡秘书郭建辉—— 这些像蜘蛛般蠕动的小黑点,莫不在人生蛛网上宿命的挣扎着,呻吟着,有的 死了,化为灰烬,有的还活着,继续织着徒劳的网——别有意味的是,瘫子村那个 耳朵被造反派灌牛屎而疯掉,外号“飞天蜈蚣”的丫儿,许就是蜘蛛在人世的化身, 他整夜的嚎叫,仿佛无所不有而又一无所有的嚎叫,仿佛是蜘蛛吼出来的最嘹亮悲 怆的拉魂腔,最后他和那些蜘蛛们一起,投身于梅祠的火海之中——拉魂腔主角梅 七姑被一泡尿射醒的一声惊叫改变了一生的命运,人生充满蛛网般的意外,不可知 和幻灭感,蜘蛛无处不在,整部小说浸淫在一种神秘的魔幻的氛围中—— 果真是命若游丝?冷酷的现实,逼仄的人生。 “Tobeornottobe ?”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在问哈姆雷特。 “esmusssein?Esmusssein!”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米兰昆德拉在问托 马斯。 瘫子村搬不搬?作者在问读者。 谁纵火烧了梅祠?梅虎?腊八?还是王清举? 我注意到了,早在小说开篇,“我”与省图书馆管理员梅红幽会时,已有端倪 初露: “第三种可能。‘该死的纳兰性德还是范思哲?镶边宝蓝旗袍还是七分裤?生 还是死?我掂起脚尖,旋给你看?’总之,我的脑子被弄坏了,哪一种可能都是假 设的,而且全然不合逻辑。” 面对爱情和死亡,任何解释也许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切罩上了一种无可言说的 宿命感,这也许就是作者经常提到的“爱”和“畏”吧。 七姑死了,死于废戏开腔第一声的“呀嗨!”长调中—— 梅虎死了,死于父亲梅麻三僵硬的匕首,那天正是杀青节—— 麻三叔死了,他绑着石头沉了河—— 那场意料中的大洪水终于接踵而至。“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一个 诗意的接近天堂一般的村庄随水而逝。对于这段历史,作者同样借潘斯年教授之口 表达出这样的观点:“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国家,最重的包袱是她的往昔;最 大的财富,也是她的往昔。”应该看到,作者对古老乡村文化的态度是既沉醉而又 清醒的,这就彰显了他与一般的文化守成主义者的区别。在小说中,作者与潘教授 一起就“杀青”一词反复玩味:惊蛰是一年中万物新生萌芽之日,杀之而后青?意 味着结束前一年的旧生活,肇始了一种新日子?还是指不杀而难青?不完结往日就 难以过渡到新生命?——这是别有意味的,就像陈先发在谈论自己的诗歌时所说的 那样:“我要从中国之旧中生长出一个焕然一新的体系,核心是呈现牺牲的本质。” 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刻意增加了一条“乌托邦的河流”,以瘫子村的女儿梅红动人 心魄的一跳,完成了在漆黑的淮水中的洗礼,正如梅红所言,表面上看起来,这洪 水又脏又浊,当你的眼睛埋入水底时,你会发现的这水的黑。也许,只有置身其中, 才可以真正完成新与旧的交流、蜕变和对接。 小说中随处可见对农民生存处境、生命状态的描写,活画出当下中国乡村的灵 魂。活跃在小说里的人物,莫不充盈着博大、洁净、丰富的情感,他们敢爱敢恨, 敢于担当,喷发出浓烈如火,绵长如水的原生态的生命激情。这些挣扎在后工业社 会天灾人祸里的农民,他们遭了多少的罪!作者每行笔到此,忠实,沉痛,缓慢。 如妓女小唐一笔笔算着庄稼账:“一亩田,双季稻产820 斤,扣掉种子、口粮220 斤,卖600 斤能得260 块钱,一亩田的化肥、农药、地膜、柴油得115 块,税和费 得108 块钱,净挣37块钱。我死也都不会忘了这个帐。惨不惨?还不够你们这些有 钱男人买一打高级避孕套呢。”令人心酸的是,这个肥臀后刺两只毒蜘蛛的乡下妹 子的第一笔卖身费,竟是寄回去给弟弟交学费。而村长梅虎为了缴纳村人的税费, 不顾生命危险去废弃的屠宰场找血头卖血,盯梢的陶月婷只得在一边买烟麻醉,作 者无限悲哀的写道:秘密的血被抽空了——而此时读者眼底宛然安置了催泪弹。小 说结尾处,写到了在洪水的堤坝上一幅“灾赐人闲”景象,有就着咸货喝烧酒的, 有娶媳妇的——显示了一种农民式的生存哲学和智慧。我们的农民兄弟,多像那缀 网劳蛛,昼夜勤作息,千辛万苦的织,风雨来了,水火来了,网破了,家没了,咬 咬牙,不泄气,一切从头再来,再泥一把水一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讨生活。那 份隐忍顽强的毅力,安天乐命的达观,如蛛丝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无比,这正是 中国农民特有的美德,是中华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自然伟力所在。而且,中国农民 世世代代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脚下的土地里,安土重迁,守土不离,就像蜘蛛只 能永在网上一样。作者陈先发,这个虔诚的地之子,把自己和土地,农村,农民紧 紧地连在了一起,作为一个长期关注“三农”工作和淮河流域生态情况的新华社记 者,他的一系列关于中国农村问题系列调研报告曾参与推动政府决策,其中有关 “失地农民利益保护”的条款还写进了宪法修正案。记得有一次作者提到,他想到 一个县去做一个有为芝麻官,切切实实为他深爱的农村、农民做一点事。他太熟悉 他的农民兄弟了,他们的悲与欢,爱与恨,他们的诚恳,善良,隐忍,勤劳,剽悍 以及愚昧,狭隘,守旧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翻开小说《拉魂腔》,读者心里止 不住一声长叹:夜晚的大地和村庄多么安宁,这“天蝎星映照下的悲悯人世”呀! 小说《拉魂腔》无论从思想和手法上都具有无可比拟的实验性、现代性。小说 的结构也是“蛛网式”的。小说里的人与事结成了一座庞大迷离的盘丝洞,大故事 中套小故事,大盒子里藏小盒子,盘丝洞里的大小蜘蛛都有各自的丝要倾吐,交织 成不同的经纬面,而又纲举目张,牵一发而动全身。小说中采取了多角度叙述的方 式,有时是“我”耳闻目睹,有时由梅红来描述,有时是陶月婷在观察,有时又是 全知全能视角,有时是“我”冥想的梅红和潘斯年教授的视角,有时是“我”母亲 在回忆,有时却是梦境描摹——在讲述故事时,作者还有意使用了一些叙述圈套, 使文本相互消解和嘲讽。比如:对淮水边的村庄、人物、风习,精鹜八极,视接千 载,极尽杜撰之能事,只要吻合农民的生态即可,而对于与乡村社会相对照的城市 生活,却务求严实,不少地名,“安徽大学历史系”,“古井赛特商城”,“碧海 云天浴场”,都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读者一步 步的陷入博尔赫斯式的叙事迷宫里。陈先发不愧为一个讲故事高手,叙述大师,他 的作品,是不好用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或普鲁斯特的“双重结构”来简单丈量 的,其小说是一多声部乡村魔幻主义的宏大乐章,一如淮河灾难性的洪峰,挟着风 雷和泥沙,裹着生命的嘶喊,不管不顾的直冲下去——除了故事和结构,这部小说 最能引起阅读快感的还有语言,这颇似蜘蛛般的语言,散发着一股蛊惑的光芒。那 些语言的蛛丝,随意的飘拂,具有很强的吸附性。作者陈先发是个杰出的诗人,唯 美主义者,讲究炼字炼句,坚持以写诗的精神来写小说,力求字字不可置换。除了 在小说中娴熟的使用热辣的乡间俚语外,还使用了许多有嚼头的诗化语言,如对雨 的描写,对女子微妙心理的刻画,对性爱激情的点染,对拉魂腔曲调的描摹,对官 场世相的扫视,笔力所及,幽默清新,如鼓点一般沉着有力,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 爆发力奔突而来。作者成功的把语言的通俗性与文学性统一起来,既有浅近文言的 简约凝练,又有口语的生动活泼,还有诗性的趣味盎然,形成了干净利落,鲜活纯 熟,朴讷传神,极富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语言风格,构成了其风格鲜明纯正汉语品质 的“乡俗诗性小说”体系。马克斯- 布罗德在评价卡夫卡的语言时这样说:“这种 语言是火,但在燃烧之后决不留下烟灰。它具有无限空间的崇高,然而又随着它所 创造出来的事物的每一个颤动而突突跳动。”小说《拉魂腔》中,起伏跌宕的就是 这种具有极强穿透力、杀伤力的语言,形成文本独特的节节刚健峭拔、层层溢美流 芳的“召唤结构”——这里,有座盘丝洞,蜘蛛无处不在。 何冰凌(安徽大学文学硕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