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姑 万事万物存在于现世的大地; 幽灵与风雨 各有其遗传———— 在亡者的耳中塞上泥土,她就能听见人世的亲人说话。用苦艾灯盏薰一下她的 脚心,她的魂就忘不掉返乡的的路。 ————沿淮风习之一 七姑出殡,碰上了一场秋雨。 堤上,扯起白条子招魂幡的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地有两里多长。打头的尖腮婆 子朝路上撒着盐粒。照沿淮七十二乡镇的说法,盐的烟火气重,压得那些在荒郊晃 荡的野鬼不敢上前,刚逝的人能落个安生。玻璃罩内的莲瓣明烛,映照她的阴间之 路。《佛说莲花落》。围着棺木的两个女人,朝地上甩着船形的纸鞋。纸鞋不能是 素净的,必须沾点泥土。这也很有讲究,据说阴世的河水,由人世的眼泪一点一滴 凝成,一个人死了,为她而哭的人很多,她必须踩着这种船形的纸鞋,才能不被淹 没。死亡被滑稽地虚拟着。每年的清明节,当后人祭祀焚香,纸鞋上的泥土会指引 她的灵魂返乡。穿越漫山遍野的杜鹃。 硖石乡,往西北去一百一十余里是河南省,往西去九十余里是鄂、皖两省交界 的天堂寨群峰。从桐柏山区跌宕而下的淮河,在此与大别山蜿蜒泄下的淠水、史水、 杭水訇然相汇后,出山入垸,戾气全消。像一个男子突然绝了他火蘸蘸的性子,一 下子沉郁起来,侠骨去后只剩那九曲迴肠。民间就有说法,说在硖石乡境内汇合的 诸水,总有一条是母的,要不,这淮水怎么一下子就温驯了下来?进硖石乡时,诸 水激沫扬沙。宫颈糜烂。出硖石乡时,只一条河陡然变阔,和蔼东去,蕴生出下游 旖旎的万千气象。子宫浩荡。换句话讲,硖石乡是数水纵性交媾、挫骨重生的地方。 自古,硖石人的性格就不同于外乡,连天气也是一样。像这场秋雨,绵着劲子落了 半个多月,没有一刹的缝隙。晴起来也一样,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人直晕,地焦唇裂。 硖石的一切,透着种大悲大喜的味道。 秋雨落在七姑丈夫麻三叔灰白的头发上,湿发紧贴头皮,让这老头显得更加地 枯瘦。他死松枝般的长脖梗子上,暴出的筋脉像一堆大青蚯蚓纠缠着。皮上点点老 年斑就像那蚯蚓的粪便。他手扶棺尾,和捧遗像的养子腊八紧挨着走在一起。七姑 嫁到硖石乡的瘫子村时,填补的是麻三叔的第三房。这一带乡间有着“结发的妻子 热、续弦的娘子寒、三房的妾命荒”一说。意思是,头妻往往有个旺夫的命,死搂 活抱地厮守着,是理所应当的。二房就要稍稍疏远一点了,否则那男人尝不到好果 子。而三房的命多数是块渗苦水的薄田,一年种个一茬、两茬的就够了。和三房守 得紧的男人,夜间极其无耻地大晃个骻骨磨着钻头。“嗯,像合欢的畜生”。这是 要损寿的。从常理上推测,娶到三房时,男人难免年老体衰了,避着一点,也算有 理。偏偏这麻三叔只比七姑长三岁,避得急了,两边都口干舌燥地心乱。但规矩毕 竟是规矩。硖石乡的人自古不坏规矩,平常的日子里,七姑和麻三叔便不住在一个 屋。他们住在隔得很远的两座房子里,一个村头,一个村尾。七姑和鳏夫腊八住在 一块儿。 这腊八生得又糙又壮。他的肩膀和麻三叔的下巴一般高,但他的头顶和麻三叔 的头顶也一般高。腊八石碾子一样的脑袋直接嵌在了宽大厚实的双肩上。有人说, 这爷俩的样子长拧着了,犯忌。据讲女人们喜欢腊八这种相,没脖子的男子,肠子 里没弯弯绕,脑子缺根筋,过日子省心。说来也怪,缺了脖子,倒像敢于对丑尽了 责。而少了别的器官,便横竖不占个巧。可腊八偏是个鳏夫。麻三叔一声不吭地走 着,除了咳嗽,他可以熬过春夏秋冬一个整轮回也不吭一声。腊八却把嗓子嚎得哑 掉了,他有个怪毛病,一激动,牙根子就死痒,就得往牙口里塞上硬东西。七姑遗 像的小木框被他撕掉了一个角。腊八的嘴角直掉着木渣屑子。但似乎没人听得见他 的哭。照硖石的规矩,送葬的队伍轰闹得越凶,死者的棺上就越有哀荣。 只可惜秋雨绵绵不尽地落着,鞭炮不能炸。好在这一天的送葬队伍里,来了一 个不邀自到的拉魂腔戏班子,比炸炮来得热闹。拉魂腔,俗称又叫“打秋风”、 “铁檀香”,在淮河人民的心里,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戏种,书上说它揉进了北方戏 的沉猛和南方曲子的妖媚,唱起来,软的硬的都入了瘾。在皖北、豫东、鲁西南一 带,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唱拉魂腔。只是这些年,靠卖戏为生的戏班子全凋零了, 能唱原汁老调子的人越来越少。偏又都爱唱,渐渐地就没了个正调。七姑办白丧之 礼,本没想着请戏班子。可就有硬生生撞上门来的。唢呐吹的是《月下尸》中的一 段,调子凄厉、悲凉,讲的是西楚霸王和虞姬夜间巡察,看见兵士们横尸满坞的场 景。曲调中充溢着一种绝望的感情。那唢呐声真个是响遏浮云,不像是从八个汉子 硬绷着的腮帮子里迸出,倒似有一条巨蛇甩着金属大镣链的鳞片在雨之上的云中豁 命地狂扭。蛇尾的余响,在阴暗的低空中拖得很长,很长。戏班子来自寿县,霍邱 县?还是河南的某个偏远的小县?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听说这个小草台班子本是 早散了,铁笛铜箫都落了锈。但这次瘫子村死掉的不是别人。这次死掉的是淮河 “南拉魂”戏祖师爷班主梅修山的闺女,名动四省的一个旦角儿。老一辈拉魂腔的 听客,谁没听过“七姑不到是瘟台”这句话呢。可七姑二十多岁时就从戏台子上失 踪了,这沿淮半搭子天的拉魂腔场子,全成了犯瘟的病戏残台。本就是在残阳衰草 中红透了天的一个戏种,如今又在残阳衰草间败落了。老一代的看客眼早封了、耳 朵早锈了。突然地,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长时日,从硖石乡传出七姑逝去的消息,许 多人恍恍惚惚地像刚从一个梦中醒来。 七姑的棺木将被葬在沿河斩龙关外的青迢岗上。 从河的北岸看,平塬上突兀隆耸的青迢岗,像一块巨大又苍翠的遮羞布,挡住 了南岸许多茅屋破败的村子。斩龙关上共三十六条水归入淮河。也就是说,在遥远 的八百里外的河南郸城屋檐落下的一滴雨水,最终是在这里纳入淮河东逝的正途。 青迢,是斩龙关一千多个村村镇镇的顶点。这青迢岗,也叫“丢魂岗”。这名字有 个来历,说是一个没结婚的青头郎木匠,夜间从外村做完活回家,在漆黑的田埂上, 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扭着个腰,拎着筐走着,木匠三步并两步地凑上前跟她搭腔。 那女子却不回话,只是半偏个头冲她妖笑,煞白的牙齿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着碎光。 她笑得木匠一颗心怦怦地乱撞,终于攒足了劲想横腰搂她入怀,手一伸哗地抱过来, 想从影子里划过一样,没往邪处想,索性把工具包挂脖子上,两手合拢地搂过去, 却将搂住了一团雾气。她就在雾气中妖里妖气地笑着。小木匠猛呼着奔逃回屋,当 晚就病塌掉,没几天就死了。虽说撞鬼的事为青迢岗落了个外号,却不损害它的名 头。照地势,这岗上虬松挺拔、俯瞰诸水,倒真不愧是四省罕见的一块风水旺地。 数百年间葬于岗上的人,须经各族族长们合计点头,才能入土。瘫子村梅氏本是沿 淮大族,七姑又曾是一个有名的戏子,葬在这,倒没费太多的口舌。 入秋的淮河,一个劲儿地枯。从青迢岗头远望,许多河段黑渣渣的底床,从白 水中窜了出来,河面又撒着性子地时宽时窄,像被野狗乱啃过的一截截白树皮。每 年初秋,总有大批褐羽丹顶的鸟群,南迁时在此驻足小歇。鸟去了,此时的河滩上, 只剩下大片肮脏的残毛断羽。苍穹下,河滩开阔、荒凉得让人发呆。滩子上有一群 觅食的野狗,窜来窜去地在泥沙中刨着,偶尔地从泥中翻滚出一截骨头,嗅嗅,又 绝望地弃下了,估计只是别的死狗的遗骨。一些狗的肠子从肛门、从肚角拖出,像 肮脏的绳索。连绵数百里的护岸柳树落净了叶子,雨中愈显黝黑的苍劲树干,连接 成无边的肃穆的寂静,铁一般地牢不可破。枝头立着几只呆头呆脑的黑鸟,像几个 莫测高深的虚无主义者。堤上,孝服移动着的白色、唢呐的呜咽,葬礼的喧哗,仿 佛与这里毫不相干,幻影似的。就像是人世与天堂无关。 在送葬队伍中,我是唯一一个拿着木柄纸伞的人。作为一个涉猎不深的民俗史 学者,我寄居在瘫子村七姑的家中已有一年多。因研究之需,淮河一带的许多掌故 和风习我已烂熟在心,但这一天,还是不经意地冲了忌。我被一个村民善意地低声 告诫,千万别撑伞,这一带的老百姓不愿和死去的亲人散(伞)开。是啊,是啊。 我把纸伞紧紧夹在腋下,冒雨和麻三叔并肩而行。有时,我会扭转头去看他的脸。 秋雨中一张如此刻板、枯虬,叫人难忘的脸。在我后来的每个回忆中,这张脸总能 清晰地闪现。有一次,我梦见无数脸孔摞压成一本厚厚的书,记载了我经过历的每 一个人,熟悉的或是陌生。翻到最后一页,恰是这张脸。刀刻一般的线条,从纸背 上穿透过去。在他死前,他从未笑过一次,所以让我踏实。如果他大笑,我会被这 张脸的扭曲和变形吓倒。或是很快地将它遗忘。木质的沉默像这场秋雨不留一丝缝 隙。一年多的时间,留给我太多有关七姑的细节。我是个注重细节的学者。我想, 七姑死了,或许就像我一样吧,这个倔犟老头心中的许多死结,这辈子恐再难解开 了。 我至少知道这些死结中的一个。平日里,七姑有不少怪习气叫麻三叔憋闷。比 如,她有洁癖,旧椅破桌子给她擦得掉层皮,仍是没完没了地擦。农村的人哪有这 闲心讲究,有时候亲戚们来了,吐口痰,甩甩鼻涕,七姑就叉着腰撒火,叫人家脸 红耳赤地难堪着。好在两人不住在一起,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还是个鸡毛蒜皮, 有一件事怪得真叫麻三叔难以启齿:每逢夏日,夫妻要行房时,七姑总软磨硬泡地 逼着他到堤上的破土神庙中,每次总要行一个奇怪的程式。她教麻三叔粗暴地抡起 她,往霉味刺鼻的后殿厢房的草铺中猛地一扔,要哗地一下撕开她的碎篮花对襟小 汗袄。她总是穿着件棉布的碎蓝花对襟小袄。然后再做那实在的硬活儿。行次房, 就像做次贼,悄悄地溜着避人。更要命的是,整个蓬蓬勃勃的过程中,七姑绝不许 麻三叔出一丁点声儿,牙口要擤紧,一嗅着他嘴里的焦旱烟味了,七姑立刻就会败 了兴致。刚开始时,三叔琢磨着七姑中啥邪了,死说活讲地不肯做。经不住七姑黑 灯瞎火中的媚劲头,笨手笨脚地演了头一遭,不想自个儿竟也犯上了瘾。“操!真 烂。”比在家中木床上果是畅快淋漓多了。依旧是觉着太怪了,又一想,人家毕竟 是跑过大码头的名角儿。久了,忽觉得榆木的脑子透出了点亮,看着她紧闭着双眼、 无限沉醉的一副受用模样,熬不住地要探个究竟来。七姑却总是板着个脸,一字也 不吐。麻三叔的牛脾气给拧出来了,先是摔盆子砸碗使脸子,后来索性抡起斧头, 将家中那张洞房花烛的雕花婚床劈了个稀巴烂,最后楞剁掉了自已的半截小指,仍 是蹩不出七姑的半句话。渐渐地,两人就疏了。麻三叔想修和,暗地里托人请来神 婆驱邪,想让七姑丢掉怪性子,却总没弄出个好成果。 深埋的谜底有时却无辜地献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虎背熊腰的腊八 喝得大醉,我跟七姑一个抓头、一个抬脚地费尽周折,给他弄上了炕。我们在煤油 灯下歇息时,无端端地,七姑突然盯着我说: “鸭儿,你不是老缠着要问戏班子的底吗?今天就给你说透了。你可怕犯困哦。” 我在桐城家乡的乳名叫作鸭儿,老辈的人都这么喊。七姑怕是家乡以外唯一一个这 样唤我的人了。 “好哇,好哇。”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 一直讲到了第二天天色出青。蝙蝠翅膀一般的青。屋内早已是油尽灯枯了。终 了一句话,七姑说:“这件丑事的枝枝桠桠,就掀给你一人瞧了。哪一天我死了, 也到底在这世上留下了个清白。”对这句话,我一直挺不解,仿佛总是有些玄机没 参个通透。 1944年盛夏七姑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保住个清白的身子回到父亲的祖籍 地硖石乡瘫子村。那年淮水溃堤,从河南的郾城、临颍经安徽的阜南、颍上、凤台、 怀远、寿县、霍邱诸县,直达江苏洪泽湖边,八、九百里的淮河中下游堤段,纸扎 的一般被撕出了千余个豁口子。平日里硬实板结的夯堤成了一段段的朽木,漂浮在 一眼无涯的浊水里。许多村子上至垂暮的翁妪,下至呱呱才坠的新婴,无一掉漏的 被洪水卷走。河中遗尸百里相接,岸上饿得兽性大发的村民们易子而食。《寿州水 志》中曾记录了这样一幕:“闻决口,同向高处奔避。夫抱七岁之男,妇携四龄之 女,行甚迟缓,浪头扑至。夫乃弃七龄之子,且命其妻亦弃子速奔。妻不忍。夫乃 夺四龄子欲骤弃之,幼子闻言大恸,紧搂父颈。哭成一片之时,共为洪涛掠去。捞 获尸体,父与幼子仍互抱未释也。”想一想,那个惨状真叫个怵人。 偏偏又逢上了战火。从颍上往北约两百里,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血拼鏖战的一个 大战场,刚打完几场大仗,断堤上不时跑过惊了魂的逃兵,像瞎了眼的苍蝇。21 岁的拉魂腔旦角“七巧莺”混在哭天喊地的灾民堆里,漫无目标地跟着人群乱窜着。 仿似没有了血,没有了肉,只觉得皮缠着嘎嘎响的骨头在那里昏沉沉地奔着。跑着、 跑着,忽听得远处怦地一场枪响,或是有人扯着哭腔道:“堤断啦,快退呀”。大 家便又掉转头来一阵子乱窜。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在峡山口的一个村唱戏时,刚清 罢场子,脸上的淡装薄漆还没来得及卸掉,就听得屋外咚咚咚地有人疯跑,大叫着 堤垮了,洪峰头扑来啦。来不及跟帐篷里的爹招呼一声,她撒开腿就跟着跑。到了 岗头再看时,花红籫绿的戏班子早给洪水卷得没影儿了。一个紫红色的牛皮鼓在浪 尖上翻滚着。 一路上是被牛蹄马足踩得变形了的死婴;一路上是被剥得精赤条条的榆树干; 一路上晃动着吃了太多榆树皮、楝树皮、苋草根而变得青紫发亮的浮肿人脸。谁的 稀粥要是泼在了堤上,马上就会有人一群人呼地趴到地上,连粥带沙子地啃吃下去。 他手上拎的粥罐若是撒得慢了点,难保会有饿急了的人连他的手指都要啃断。有时 坐在堤上,眼睁睁地看着浊水中漂来浮尸:中间一段腰浮在水面,头和脚都垂在水 下。她想,原来人的骨头这样轻贱呢。水往下退时,一些尸体便卡在了岸柳的树杈 上,经水泡多日的头颅肿胖如斗,烈日一晒,会爆出嘭的一声巨响,流出浓汁。很 快也会被乌鸦啄食得只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 七巧莺的胃浅,裹在腰带里的几块干馒硬得像黑石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吃, 倒是挺过了半月。她倒不怕饿死,她存着另外一颗戒心。她用锅底灰掺些黄泥浆, 斑斑点点地涂在脸上,用上了上戏装的功底,一脸的麻坑和烂疮让人见了要避一避 的。死是轻的,在戏里死了千百回了,留个清净的处女身子回乡,是她这年夏季最 大的愿望。 一天夜里,七巧莺在一间旧龙王庙后殿僻静的台阶下钝钝地睡去。那样的年月, 反正是逮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就能睡去,逮着能填掉饥的东西都能吃掉,榆树根、 观音土最后都成了稀罕物,否则你就很难剩着条命。本就没怎么睡熟,忽然一股子 又腥又刺的热水啪地一下射到脸上,她激淋一抖就醒透了。“挨千刀剐的————”, 她一边尖声骂道,一边慌了神地用袖子去抹脸。锅底灰呛到了眼里,辣得眼珠了要 爆裂了。 那个弓着腰撒尿的黑影掉头就往后跑。猛地,他怔了一下,“挨千刀剐的——”, 这在戏台子上锤炼了十八年的一声长调花腔,是如此不同农妇们的粗涩嗓门。在弦 月幽深的后庙里突然冲出,太不同一般了。是股子幽怨含怒?透着刀锋转身的宛转 劲儿,有点瘆人。多年后,七姑悲哀地对我说道:“哪成想那么多啊,这无意甩出 的一声花腔,毁了我的一辈子。” 为什么那么快呢?她火头上揉着眼珠子的手还未放下呢。为什么那么快?那黑 影像箭一般地窜到七巧莺身旁。她感到身子猛地一轻。那人呼地一下抱起她跑着。 救命啊救命啊,她高喊道。殿前殿后的沟坎里睡满了灾民,没一人应声。这年月最 不值得耗神费力去救的,就是命这个东西了。她一边绝望地嚎着,一边在他涂满泥 渣子的膀上拼命撕咬着。她仰面朝上地疯叫,惊得眼珠子肿涨的眼眶里,湛蓝夜空 的星子刷刷地跑着。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一个字。他将她猛地朝殿中的一堆干草上一扔, 卟地一下就扯破了她的碎篮花对襟小袄。七巧莺头一歪就吓晕了过去,但立刻又被 下身剧烈的撕痛搅醒了过来。一根铁钻子楞头楞脑地冲进了她的体内,带着血欢叫 着。她感觉到它的扯筋拽骨的欢叫。她又感到那不是一根铁钻子,而是一根直条条 烧着的烈焰,在那隐秘处吱吱嘎嘎烤着她的肉。她的肉烧焦了,慢慢地卷了起来— —只有疼,一下一下绞她的心与肺的疼。他用两只手死死卡住了她的手,像座山一 样压在她的身上。他深深地埋着头,胡乱地咬着她的脖子、耳根、领子和头发。在 最后的痉挛中,他的头又冲到她的怀里,撕咬着她的乳头,一种爆裂的疼从乳头炸 开了。她感觉到自已的乳头被咬碎了,血嘶嘶地扑进他的嘴,和他舌尖的盐碰撞在 了一起。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仿佛从一个昏暗又漫长的梦中醒来。一醒,全身就扯着抻着地一块儿疼。她睁 开眼,看到那人竟然没走开。这畜生竟敢不走,戏里也没这样贼胆包天的人啊。她 想扑过去杀了他,一股怨怒从心尖攒着向上冲,可没冲到胸部又倏地缩了回去。一 根羽毛般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骂,声音竟然也攒不起来。她想哭,也是憋得泪水 呼呼地淌着,一点响声也发不出。她无限绝望地盯着他。 他坐在一个矮台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弯弦月静挂蓝澄之上的谧静窗 外,霞青云淡。她躺着,泪水咕咕咕地朝外涌。不知过了多久,窗口已看不见那轮 月亮了。他依旧那样安静地盯着窗外,像个哑巴。开始她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侧面, 脸在阴影之中。整肃的军装,皮带勒得很深。领口扣得紧,瘦削的脸,下巴朝前凸 出,很尖锐的轮廓。仿佛是下半夜,月光偏移,她一下子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眉眼。 碰到他的眼神的一刹,七巧莺的心好像被一盆热水猛地烫了,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 这双眼是如此的安宁柔和,透出婴儿般的清真光泽。右眉上的一条刀疤斜着劈下, 一直划至耳边。奇怪地是,这条刀疤没让他的脸沾上一丁点凶气,相反使他黑蘸蘸 的眼珠更加深邃明澈,温驯中仿佛藏着羞怯。这是一双长在野兽般淫贼脸上的眼睛 吗?七巧莺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心渐渐地软下来了。世间哪有这一曲?“狗操的七 巧莺。他就是个生大疮的狗。我也不啥个好淑女。”她暗暗地诅咒。一直到他起身 离开,七巧莺死勾勾地盯着这双眼。她想挣扎着起身,但又被身上火燎般的灼疼压 了下去。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偷窥,木刻般的脸稍微扭动了一下,但很快安定了下 来。他起身,头也不回,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袖子的草屑,整了整领口,又轻轻 跺了跺脚,消失在殿外的茫茫月色之中。 1944年的整个夏季,拉魂腔刀马旦七巧莺在淮河中游的各段断堤上盲目地 游荡着。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已经疯了。有时夜间,她独自躲在积着腐尸和蛆虫的 堤下,哼唱着《孟春还魂记》中的一些段子。唱的是王宝钏嚼冰咀雪苦守寒窑十八 个春秋,等着一个身披生锈铁衣的男人归来。唱着,独自痴痴地笑了;笑靥未消, 又哇哇地傻哭着。八百里的洪水,渐渐地退了,她煮着各种野菜吃,吐一口的黄疸 水。也是旧军服的那种土黄色。她想找到他。一个她再也不愿叫他畜生的小逃兵, 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原谅了他。堤上的灾民窝棚拆净了,人散尽了。她又抚摸着自 已的肚皮,巴望着能涌出口酸水,留下那个孽种。然而,一切都没有遗下。她像孤 魂一样在凤台、蒙城、颍上诸县游荡。一天夜里,在堤上未烧尽的篝火堆边,忽然 地听到一个襁袍中婴儿在哭,她奇怪地想起他的眼睛。等到天明,仍不见人来。她 将这个婴儿带回了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 这个孩子正是现年五十二岁的鳏夫腊八。 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的拉魂腔 女人在流星之下梳头,其夫会暴毙。 ————民间旧说之一 去年春天,我被我的恩师、安徽大学历史系的姜斯年教授折磨得疲惫不堪。 曾有医生说,姜教授患了一种罕见的花粉过敏症,一入春,脑子就抑不住地亢 激,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异事。比如,在一次关于朱明王朝因何迁都北上的学术辩 论中,他与同修史学的校长闹僵了,一向谦恭怯懦的姜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狠 狠地扇了校长两记耳光,并将一瓶墨汁慢慢淋在了校长银白的头发上。你说你把墨 汁泼别人脸上倒也罢了,偏偏你要气定神闲地慢慢地淋!怪的是,你越是气定神闲, 那个被你抓住侮辱的人越是丝毫没有还手的勇气,他需要抓紧时间思考。这件事让 全校震惊。再比如,他在课堂上一讲到荆柯、嵇康、谭嗣同、陈独秀这几个史中人 物,就禁不住地嚎啕大哭,在满室弟子的目瞪口呆中,掏出脏兮兮的刺花布巾擦泪。 所以,春天的姜斯年教授是无限孤独的。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跟他争辩。他在 寂寞春深的小林子里散步,只有幽落的鸟鸣伴着他,只有冒着腥气的鸟屎敢溅到他 的白发上。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据说,他也搜过一些偏方煎药吃,而且还作出了 一个清醒的决定:到了春天,只饮酒、漫步,不做学问。刚进大学读书的那个春末, 站在姜教授小院中大株白簇簇的夹竹桃花下,嗅着从那烂了角的木格窗中飘出的中 药浓香,我一阵阵地晕眩。我想,这果真就是我梦想中的历史界名宿的小院子。姜 斯年教授在夏、秋、冬三季都算个严谨的人,也只在这些时候他才肯往学理中深究。 没料去年春天的姜教授却一反常态。他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蒙尘多年的旧课题 :《明末至1950年淮河中游的民俗史》,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我撂下杂活, 投身其中。这本是他早就废弃了的一个学问。早年为之累积的一些资料典籍,纸质 已发黄变脆,用力一抖,边边角角就化成了簌簌飘散的碎渣。为何现在要去刨这个 老底子?偏又挑了个夹竹桃茂盛得邪乎的一个春末,这确实让我吃惊不浅。有人猜 测,“墨汁事件”后,校长故意要找一些难出成果的课题为难姜教授,可我知道这 不合逻辑,即便校长如此,宁折不弯的姜教授也不会轻易受命。 起初的谈话并不多涉课题。他只是每天黄昏时,把我拉上他红砖缠绿藤的小阁 楼,让我读那些旧纸上的“拉魂腔”戏词给他听。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这个短命 的戏种。夹杂着太多乡间俚语、田头淫词、奇风异俗、古涩名称的戏词和旁白,读 起来相当地拗口,我念得结结巴巴,又始终入不了戏中的境界。戏词中充斥着“女 人在梳头时看见流星,会变成寡妇”、“女子鼻尖有藏黑痣,会克夫弑父”、“除 夕看见青狐狸,来年必有横祸”之类稀奇古怪的插语。姜斯年教授显然对这些戏词 已是烂熟,闭目倾听之时,也不断地指出我的错处。听着听着,他会激动地从竹椅 上跳起,踱到窗口,眺望着远处。血色的夕光漫射进屋,照着姜斯年教授雪白可鉴 的头发和清癯的侧面,让人不免生出一股苍凉的敬意。一天,也是这样的站在窗前, 他突然一下子唱了起来。老实说,他的调子稍一拔高,就露出一种变态的女腔尾子, 像刀片刮得我的耳根生疼。他穿着件异常肥沃、全不合体的黑白纹理的裤子,松松 垮垮,样子可笑。怪的是,他唱的竟全然不是我正在辩读的戏词。是的,他并不在 倾听。他也似乎毫不理会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在昏黄的窗前唱着,这样一段戏词: “天下女子的命呀—— 全是那个黑呀。 就像黑夜里安放的黑炭和黑漆呀。 一张木桌转呀转, 安放着爹的黑炭、 娘的黑漆呀—— 哥呀, 你这个负心的汉子, 从我的肉中 剐点血呀, 把你的人养大; 从我的奶中 剐点汁呀, 把你的根喂壮; 从我的身子上, 剐条骨呀, 劈成根柴把你的脚烧暖! 哥呀, 你这条毒心的汉子, 生就生在那淮河的舟上, 死就死在那淮河的舟下呀。 天下女子的命呀———— 荒荒地就转着那一个字哇。“ 在我记忆所及的拉魂腔七十多本戏中,并没有这一段词。我听出了这段女子咏 叹调中又浓又重的宿命气息。我从未听过拉魂腔戏,照我的推析,与这段词匹配的 最佳乐器应是埙、箫一类土生原汁的悠长调子,吹奏出荒凉与深渊般的命运。只可 惜,小阁楼中唯的寂静的夕光为姜斯年教授伴奏。看着他浑浊眼中隐隐泛出的泪光, 我的心也跟着战抖。他的灵魂定是在这歌唱中回到了他深不可测的往昔,触摸到了 一个清新可闻的脸庞。这就是淮河边上古老的调子么?我把记忆中那些破落衰败的 农舍、灾难的景象、麦子和一张张没有名字的粗糙面孔打乱在这词里,拆分了,又 拼装契合起来。一种宛若新生的感动震摄着我。我在内心斥责了自已读戏词时的油 腔滑调,斥责了暗存的对姜教授滑稽之态的讥讽。我得承认“墨汁事件”加深了我 对他的敬重。 第二天,我的导师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突然恢复了往年深冬才会有的冷峻风格。 他递给了一撂子齐刷刷的资料,说,彻夜未眠哦。他说,四十年了,我总算找到这 个巨大课题的入口了。你要理清淮上民俗的嬗变,不钻进拉魂腔是搞不通的。拉魂 腔戏就是它的精魂真魄。你想想,洪灾一至,大村小寨荡然无存,许多的民俗也都 随着东逝入海了。你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实物之证?好在这民俗像韭菜是一茬接一茬 的,生生不息,在一曲接一曲的戏中保存了下来。要掘这民俗的死证,我看在这拉 魂腔的戏词中是再好不过的啦。要找活证,喏,挖挖这两个人。我翻烂了图书馆的 旧典残书,只搜出了这两个人,真的是大有嚼头哦。无论如何你得吃透这两个人。 我知道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地融进了姜教授领来的这两 个名字中。历史学者的日子总是被垂直降临而至的“名字”篡改着。 [ 梅修山] :1904年生于寿县垂岗村。2001年最新考订版的《寿县民 间艺人述略》中另一说,生于一个叫渔梁坝的小镇子。父母早逝,幼时无名,绰号 “小野獾子”。调皮、胆大、匪气重,常扮神弄鬼,能配制土炸药,曾独自设计炸 死夜间袭村掠户的贼盗两名。嗓子好,喜唱野调,颇受村中各户爱护。11岁时, 被一个嗜赌成性的族叔卖与外村一个大户做家奴,伺候瘫痪在床的方姓私塾先生。 因本性至聪至纯、伶牙利齿,又身世至苦,颇得主人之心,赐名梅修山,授之笔墨 诗赋,过目成诵。方氏祖籍鲁南,酷爱柳琴戏,口授修山《武家坡》、《水长逝》 等老调曲目,让其在榻前院中演绎。方氏殁后,修山纠其家奴,变卖家产,自创 “南拉魂正阳戏班”,并自编《七吊钱》、《云鬓误》等名剧,转演沿淮四省上下, 爆极一时。据《正阳关梅氏逸事》一书载,梅修山平生重义,一日,戏班中的青衣 “小桃红”被蒙城县一豪绅强掳,欲纳为妾,修山孤身往救,于堂上自断一臂,血 溅四壁,神色自若,气镇列绅,救回女弟子,并自此不再登台。另据该书转引梅修 山的自述,他一辈子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创了南拉魂戏班,二是夜闯安徽省总督柏 文蔚的书房,乞求拔银,将座在淮河河道中的祖籍地“瘫村”搬迁上堤,柏氏当即 拍案首肯。至于银子是否拔到,诸书皆语焉不详。梅修山在1944年淮水灾后失 踪。一说是柏文蔚被一戏子所制后备感羞辱,秘令家丁卫士追杀多日,将其击毙。 一说是多方努力搬迁“瘫村”不成,失望厌世,在天堂寨一带剃度为僧。还有一说 是常年忧愤,每日必醉,醉后失足淮水中淹死。 [七巧莺]:1923年生于寿县正阳关,梅修山与方府褓姆所生之女。天生 命硬,落地之日即克死其母,梅修山借得八村百余户的孕妇乳汁,将其喂养。8岁 即学戏,资质秉赋异常,戏词诵读一遍,即可登台献演。长大后美貌非凡,身手矫 健,扮相、唱腔、甩袖、水步、武戏诸功一时无二,后成南拉魂戏班当红旦角,班 中人呼“七姑”。据《正阳关梅氏之乡村遗书》(历史系姜斯年教授一旁红笔加注 :毕竟是本野书!)中描述:七巧莺生就一副顾盼生泪的吊眉梢,喜穿凌波微步的 小芒鞋。她登台时,百里之内的纨绔弟子纵马聚集,奉金呈翠,竞相献礼。为了博 七姑一笑,倾尽家产的大户子弟不计其数。最知名的唱本是《还魂记》,演出时场 内泪飞作雨,其鼎盛局面百年罕遇。其父失踪后,七巧莺不再开腔登台。1944 年灾后去向待考。一说被兵匪掳走,一说嫁与“瘫村”本族一农夫为妻。 姜教授用粗大的指节敲击着书桌,不无伤感地喃喃唠叨:七巧莺哦,七巧莺。 他又用一惯的严厉指点我说:瞧着这两个条目的魂窃了吗?都清晰地点到了瘫村, 看来这个村是你绕不过去的一个坎罗。在民俗史这滩子深水里,要弄出点眉目,你 就用这几大堆戏本当厚厚坟土,先把你葬掉,才能真正做出有品格的学问来。等混 到我这个份上,你就有胆子拿最浓最黑的墨汁,往你想淋的那颗人头上慢慢地淋! 我陪笑道:那是那是。他又说,最早的拉魂腔词曲有三百多年了,每五年出一部新 戏,这一撂子里有真正的民俗史的血脉,理清了,你就能从中得道成学。做学问要 有一颗连根拔起的雄心;理不清,你就死在里面算了,或者干脆改行,回老家桐城 当个剃头匠,罢了。 我喜欢聆听姜斯年教授这类硬梆梆不容一辩的语气。我想,这是名宿的口气。 他怪异的比喻有时像一缕春风,拂过历史学无尽苍茫的水面。 一日,我站在他的小阁楼的窗口。学府博大幽深的景象尽揽眼底,林木苍翠如 烟,几只无名的小鸟从那苍翠中倏地跃出,又很快地没于其间。余音悠久的钟声里 残阳临照,像给人世上那最后的一课,课本夹紧着不轻易被翻开的残酷细节。 猝然地,我心头一抖,嗓子一紧,心底升腾起唱一段拉魂腔的强烈欲望。 -------- 梦远书城